齐敬之按下心头异样,扭头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自瘴毒白雾之中飞出来一只高首长颈、羽作霜蓝的大雁。
这只大雁神骏非常,长翼展开足有两丈,身躯好似由霜蓝色、半透明的冰花凝结而成,冒着森森寒气。
它缓缓落在齐敬之身前,收敛羽翼摇身一变,陡然化作一头霜蓝色的大鬼。
这大鬼瞧上去竟比血焰心猿还要高出一大截,容貌似人而丑陋狰狞,张着一对赤红大眼,鲜红的舌头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探出,一直垂落到了地上。
透过体表的冰晶霜花,隐隐能看见它体内另外还有一道模糊人影。
“竟然还能这样?哥舒大石是口吞刀鬼,此人却选择将自己装入了这头霜蓝雁鬼的体内……”
齐敬之讶然抱拳,试探问道:“可是寿光侯当面?在下钩陈院羽林校尉齐敬之。”
“嗯,本座正是阳圣卿。”
霜蓝雁鬼嘴巴开阖,声音却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依旧是空洞而嘶哑:“齐校尉年纪轻轻,竟能视禁水天险如无物,闲庭信步之间轻易便诛杀禁水鬼蜮无数,当真是好手段、好兴致。”
“阳某却是个爱躲懒的性子,为了避开这些禁水鬼蜮的窥视和袭扰,便躲进了这具肃霜之神的灵身之内,倒让齐校尉见笑了。”
话音未落,霜蓝雁鬼已是再次生出变化,飞快向内收拢坍缩,眨眼间就化作一件霜蓝羽裘,其富贵华丽之处丝毫不逊色于齐敬之的吉光裘。
这件霜蓝羽裘翩然落下,恰好披在了一个俊美青年的身上。
这个神出鬼没的青年生得五官清秀、线条阴柔,脸色苍白如冬末之霜,嘴唇却猩红得有些刺眼,霜蓝色的眼眸深处更隐隐透出一丝疲倦,极为消瘦的身躯被羽裘包裹,颇有弱不胜衣之态。
若非他刚刚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個病弱公子哥竟会是曾经的五云司土衙指挥使、如今的一方统军之侯,也难怪大齐国主会将“寿光”二字封给他。
寿光侯阳圣卿似乎很是怕冷,伸手紧了紧身上的霜蓝羽裘,将自己的瘦弱身躯包裹得更严实了几分。
他瞧见少年校尉眼中的异样,脸上就泛起淡淡的笑容,嗓音之中少了几分嘶哑粗砺,多了几分空灵飘渺,以至于双方明明是对面而立,他的话语却好似从天外飘来。
“按照南面传来的军报和阳某原本的估算,驺吾二卫应是一两日后才能抵达永昌,没想到齐校尉身为国主腹心、羽林将主,竟会孤身追杀妖魔至此。阳某未及迎接,当真是失礼了!”
齐敬之闻言微怔,因为有寿跋对阳圣卿此人的态度先入为主,哪怕此刻对方表现出了意料之外的客气,他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旁的不提,只看王潼母子对阳圣卿的态度,便可知此人在永昌诸军面前积威甚重,绝不似看上去这般人畜无害。
至于对方随口夸赞“国主腹心”云云,齐敬之迄今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过,比起面前这位寿光侯可是差得远了。
于是少年面上表现得愈发恭谨:“侯爷言重了!敬之贸然入城,搅闹得诸军不宁,侯爷不怪罪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劳动您的大驾?”
阳圣卿闻言便笑,而且笑得很是开怀,似乎连眼底的那丝疲倦都随之消散了:“本侯何时说过不怪罪了?齐校尉当我这永昌军镇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旁若无人、跟自家似的飞进飞出?”
齐敬之心头一跳,才要再次开口,却被阳圣卿摆手制止。
这位寿光侯微微侧头看向禁水,霜蓝色瞳孔中映出一头正在踏水奔腾的斑斓飞虎、一头兀自大吃大嚼的血焰心猿。
他颇为感兴趣地看了片刻,忍不住抚掌赞叹道:“好凶顽的畜生!”
“它有此等诛灭鬼蜮之能,纵然放肆了些,倒也说得过去!”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里那叫一个别扭,总觉得对方这两句话颇有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之嫌。
想到含沙射影,他立刻惊奇开口,顺势也将先前怪罪不怪罪的话题揭过:“方才侯爷一语道破禁水鬼弹的底细,敬之此前委实闻所未闻,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一回阳圣卿竟然极给面子,没有再点破少年的小心思,而是呵呵一笑:“含沙射人影,量病人不知!”
“鬼蜮的嘴巴里长着一个很特别的口器,形状就像是弩弓,能把口中所含的河沙当成箭矢射出去,故而鬼蜮还有‘水弩’‘射工’等异名。”
“人一旦被鬼蜮的沙箭射中,便要生毒疮、染重病,有筋急、头痛、发热等症状,而且即使被射中的只是人的影子,身躯对应的部位也会中招,最是奇诡难防。”
“禁水里的这些鬼蜮得了冷山龙尸的尸气滋养,比寻常同类凶戾何止十倍,寻常人中上几箭,连生疮染病也省了,直接就是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齐敬之点点头,目光下意识追逐着血焰心猿的身影,愈发佩服这家伙的好牙口和好胃口,竟连这种诡异玩意儿都能下嘴。
阳圣卿瞥了少年一眼,竟好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吟吟地道:“别看鬼蜮这种东西长相怪异,其实吃起来滋味相当不错。”
“大齐南面的大荒之中就有一座蜮山,山附近有一个异族所立的桑姓小国,自号蜮民之国,此国中的所谓蜮民就最喜欢以鬼蜮为食。”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得想起路上遇到的那十几个落民以及王潼之母,当即又是点头:“我大齐的寻常百姓绝难抵挡鬼蜮的沙箭,蜮民却能将之当成食物,想必也与落民一般,是一个懂得奇特本领的异人之族。”
阳圣卿亦是轻轻颔首:“蜮民都是天生的神射手,能以鬼蜮的口器为弓弩,再以之射蜮而食,也时常自恃武勇,袭扰我大齐边州,掳掠人口用以血祭蜮山。”
“根据七政阁诸公的考证,蜮民之国的这个桑姓乃是源自穷桑氏,而穷桑氏则是东夷少昊金天氏的别号,有金乌栖扶桑之意。”
“对于蜮民之国这等凶残嗜血、不服王化的东夷余孽,合该发兵灭其邦国、绝其祭祀,再收其遗民以为猎蜮之奴!”
齐敬之闻言默然,对于阳圣卿所言姑且信了五分。
他不清楚蜮民是不是真的凶残嗜血,却对哥舒一族以及落民的处境略知一二。
才被挪出修行禁册不久的哥舒氏作为“山戎残种、觚竹余孽”,在东夷的觚竹古国被大齐攻灭之后,全族在镇魔院的监视之下苦熬了数百年,历代紫髯碧眼儿尽数做了圣姜门庭的牧牛髯奴,这才终于在哥舒大石这一代有了翻身之望。
至今依旧被镇魔院造册编管的落民想必来历也差不多,没准儿真能上溯到所谓上古因墀国的解形之民。
有这两个先例做参照,蜮民之国桑姓一族将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阳圣卿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当做谈资而付之一笑,其人的心如铁石也就可见一斑。
齐敬之暗自凛然,接着就听阳圣卿笑道:“在阳某看来,齐校尉既然有诛杀鬼蜮、清理河道的手段,也就不必苦等禁水彻底洞开了,大可先一步率军北渡,独自摘取夺回禁水关的首功!”
阳圣卿哪怕将来真的担任了第二次北拓的行军总管,可若无国主明发诏命,依旧无权节制钩陈院兵马,眼下就更别提了,故而他只是用看似玩笑的语气做了建议,又或者说是……蛊惑。
说罢,他没有等待少年给予回应,而是伸手抓住霜蓝羽裘的衣领往上一提,将自己的头颅也包裹在内,同时发出了一声闷笑。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下一刻,一声马嘶响彻在禁水之畔,阳圣卿整个人猛地变成了一匹霜蓝色的冰晶霜花之马,赤眼红鬃、体壮毛长,四蹄立处、矫矫如龙。
“齐校尉年少英雄,正当奋发之时,可莫要学阳某这等病弱老朽,名缰利锁、顾虑重重,再无恣意之日了!”
说罢,这匹由寿光侯阳圣卿所化的骕骦之马凌空跃起,自顾自朝着永昌城的方向奔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