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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 平 年(1 / 1)

绮素再见到太上皇,已是很久以后的事。

那时太上皇也没再提起要问她的话——尊贵如他,大概早就忘了绮素这个人。并不是李承沛不守信诺,不肯带绮素去见太上皇,而是李承沛自己也因之后的种种风波,鲜有机会再去看望祖父。

李承沛带着绮素从太上皇所居之西内出来时,皇宫上下已为找寻太子闹翻了天,连皇帝也得知了此事。事情并未向李承沛预料的方向发展,皇帝对太子种种不成体统的行为不满已久,这次无故失踪更成了令皇帝震怒的因由。皇帝狠狠训斥了李承沛,并勒令他回东宫禁足一个月。

太子是为了给自己送还字帖才偷跑出来的,他因此受罚,令绮素很是愧疚。可她自知身份低微,并无向皇帝求情的资格,只好在每天陪皇后礼佛时向佛祖祈愿,希望太子能早日得到皇帝的谅解,好免了对他的责罚。

皇后见绮素礼佛虔诚,心里对她越发喜欢。虽然皇帝有心收养绮素,皇后却觉不宜草率,仍让她做了一段时间的普通宫女。自绮素入宫,皇后便一直对她细细观察。这一年来绮素乖巧聪慧,让皇后深觉合意。她便主动向皇帝提起,要选个日子将绮素收为义女。皇帝早有此意,自无不肯的道理。

收养女之事帝后皆不愿引人注意,便不打算举办隆重的仪式,只让绮素向皇后行了礼,又于当晚在皇后殿中设了小宴,就算全了此事。

皇帝特意出席了那次家宴。

他在绮素面前依旧显得拘谨,好在皇后知道绮素喜欢书法,有意把话题往书道上引。果然一说起书法皇帝的话便多了起来,他评点当世名家书法每每一针见血,让绮素受益匪浅。她又是个一点即透的人,不多时便与皇帝有问有答了起来。

绮素见皇帝心情愉悦,终于鼓起勇气请求皇帝让太子过来相聚。皇帝看了一眼皇后,见皇后一脸殷切,又想着太子在东宫关了十来天,也应该受足了教训,心便软了。何况一家人难得相聚,他也不想让妻儿扫兴,便向皇后点了点头。皇后喜不自禁,忙命人去唤太子过来。

李承沛生性活泼好动,被关了好几天,早就觉得憋闷了,听得帝后传唤,他欢呼一声,急急地叫人引路赶去了皇后殿中。虽然父亲在场让他少了很多乐趣,却也比他一个人关在东宫有趣得多了,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过了一个晚上。

皇帝体谅皇后新收了女儿,当夜并未留宿;太子也难得地善解人意,没有缠着母亲,家宴一结束就回了东宫。父子二人都给了方便,皇后便乐得将绮素留下与她同眠。

绮素在宫人的帮忙下净过手脸、换好衣服,乖乖地坐在床边看着宫人们伺候皇后晚妆。皇后从镜中瞥见她怯怯地抱着腿缩成一团,便笑着向她招手。绮素下床走了过去,皇后爱怜地替她顺了顺散在脑后的头发,轻声笑道:“还是女儿好,懂事贴心。”

“奴婢……”

皇后微笑着看她:“还自称奴婢?”

绮素眨眨眼睛,声如蚊吟:“女儿,儿……”

皇后温和地拍拍她的背:“我知道你一时改不过口,没关系,慢慢来。”她叹了口气,轻轻道:“要是太子有你一半懂事,我能少操多少心啊!”

绮素讷讷道:“太子是好人……”

皇后笑了:“我也知道这孩子本性是好的,只是淘气太过……”她摇了摇头,摸着绮素的脸说:“现在你和太子是兄妹了,以后多劝着点他,别让他总惹至尊生气,知道吗?”

绮素点头。

皇后牵着绮素的手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皇后殿中的绣被都用香熏过,皇后身上则带着苏合香的味道。数种香料合在一起的馨香让绮素觉得安宁,很快她就眼皮沉重,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皇后便命人在自己的殿阁内收拾出一间更宽敞明亮的屋子供绮素居住。依皇后的意思,绮素还应有两个宫婢伺候。绮素却并不想因养女一事引人注目,坚决推辞了。皇后见她固执,便只派了两个宫女每日替她打扫一次房间,其他时候仍由她一人独居。此后太子便经常跑来找绮素,这不免让绮素觉得有些奇怪。以前太子总看她不顺眼,怎么现在倒喜欢跟她凑一块儿?

“阿母说我这个做兄长的要多照顾妹妹,让我多和你玩。”李承沛满不在乎地回答,“而且我觉得你这里人少,玩起来更有意思。”

太子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前呼后拥,虽然他常变着法子甩开他们,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他还常常会因此受帝后责罚。绮素这里拘束少,宫人们也放心,不会拦着他,他自然乐意来。何况帝后格外喜欢绮素,每次李承沛淘气,只要绮素求情,多半可以对他从轻发落。由于这两个原因,两个孩子很快就要好了起来。

“素素!”李承沛再次翻窗进了绮素的屋子。

绮素听见他的声音,便放下笔来相迎。

李承沛看见绮素又在写字,脸便一垮:“你怎么又在写字?好没意思。”

他不理解,写字这么乏味的事,他阿爷阿娘还有绮素怎么就这么有兴致?绮素也不理解,为什么太子总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一定要翻窗?虽是这么想,绮素却不习惯和太子争辩,只是默默地收起了笔墨等物。

“你看,”太子得意地把抱在怀里的东西拿给她看,“我今天带了好东西来。”

绮素细看,却是一副双陆。这双陆棋子以象牙制成,染作黑黄两色,上面镂雕了各色花纹,可说是她见过的做工最精美的双陆了。

“我和常山王斗鸡赢回来的,漂亮吧?”李承沛盘腿坐在榻上一摇一晃地说,“我们来玩吧。”

绮素在他对面坐下,轻轻问道:“殿下今天不用讲习吗?”

“冉令公扭到腰告假了,今天没人管我。”李承沛已经迫不及待地掷点行棋,“该你啦。”

绮素被他握着手掷出了点数,口里却劝道:“殿下整天玩耍,至尊知道会生气的。”

“阿爷这阵子要对北狄用兵,正忙得不可开交,才没空管我呢。”

“可是……殿下将来要继承大统……”

“唉,你怎么也这么烦?”李承沛不高兴了,“跟我阿母一样,念叨个没完。”

绮素低下了头:“我不想殿下受罚。殿下受了罚,我也会难过。”

李承沛捏了棋子,冲她一笑:“我就知道素素对我最好,一定舍不得我受罚。你不会去跟我阿爷告状的,对吧?”

“不,不会……”绮素红了脸,低头盯着棋盘不说话了。

李承沛絮絮地诉苦:“当太子可真烦人!总有一大堆人跟着不说,还老在我耳边聒噪,让我当个好太子,以后当个好皇帝,烦也烦死了!这太子又不是我要当的。你说要是大兄还在多好,本来当太子就该是他的活儿。宫里人老在背后议论,说我这也不如他,那也不如他。既然我啥都不如他,干吗还逼我当这太子?如果他是太子,阿爷阿母就不用冲我生气了,我也不用受气了,多好!”

“殿下……”绮素怯怯地说,“我相信殿下以后也会是个好皇帝。”

“我才不想当皇帝!”李承沛又掷出一个点数,“我就喜欢玩。要是有个人替我当太子就好了。”

绮素皱眉,急急地说:“殿下不要这样说,没有人可以取代殿下!”

她语气激烈,倒让李承沛一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笑:“我随便说说罢了。阿母只有我一个儿子,哪有人能替我?”

绮素想想也是,李承沛是皇帝唯一的嫡子,确实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却总觉得有些不安。李承沛的话仿如谶语,让她有种预感,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将会威胁到李承沛的地位。

显德十三年秋,北府传来捷报,定襄道行军总管丘立行大破北狄,斩获敌军逾五万人。

皇帝接到露布

大为振奋,下诏加封丘立行为郑国公,授同中书门下三品。九月末,丘立行班师回朝,皇帝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丘立行时年三十五岁,初以门荫入仕,累迁至御史中丞。显德八年北狄入寇,丘立行自请入伍。一介文官竟能奋然从戎,顿时在朝野之中广为传扬。皇帝感于他的豪情,许他去军中为将。丘立行却拒绝皇帝好意,执意以白身从军。

他虽是文官出身,作战却极为勇猛,毫无文弱之气,于数年间累升为车骑将军。去岁,前定襄道行军总管裴远道病亡,前线骤然吃紧。皇帝破格提拔,让丘立行接替行军总管一职。丘立行果然不负所托,接任未足一年便捷报频传,这次大捷更是皇帝当政以来的最佳战绩。

接风宴上,皇帝对丘立行极为赞赏:“卿文韬武略,不愧为我李家长城。”

丘立行起身回奏:“臣才具平庸,唯知为国尽忠而已。此番侥幸得胜,陛下如此赞誉,臣受之有愧。”

“卿不必过谦,”皇帝说道,“自前朝分崩离析,中原割据、战乱频频。高祖虽能一统江河,却对戎狄无可奈何。泱泱大国竟要受制于北狄蛮夷,实为国朝之耻。上皇在位时常思平狄患,奈何西戎未靖。今卿为朕肱股,勇挫北狄锐气,怎不令朝野感奋?”

丘立行道:“陛下励精图治,而今府库充盈、兵强马壮,平定狄患正当其时。臣愿竭平生之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好!”皇帝大悦,“若有平定四海之日,朕定要再与卿痛饮一番。”

“是!”丘立行举杯,一饮而尽。

君臣对饮数盏,皇帝微有醉意,想象有朝一日四海升平、天下大治,为君者该是何等惬意!只是这样的理想又何其遥远?一念及此,皇帝不由得放下酒盏,转而对丘立行幽幽一叹:“可惜目下朝中无人,若能再得几个如卿这般的良臣,又何愁狄患不平?”

丘立行回道:“陛下何出此言?朝中人才济济,边疆将星辈出,国朝岂无良才?”

“哦?不知卿所谓良才指的是哪一个?”

“臣说的正是陛下爱子。”

“太子?”皇帝失笑,“朕正为太子顽劣忧烦不已,卿何苦取笑朕?”

丘立行肃然离席,拜倒在皇帝面前:“臣不敢取笑陛下,臣指的乃是坐镇北府的晋王。”

“晋王?”皇帝闻言怔住,“你是说阿涣?”

“正是。晋王虽然年幼,自受命出镇北府,却尽心尽力。不但多次亲至军中抚慰将士,甚至甘冒奇险,随臣出征塞北。大王在军,披坚执锐,与将士们同心同德,实令臣感佩之至。”

皇帝亲自扶起丘立行:“晋王果真如此?”

丘立行回道:“臣不敢隐瞒陛下。晋王不但贤德,臣入京前,他还托臣向陛下进献白狐裘一领,清酒两坛,酥乳、毡毯若干。晋王言道:‘狄患未平,无法在陛下膝前尽孝,仅奉此微薄之物,请陛下勿念不孝之子。’陛下有子若此,国朝得臣若此,实乃天下之幸!愿陛下详查。”

皇帝动容,有些怅惘地归座,良久一叹:“这孩子十二岁出居北府,也不知这些年过得如何?因北边战事不断,朕倒是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丘立行道:“陛下勿忧。晋王如今英武过人,爱民若子,礼贤下士,北地百姓无不称颂。”

皇帝点头:“我确实该找个机会让他回京来看看了。”

十日后,令晋王进京的诏旨便抵达了北府。

晋王僚属、都督府录事参军宋遥闻讯,急忙从宅邸赶到大都督府,府中侍从很快便将他领到晋王所在的书室。

晋王李承涣刚满十七岁,却已是长身玉立,有天日之表。此时他正跪坐于案前,手执书卷,看得甚是专心。听见响动,李承涣抬起头,见是宋遥,不由得一笑,亲切地叫着宋遥的字:“远迩,你来了?”

宋遥一揖之后便在李承涣对面坐下,笑道:“好不容易有了意旨,想不到大王还能如此平静。”

李承涣放下书卷,淡漠地说道:“我并不想此刻回京。”

“为何?”

李承涣起身,踱到窗口,方才道:“还不是时候。”

宋遥不解地看着主君负手而立的身影:“我们筹划许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现在正是大王一展宏图之际,大王怎么反倒犹豫起来?”

李承涣没有立刻回答心腹兼好友的话,而是安静地望向窗口。窗外是都督府的花园,北府不比京中,庭院内虽也有花木山石,却远不及都中园林的精致。李承涣注视着自山间引来的潺潺溪水飞流直下,悠悠言道:“并不是我忽有犹疑,而是还有一事尚未办妥。”

“何事?”

李承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回案前坐下才道:“远迩,替我拟一篇奏疏,向都中说明,目下北府尚有急务若干,我不便立时入京,要待诸事料理妥当方可动身。”

宋遥迟疑道:“这……陛下召大王回京,大王却故意推托,若是惹得至尊不悦,甚至因此取消大王回京之行,却又如何?”

虽说皇帝不大可能因此对儿子怎么样,可这番做作若在皇帝那里留下糟糕的印象,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李承涣平静地拾起书册,淡漠地看了宋遥一眼:“果真如此,便说明现在尚不是回去的时候。”

晋王的上书数日后便传回了京中,皇帝并未动怒,反而亲自提笔回书,赞赏儿子以国事为重的态度。皇帝着意抚慰,让李承涣专心军政,回京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皇帝的回信让宋遥松了一口气。看来丘立行的进言非同小可,着实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对晋王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又过了十数日,李承涣才准备妥当,动身前往西京。

日夜疾行,西京的城门终于遥遥在望。李承涣驻马原上,举目凝视远处的都城。五年前离京之时,他也曾站在这片原野上眺望这座都城。疏朗的天色下,耸立着气势恢宏的巍峨城楼,不必进去,他便能在脑中勾勒出那城中的繁华景致。

五年了。

离开时他还是个十二岁的无知小儿,现在他却是坐镇一方的贤王。五年里,他看到的只有塞北茫茫无边的草原,听到的只有不断驰骋的铁马金戈。北狄无数次兵临城下,狄人的流箭甚至飞进了都督府。他身为坐镇北府的亲王,却不能后退一步。不但不能退,他还必须亲执戈矛、鼓舞士气,同将士们一同守卫自己的国土。而他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都中的少年郎还在无忧无虑地斗鸡走马,他却已经在北国的风霜里成长。北府五年看似默默无闻,却足以让他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大王?”身后宋遥的呼唤让李承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李承涣对挚友一笑:“进去吧。”

骏马嘶鸣声中,晋王李承涣进入了西京——这座主宰了无数人命运的城市。

皇后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宁。

即使中宫素来待下宽厚,可她心情不佳时,宫人们也都要小心翼翼,以免刺激到她。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染香见殿上众人都屏息静气,甚是忧虑。她想绮素一向得皇后欢心,或可宽慰两句,便悄悄遣了两个小宫女去请绮素。

两个小宫女到得绮素房内,却并不见人。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最后只得向染香回报说没看见绮素。染香心下奇怪,绮素一向少在外面走动,她能去哪儿呢?

其时,绮素正立在宫墙下与太上皇宫中的女官杜氏说话。

杜氏早年因德才兼备,受诏入宫出任司正。太上皇退位后,她亦辞去司正之职,随侍上皇身侧。几年前李承沛带绮素到西内时,便是她引着两个孩子入见太上皇,绮素也因此识得了她。

杜氏饱读诗书,她虽已辞去司正职务,皇后仍命她每隔数日便要入内文学馆为宫中妃嫔、女官讲学。绮素与她相识后,便常出入内文学馆向她请教诗文、佛理。杜氏不擅女红,见绮素手巧,便不时地请她帮忙做几件东西,两人倒因此成就了一段忘年交。

绮素这次正是为杜氏送绣品而来。

杜氏略翻了翻便赞不绝口:“小娘子的手艺越发精妙了。”

“宫师满意就好。”绮素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辞别了杜氏,绮素独自走在宫中的小径上,没走多久便遥遥望见承香殿的轮廓。此殿曾为已故淑妃的居所,淑妃仙去后,那里一直无人居住,除了偶有宫娥打扫,一向没什么人来此。过了承香殿不远,就到了太液池边。

时近深秋,池边垂柳都已落尽,倒是道旁的红枫颇为可观。绮素贪看秋景,便不曾注意到她经过的两棵枫树间系着一条细线。她只觉脚似是绊上了什么东西,然后便听到破空之声,似乎有锐利之物正向她飞来。

“小心!”有人突然蹿出,将她往旁边一拉。

绮素感到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她擦了过去。惊魂甫定,她才看见一枚金钩正挂在树上摇晃,她再仔细一瞧,便发现了脚边断开的细线。显然有人在这里布设了机关,却被她无意中触动。

“宫中怎会有如此危险之物?”旁边有人喃喃出声,正是那位拉开绮素之人。

绮素这才有机会打量来人。此人为十七八岁的少年,剑眉星目,清朗秀逸,戴幞头,着紫衫,穿白袴,足蹬乌皮靴。从他的服色及腰间佩着的金鱼饰袋来看,此人显然是身份高贵之人。他又出现在内宫,极可能是皇室宗亲。可即便是皇族子弟,也当有扈从导引,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宫中行走未免有些奇怪,且他的面孔着实陌生。绮素将她记得的宗室子弟都想了一遍,却依旧猜不出他的身份。

那少年也在审视绮素。绮素得皇后特许,不必和宫人一样着装。这日她梳了一个双垂挂的发式,上着细绢浅黄小袖衫,浅碧色绫裙高至腋下,足穿青色丝履,除却额间的一枚菱形金钿,再无装饰。少年面露疑惑之色,显然也不能确定她是何人。

两人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阵,绮素才勉强一笑道:“这大概是太子所为……”

少年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便以两指拈起那金钩问道:“太子常干这种事?”

“殿下孩子气重,有时会作弄一下宫内人,其实没有恶意。”绮素忍不住在外人面前维护李承沛的形象,“无论如何……多谢郎君相救。”

少年微微皱眉,纵是没有恶意,这样的机关也太危险了。若他未曾及时拉开这少女,只怕如今她已受伤,要是伤到脸颊,这女子的一生可就毁了。

虽是这样想,少年却不想置评太子的行为,便向她点了点头:“没事就好。”说罢,他便欲转身离去。

“郎君。”绮素在他身后轻唤。

少年转身,温和地问:“小娘子还有何吩咐?”

绮素面色微微泛红,指了指他的手臂。少年低头,这才发现适才拉开绮素时,自己的衣服被金钩划破了一条寸长的口子。他不免露出了些懊恼的神色:“这可糟糕了,衣衫不整,恐怕会让中宫见怪的。”

他是来见皇后的?绮素想,无论如何,他总是为了搭救自己,总要设法替他描补过去才是。她鼓起勇气,对他道:“奴的居所离此不远。郎君若不介意,请随奴前往,也许可以想法补救。”

少年有些犹疑,眼前的少女身份不明,私下接触恐怕不大妥当。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在皇后面前失了礼数,是以,最终他还是听从了绮素的建议。

绮素领着少年从僻静的小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自己房内。

少年略略打量下这间屋子,只见房间颇为敞亮,房间正中以一架素屏分隔,屏风内纱幔幢幢,大约是卧榻所在。外靠屏风左侧置一长案,案上散放着书册、纸墨等物,案旁则有坐榻、凭几;屏风右侧则有箱笼若干,织机一架。整个房间朴素无华,只屋角有一素瓶为饰,内中疏疏供奉着几朵浅粉色的菊花。

绮素开箱找出一件披风,红着脸对少年道:“奴这里没有男子衣饰,请郎君委屈些,暂用奴的旧衣蔽体,免受风寒。”

说完,绮素背过身去。少年褪去紫衫,将披风随意搭在肩上,然后把衫袍递与绮素:“有劳。”

绮素已找出针线等物,接过袍衫便缝补起来。少年在案旁坐下,看绮素熟练地飞针走线。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针线穿过衣物时细碎的声响。

少年看了一会儿,忽觉自己这样盯着人看有失礼数,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身旁长案。案上除了经卷,尚有纸张若干,上面零散地写了些字。少年仔细翻看,见纸上字迹圆润秀丽,颇有可观之处,不知不觉便对着几张纸揣摩了起来。他瞧得入神,连绮素唤他也未曾听见,直到绮素叫了好几声“郎君”,他才猛地回过神。

绮素手上拿着缝补好的衣衫,有些羞赧地说:“仓促之间,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虽然勉强补上,却总归不大像。”

少年接过袍服,见袖上裂口果然已经补好。为了掩盖缝补的痕迹,绮素用同色的丝线在裂痕处绣了卷草纹。她又细心地在另一只衣袖上也绣了同样的纹饰,不留心看的话是难以瞧出缝补过的痕迹的,即使有人发现,在纹饰的遮掩下,也不致过于突兀。

应该能混过去。少年这样想着,松了口气。他接过袍服穿上,向绮素一揖:“小娘子费心了。”

绮素还了礼,说道:“这个时辰,中宫应该佛事已毕。郎君若要拜见,最好即刻前往。”

少年微微一笑:“谢小娘子提点。”

绮素送走少年,也松了口气,拿出早前未做完的针线活做了起来。这一做便到了掌灯时分,她刚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衣带,皇后殿中便有两个宫女过来请绮素去皇后处。

两宫女将绮素引到皇后的佛室前。绮素暗暗奇怪:现在并不是皇后日常礼佛的时间,怎么皇后还在佛室?

染香正守在门口,见了绮素,她满面笑容地上前施礼:“小娘子。”

绮素连忙还了礼,问道:“中宫现在还在诵经?”

染香遣退了两个宫女,拉着绮素走出几步道:“晋王奉诏回京的事,小娘子总该知道吧?”

绮素点头。皇后这几日的心神不宁想来正是为此。皇后与皇帝少年结缡,一路患难与共,她的地位可说稳如磐石。这些年唯一一个曾让她有所忌惮的人,便是已故去的淑妃,也就是晋王的生母。绮素曾怀疑过,晋王十二岁就出居北府,除了狄人为患,是否也有皇后的意志在内。

染香继续道:“晋王两日前抵京,今日特地来拜见中宫。”

“晋王?”绮素心内一动,“除了晋王,中宫可还召见过其他人?”

染香摇头:“中宫见过晋王后便一直待在佛室,不曾见过他人。”

绮素恍然,那少年竟是晋王?她略一沉吟,问道:“可是晋王说了什么话让中宫不悦?”

“晋王执礼甚恭,并没说什么失礼的话,”染香轻声道,“不过中宫今日反常,倒还真是晋王的缘故。”

“这是怎么说?”

染香环顾,见四下无人,才轻声将晋王入见中宫的情形说与绮素知道。

虽说晋王与皇后并无血缘,但皇后到底是其名义上的母亲,晋王返京,于情于理都应来拜见;而皇后身为嫡母,也须表现出慈母应有的风范,以免落人话柄。是以,皇后与晋王见面时,倒还称得上母慈子孝。

晋王行过大礼,皇后便连忙让他起身,又是赐座,又让人摆上酥乳、杂果等物招待。二人久未见面,总要叙上几句。皇后不免问起了晋王在北府的生活,晋王便讲了些北府异于西京的风物、习俗,间或也提到了塞北的风光。

“这么说,你去过塞外?”皇后饶有兴味地问道。

“随郑公出征时去过。”

皇后听了,不觉轻叹:“小小年纪出居北府,还要随军出征,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为国尽忠是臣的本分。”晋王微微一笑,“这次回京,臣带了一些北府特产之物,请殿下笑纳。”

“费心了。”

晋王微微迟疑,又道:“除了北府土产,臣还带了一件东西……”

“哦?是什么?”

晋王吞吞吐吐道:“回京前,臣差人去石河请回了故皇太孙的骸骨……”

“什么?”皇后面色大变,“你……你做了什么?”

皇后声音颤抖,也不知是惊是怒。

晋王拜在皇后面前,低声道:“殿下容禀:当年皇兄随上皇出征,不幸身亡。因战事正紧,上皇就地安葬了皇兄。臣感怀皇兄,两年前曾遣人赴西戎祭拜。从人扫祭归来,说皇兄之墓无人料理,日渐荒芜,难以寻觅。臣想皇兄为国捐躯,身后却如此凄凉,岂能忍心?臣派人日夜搜寻,终于找到皇兄埋骨之处,遣人重新修葺。可西戎终非皇兄故乡,所以臣擅作主张,返京前让人起出皇兄遗骸,运回京都故土……”

晋王陈情之际,皇后已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她沉默良久,最后摇摇头,凄楚地说道:“这……罢了……”

晋王低下头:“臣长居北府,无人教诲,任性妄为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不,你没做错。”皇后惨淡一笑,“至尊即位之初,我就想过迁葬之事。但一来西戎相隔千里,运送不易;二来朝中事务千头万绪,我不忍给至尊再添忧烦;三来虑及上皇,怕勾起他的伤心旧事,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你请回遗骨,倒是了我一桩心事,劳你费心了。”

她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慌忙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转回来,起身亲自扶起晋王:“起来吧。”

皇后泛红的眼圈没能逃过晋王的眼睛,他垂着头说道:“淑妃早逝,臣视殿下如同生身母亲,只是臣自知身份,未敢亲近,只愿能为殿下效绵薄之力……”

皇后一边领他归座,一边说道:“这些年我未尽母职,对你实有亏欠。”

“不,臣在北府,常思慕殿下慈恩……”

皇后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温和道:“既视我如母,又何须如此生疏?”

晋王沉默片刻,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皇后见他微微颤抖,终于心软。她因淑妃之故,对这庶子始终有些成见。这次晋王回京,她虽未对皇帝的决定说什么,心里却颇有微词。然而晋王替她带回了长子遗骨,让她既愧且怜,这些年的芥蒂便消了七八分。何况晋王一脸孺慕之情,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又如何能硬得起心肠,拒他于千里之外?

良久,皇后才又开言道:“迁葬之事,可以托付于你吗?”

晋王一揖:“自当尽力。”

之后母子二人又闲话数句,晋王见皇后神色疲惫,便不再久留,随即拜别了皇后。

“中宫送走晋王之后,就一直待在佛室。”染香说完皇后与晋王见面的场景后又补充道,“我担心中宫过于忧闷,又想到中宫向来亲近小娘子,所以冒昧请了小娘子过来。”

绮素点头:“我明白。若有我能做的事,请阿姊一定吩咐。”

得到绮素首肯,染香才入了佛室,片刻后出来说道:“中宫请小娘子进去。”

绮素进入佛室,见室内一树铜灯,烛火跳动之下,皇后跪在佛前的身影也随之摇摆不定。

“是绮素吗?”皇后并未回头。

“是。”绮素走近皇后,在她身侧跪下。

“你都听说了?”皇后转过身,绮素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

绮素略微踌躇,轻声道:“晋王请回遗骨是好事,母亲应高兴才是。”

“是啊,”皇后喃喃道,“我该高兴……”

跪了许久的皇后有些支持不住,慢慢瘫软下来,绮素只得使出全身力气扶着她。

“那孩子……终于回来了……”皇后的呜咽声轻轻响起。

这句低语包含了一个母亲全部的思念,听在绮素耳里,更是无尽的凄苦悲凉。

因为这件事,绮素对晋王便多了几分关注。

晋王返京后,很快便获得了皇帝的重视。他到京未足一月,皇帝便命人传话,让他在京中多住一阵,不必急于返回北府。闲时皇帝也常召晋王入宫切磋文墨,听说父子俩甚是相得。

晋王相貌堂堂,才学过人,更兼其平易近人、体贴入微,不过出入几次宫禁,便得到了宫中人的一致赞誉。一向不太过问宫中事的杜氏也向绮素问起:“听闻宫中对晋王风评甚佳,小娘子可曾见过他?”

绮素一笑:“匆匆照过一面,除了觉得容貌与太子有几分相像,也说不上什么了解。”

杜氏闻言,轻声问道:“太子近来还好?”

“殿下……与平日无异……”绮素不想说李承沛的不是,便含糊其词。

杜氏何尝不明白绮素话中之意?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叹息一声。绮素知道她所叹为何,然杜氏毕竟是上皇身边的人,她不便透露更多的消息,只能保持缄默。

两人闲话数句后,绮素便辞别了杜氏,按原路返回皇后殿。路过太液池时,她远远地便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迎风而立。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正是前些时日遇上的少年。

少年依旧是常服打扮,他站在枫树下,正望着太液池想着心事。感到有人靠近,少年回过头,见是绮素,便展颜一笑:“小娘子。”

绮素上前一礼,轻唤了一声:“晋王万福。”

少年坦然受了她的礼,继而笑道:“上次幸得小娘子相助,我才不致失礼于中宫。”

“若不是因为奴,大王也不会那般狼狈。”

晋王笑笑,继续看着湖面不语。

绮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见承香殿的屋檐自花木中透出。她忽然了悟为何上次会在这里碰上晋王,便低声说:“承香殿如今并无人居住,大王若缅怀淑妃,去那里待上一阵也是无碍的。”

晋王却微微一笑:“不,我是在等你。”

秋风拂过,枯叶纷落,太液池里波光如鳞。

绮素对着微起涟漪的水面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等我?”

晋王微笑着点头:“没错,等你。”他眼望清池,轻声道:“我想既然上次是在这里遇到你的,或许你还会来。我不便去皇后殿中找你,所以有时我会过来。”

绮素审视着晋王。他的容貌与太子颇为相像,只是他在北府多受风霜,肤色比太子略深,且长了一双细长的凤目,不若太子总是睁着一对天真的杏眼。

“小娘子?”晋王见绮素出神,不禁挑眉出声。

绮素慌忙收回目光,低首问道:“大王等我却是何故?”

晋王从袖中取出一支青色竹管,递到她眼前:“只想奉上薄礼一件,作为补衣的报答。”

绮素疑惑着接过。竹管光滑翠绿,上用白色丝绵封口,绮素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

“打开看看。”晋王温和地说道。

绮素取下丝绵,见竹管内卷着两张有字的纸笺。她将纸笺取出展开,却是两篇诗稿,无论是内容还是字迹,她都不陌生。

晋王悠悠说道:“上次我在你房中看过你的习作,我想小娘子既习韩体,想必会对韩侍郎的诗文感兴趣。这两篇诗稿为我旧日所得,就赠予小娘子吧。”

“多谢大王费心。”绮素向晋王敛衽为礼。对她而言,这的确是珍贵的礼物。

“韩侍郎在京时,常与朝中大臣唱和,所遗诗作不少,谈不上费心。”晋王很自然地与绮素并肩而行,“不过韩侍郎被贬后,京中习此体者已寥寥无几,何以小娘子独好韩体?”

“因为……韩侍郎正是家父……”

晋王并不惊奇,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道:“时人都道韩体过于绮丽,其实不然。韩侍郎之书,外形清俊而内蕴风骨。常人习之,往往只知描摹其表,故而有此评价。我观小娘子所书,虽未拘于韩体俊雅之形,其中神韵却已颇得韩侍郎真味。”

“大王过奖,”绮素面色泛红,“奴只是随便写写……”

她正说着,忽然山石后传来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两人俱是一怔,皆未出声。

只听山石那边数声轻笑,然后男声响起:“哈哈,让我抓到了吧?”接着是娇嗔的女声:“殿下……”

那男声显然是太子李承沛。绮素与晋王对望一眼,有些尴尬地各自转开头。

那边太子却全无知觉,依然兴致勃勃地说道:“好玩,好玩!你这么机灵,不如我跟阿母说说,让你去东宫陪我玩吧。”

“奴婢哪里配去东宫?”女声娇滴滴地说道。

“我是太子,我说你配,你就配。”

绮素听到这里忍不住伸头,见太子和一名宫女正亲昵地并排坐在青石上。那宫女绮素认得,正是皇后殿中人,名叫小秋。

绮素一探头,立刻便被太子发现了,太子叫了一声:“素素!”

太子拉着小秋转到绮素这边,见晋王站在绮素身旁,不由得也是一怔:“阿兄?你怎么也在这儿?”

晋王并不直接回答,不慌不忙地向他行礼:“殿下。”

太子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对绮素道:“你来得正好,上次你帮我做的花钿极好,再替我做两个吧。”

绮素看向太子身后的小秋,小秋的额心正贴着一枚精巧时新的大红梅花钿,那是前几天太子央她亲手做的。绮素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素素?”太子对绮素的态度有些惊讶,“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绮素低声回答,“太子要什么花样的?”

她语音微颤,连晋王闻声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太子却没察觉绮素的异样,爽朗地笑道:“你爱做什么样做什么样吧。宫里谁不知道你手巧,你做的一定不难看。”

“是。”绮素低低地应了一声。

太子心情大好,对绮素道:“那我们先走了。”

他冲小秋一扬脸,小秋紧跟在他身后去了。

绮素和晋王目送着太子走远,待两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晋王才轻叹一声,说:“他是太子。”

听到晋王说话,绮素有些吃惊地抬眼看他。

晋王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慢慢说道:“未来的天子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绮素涨红了脸,退开一步,肃然说道:“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晋王注视着她,许久之后拂着袖子一笑:“就算是我失言吧。”他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出宫了。”

绮素一言不发,向他屈了屈膝。晋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沿着小径去了。

这件事发生两天后,太子突然气冲冲地到了绮素房内。

绮素奇怪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子不答,在案旁躺下。

绮素目光微转,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的花钿还未做好吗?这几日中宫欠安,我陪她的时间长了些,一直未得空。明日我就做好交给殿下,好吗?”

“不用做了。”太子闷声道。

绮素不解。

太子忽地翻身坐起,恨恨地道:“阿母把小秋调去当户婢了。”

从皇后的近身侍婢变为负责看守宫中门户的户婢,显然是极重的惩罚。

绮素在太子身边坐下:“可是她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中宫?”

太子哼一声:“没有。刚才阿母还把我叫去,又训了一通什么太子当以德行立身,不可沉迷女色的老话,好没劲。”

绮素明了,必是皇后发现了太子和小秋的私情,故而有此一举。这也怪不得中宫。以前晋王不在京中,无从比较,现在晋王回京,虽然时日尚短,却已得到“贤王”之誉。晋王声望与日俱隆,太子却依旧我行我素、顽劣不堪,怨不得中宫着急。

绮素婉转地劝慰太子:“中宫也是为了殿下,如今……”

“行了行了!”太子不耐烦地说道,“阿母说完了你又来说,烦不烦?”

绮素见他动怒,不敢再说,只能默然以对。

太子躺了回去。他翻来覆去,到底气恼难忍,复又坐起来向绮素抱怨道:“你说阿母这是什么意思?我堂堂一个太子,连一个宫女也要不过来?”

绮素垂目不语。

“阿母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和小秋玩?”太子稍稍冷静下来后,立刻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绮素心想,以太子这藏不住事的性子,皇后要是瞧不出来才奇怪呢。她虽是这样想,却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就怪了,”太子喃喃道,“难道有人告密不成?”

绮素见太子的眼光瞧向自己,断然说道:“我没有告诉中宫。”

太子的隐秘心思被她说破,有些难堪地搔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素素你啊。”他自觉没趣,起身道:“太晚了,我,我回东宫了。”

绮素看着太子逃一样地出门,幽幽地叹息一声,也不知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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