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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更 漏 子(1 / 1)

回廊上数名宫女缓缓行过,行于正中的那名宫女年貌比其他几位宫女大了许多,竟有三十余岁的样子。一路行来,她不时停下脚步,张望回廊四周,眉间颇有感慨之意。直到其他宫人再三催促,她才又迈步前行。

一行人来到殿阁之前,刚才东张西望的老宫女抬头,见殿上书有三个大字:淑香殿。

这淑香殿即为以前的承香殿,因避皇帝讳,于光耀元年改为此名。

殿内一名约十五六岁的宫女迎了出来,她不过中人之姿,却甚是伶俐,对着那老宫女爽朗一笑:“你就是小秋姊姊吧?我叫琴女,是服侍婕妤的内人。”

“琴女?”这名字较为少见,故而那叫小秋的宫女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她。

“是呀。”琴女笑着露出一口贝齿,“我阿娘生我的前一天晚上梦见一个仙人弹琴,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哦,原来如此。”小秋唯唯诺诺地应道。

“婕妤已等你很久了,快随我进去吧。”

小秋跟在琴女身后,步入殿中。

殿内几案前侧坐着一名女子,正是绮素。她正展开一个写满字的卷轴,端详上面的字迹。

“婕妤,小秋来了。”琴女禀道。

小秋已经伏身行礼,却许久没有听见绮素回答。她偷偷抬眼,见绮素仍在专注地看着那卷轴,并且伸出手从上到下地抚摸着卷轴中央,似乎那里有一道她看不见的痕迹。

琴女也意识到绮素并未察觉到她们进来,便上前又唤了一声:“婕妤。”

绮素一凛,似乎刚回过神来。她转头,看见伏在地上的小秋,唇边浮起一丝笑容:“小秋?”

“奴婢在。”

绮素走到她面前,亲自扶她起身:“好久不见了。”

小秋这才抬眼打量绮素,除了略显丰润,眼前之人与她记忆中的印象几乎一模一样。她有些黯然,自己与绮素年纪相仿,当年的容貌还胜绮素几分,却因与太子接近被罚作户婢,将绮年玉貌消磨得荡然无存。

她讷讷地开口:“奴,奴婢……”她总算还留有几分当年的机灵,顿了顿才说:“奴婢也常想念婕妤。”

“当年太后将你充作户婢,实在是委屈你了。”绮素温言道,“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我这里吧。”

“是。”小秋低眉应了。

“太好了,”琴女拍掌道,“我又多一个人做伴儿了。”

如此放肆的举动不禁让小秋侧目。

绮素并未生气,只是看了琴女一眼,笑道:“多嘴。”

琴女却只是嘻嘻笑着,显然不以为意。

绮素向案上的卷轴一扬脸:“替我把字帖收起来。”

琴女答应了,一边将那字帖细心地卷了收入箱中,一边天真地问道:“婕妤,你说今天至尊会来吗?”

绮素摇头:“至尊来不来,是至尊的事,我如何知道?”

上巳当晚,皇帝宿于沈贵妃处。沈贵妃向皇帝哭闹了半晚,皇帝为了抚慰她,已经连着好几天都宿在她那里了。宫中人也都能看出,沈贵妃在皇帝心里的确是不同的。

“我知道,”琴女仰起头天真道,“今晚至尊一定会来。”

绮素斜眼看她:“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琴女得意扬扬,却不肯明说。

“若是至尊不来呢?”

琴女想也不想地回答:“不来就不来呗,婕妤难道还罚我不成?”

绮素被她逗笑了:“这么一说,我倒是罚你不得了。”她向屏风后走去,“那咱们就等着瞧吧。”

结果倒真让琴女猜中,夜里皇帝果然过来了。迎驾之后,琴女对着小秋露齿一笑。小秋明白她的意思,也回以一笑。两人关闭了门户,安静地守于门外。

皇帝刻意不命人通报,蹑手蹑脚地进去,见绮素坐在灯下写字。他无声地笑了,轻轻上前,猛地将她正在书写的纸抢了过去。绮素吃了一惊,回头见是皇帝,慌忙起身行礼。

“朕倒是很久没看过你的字了。”皇帝笑着,摊开纸细看,“不错,又有进益。”

“至尊总不忘取笑妾。”绮素半真半假地嗔道。

“朕可没取笑,”皇帝拉她坐在自己身旁,“那年朕在宫里刚认识你时就曾说过,你的字虽不苛求形式上的相似,但却深得你父亲的神髓。”

绮素有些羞涩地低头:“至尊如此过誉,妾愧不敢当。”

皇帝很喜欢看她含羞的模样,笑道:“只可惜宫中妃嫔的字画不宜流出,否则朕让文武百官评点评点,你就知道朕是不是过誉了。”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抽出一卷书道:“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绮素双手接过,问道:“这是何物?”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皇帝随口答了一句,低头对着绮素的字细细赏玩起来。

绮素翻看,见卷首有皇帝的亲笔题诗,更为不解。再往下翻,内中尽是父亲韩朗的诗文,她不由得一怔,抬头问:“这是……”

“你父亲的诗集,朕已下令刊行。”皇帝转头看她,“今天是你生辰,朕这份礼物如何?”

绮素恍然,她竟忘了自己的生辰,难怪琴女说皇帝今晚一定会来。她低头片刻,起身走到屋舍正中,向皇帝敛衽一礼:“妾代先父谢过陛下。”

“谢什么!”皇帝向她伸出手,“即便朕不这样做,你父亲的诗文也足以流传天下。”

绮素坐下,轻轻抚摸着诗集:“可是意义终究不同。”

皇帝笑道:“这还只是一件呢,朕还有第二份大礼:朕和皇后商量过了,下个月将你由婕妤晋为充容吧。”

充容为九嫔之一,这样一来,绮素便只在皇后、贵妃及德妃之下了。

绮素向皇帝行礼致谢,却被皇帝一把拉起。皇帝轻抚她的肩膀:“朕知道这阵子贵妃总是为难你,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这些便算是朕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妾并不觉得委屈,”绮素轻轻说道,“妾所得已经太多。贵妃不过是脾气直爽了些,妾不会因此而气恼。”

皇帝点头:“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他揽了绮素入怀,轻轻叹道:“人生于世,难免会有受委屈的时候。不过你放心,朕都记着呢,日后定会补偿。”

绮素不答,只是将他依偎得更紧了一些。

皇帝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柔声道:“把诗集收起来吧。”

绮素依言起身,开箱将诗集放了进去。皇帝尾随而至,于她身后瞥见箱中的卷轴,出声问道:“这是何物?”

绮素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回答:“幼年刚学写字时,家父为妾写的蒙帖。”

“哦?”皇帝大感兴趣,“这可是难得之物,拿来我瞧瞧。”

绮素只得取出卷轴,双手呈给皇帝:“倒未见得是稀罕之物,只是家父遗物妾只此一件,因此这些年总留在身边。”

“此言差矣!”皇帝笑着打开卷轴,“韩侍郎之书,哪怕只字片语皆为传世之宝,何况此帖不下千字,怎说不是稀罕之物?”

绮素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皇帝细细看过,赞不绝口,却忽地发现卷轴中间有道淡淡的裂痕,他伸指轻轻掠过:“这是怎么回事?”

“刚入宫时被人弄坏了,”绮素淡淡回道,“费了好大劲才补上,却终究不能如初了。”

皇帝哦了一声,面露惋惜之色:“真可惜。”他有些兴味索然地将卷轴合上,“收起来吧。”

绮素将卷轴放好,见皇帝颇有倦意,便命人换了宁神的香,才服侍皇帝睡下,一夜无话。

两月后的一个下午,炎夏热辣的阳光照得人心浮气躁。琴女偷闲,与殿中的小宫女在廊外阴凉处斗草。正玩得兴起,忽觉面前一暗,她抬起头,原来是有人站在面前挡住了阳光。因那人背光而立,琴女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忙招呼了一声:“杜宫正?”

来人正是宫正杜氏。杜宫正静静说道:“身为内人,竟只知游戏玩耍,岂不有亏职守?”

宫正乃正五品官职,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颇有职权。杜宫正虽为人和善,却向来忠于职守,琴女对她不免有些惧怕,软言向她求情道:“奴再也不敢了,宫正饶我这一次吧。”

杜宫正微微一笑:“若充容肯为你求情,我就饶你。”

琴女欢呼一声,急忙进去通禀。杜宫正摇头,不知向来稳重的绮素何以挑了一个这么不晓事的人。

不多时琴女出来,请杜宫正入内。

杜宫正被引入内室,见殿内放着冰盘,绮素与小秋正对坐席上品香。杜宫正笑道:“充容好雅兴。”

绮素放下正在品鉴的香料,迎了上来:“宫师怎么有空过来?”

杜宫正看了立在一旁的琴女一眼,淡淡说道:“充容殿中有人犯了事,妾特来讨个说法。”

绮素看了琴女一眼,含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家不懂事,求宫师看在我的面上,饶她这一次。”

“充容既然开了口,妾便饶过她这次,下不为例。”杜宫正也隐隐露出了笑意。

绮素请杜宫正入座,又命人呈上酪浆及各类小食。杜宫正略食一二,见宫人已被绮素屏退,只让琴女守在室外,她却并不开口,只默默饮着酪浆。绮素见她没有先说话的意思,只得先开口问道:“太后如今可还安好?”

杜宫正点头:“太后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担心你。她让我转告你,若有她能帮到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杜宫正的意思很明白,太后执掌宫禁多年,总还有些活动的能力。可绮素却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我走的是一条险路,太后和我绑在一起,日后若有不测,必受牵连。太后年事已高,于我又有养育之恩,我不可再连累于她。还请宫师替我向太后进言,无论我发生何事,她皆不可出面。”

杜宫正点头:“我明白。我会把你的意思告知太后。”她停了停,又道:“不过陛下后宫中目前只有德妃与充容相善,德妃虽然位重,但身体孱弱,恐怕助力有限。沈贵妃虎视眈眈,皇后又两不相帮,充容还须早做打算。”

绮素苦笑:“宫师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可我终是陛下弟妇,除了德妃看淡宠辱,宫中谁还愿与我交好?”

杜宫正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凝神细思片刻,才又问:“近来陛下可向充容提过朝中事?”

她这话题转得突兀,绮素摸不准她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陛下从不对我说朝中之事。”她知道接下来杜宫正要说的必是极关键的事,便看了看门口的琴女。琴女依然神采奕奕地守在那里,不见松懈。

杜宫正也随绮素回头看了一眼琴女,见她虽然贪玩,人却很机警,这才暗暗认可了绮素择人的眼光。

两人都放下了心,绮素才能细问:“莫非朝中将有大事?”

“是不是大事尚且未知,不过总有些苗头了,”杜宫正道,“听说昨日入阁时,崔令公和陛下闹得很不愉快。”

崔令公即皇后之父崔明礼,皇帝登基后他一直任中书令,可谓深得皇帝信用。

绮素果然大感兴趣,追问道:“崔相为了何事与陛下争吵?”

杜宫正慢慢道:“东夷。前年郑公一举攻克夷都,又花了一年多平定东夷全境,陛下和崔相正是为东夷的善后之事有了分歧。”

绮素点头:“原来如此。”

“充容且猜,陛下与崔令公的分歧竟在何处?”杜宫正笑问。

杜宫正深谙世事,却也有她的古怪脾性,总喜欢在不经意的时候考校她。绮素沉吟一会儿,才慢慢道:“灭国之战非同一般,郑公铁骑虽已扫灭东夷雄兵,但夷人必不甘愿就此亡国。郑公至今都不曾还朝,也证明东夷仍不安定,或有反复的迹象……”

“不错,”杜宫正赞许道,“说下去。”

“夷人尚心怀故国,如何善后便至关重要。崔相老成,必然力主慎重;至于陛下……”绮素微笑,“陛下素有壮志,恐怕不见得会赞同崔相意见。”

“正是如此。”杜宫显然满意于绮素的表现,微笑道,“郑公之所以一直没有班师,一是东夷尚未稳定,二是朝中还未对如何处置东夷达成一致。崔相认为,国朝不可据有东夷,不如效仿武宗皇帝征西旧例,在夷人中选择对中原亲善之人治理,中原则设都护府监视其行为,既不必驻扎大批兵马,又可免后顾之忧。不过陛下更倾向于将夷人迁入国中,由我中原礼仪教化。”

绮素想了想,说道:“崔相所虑不无道理。”

杜宫正点头:“我也认为崔相之议更为妥当。陛下的想法固然为圣人之道,但以国朝现今之力,未免有些不切实际。若夷人不遵教化,迁入中原后仍不安分,祸及的便是中原百姓。不过……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崔令公晓之以理,陛下未必不会听从,可议政之时,崔相态度过于倨傲,言辞之间似对陛下有轻视之意。陛下心里有了火气,又见无法说服他,便索性绕过崔相拟旨,送往门下复审。不想诏旨送到门下省时,崔相正好有事前往,刚巧就看见了这道旨意。他也不告知两位侍中,自己就先涂还了。你说陛下能不生气吗?”

“不独陛下,崔相此举岂不是将参与拟旨和复审的几位宰辅都得罪了?”绮素皱眉,“涂还之后,陛下是何反应?”

杜宫正悠悠答道:“听说今天朝议,陛下倒是同意崔相的法子了。”

“陛下到底是明白的,”绮素的叹息几不可闻,“幸好两下无事。”

“我不这么认为。”杜宫正摇头。

绮素看向杜宫正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愿闻其详。”

杜宫正细细地向绮素解释:“陛下即位以来,一直由崔相担任秉笔。崔相既为皇后之父,又执宰臣之牛耳,可谓贵盛。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应小心谨慎。以前崔相似乎还能意识到这一点,这两年却有些得意忘形了。就说今日之事,陛下既然已答应按他的意思拟诏,他也该罢休了,他偏又将陛下昨日绕过他拟旨的事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说了出来,让陛下颜面无光。这岂不是过于莽撞?我想大概是光耀元年至今,他这宰相做得顺风顺水,又想着陛下是他女婿,便掉以轻心了。至尊虽有宽仁之名,到底还是天下之主,虽然这次陛下退让了,但我想这心结怕不是那么容易解了……”

“宫师的意思是……”

杜宫正微微一笑:“内宫不过一隅。充容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着眼大局,而不是急于一时。陛下的眼光就一向很深远,充容不妨多留心些。”

杜宫正在宫中浸润多年,眼光老到。她有这番话,必是看出了什么征兆,让绮素不得不仔细思量。过了好一会儿,绮素才轻轻点头:“即便如此,也未见得能改变我的处境。”

“这就要看充容自己了。”杜宫正微微一笑,“多谢充容款待。时候不早了,妾告辞了。”

绮素欲起身相送,却被杜宫正制止了:“充容不必远送,请留步。”

话虽如此,绮素依然让小秋送杜宫正到门口。琴女见小秋与杜宫正出来,便走入内室,见绮素靠在隐囊上,神思不属地用手指拨弄着摆放在面前的香料。琴女上前轻声唤道:“充容?”

绮素回过神,向她一笑:“看来我们得去拜访一下沈贵妃了。”

贵妃?琴女有些不以为然。她转了转眼珠,建议道:“让奴婢陪充容去吧。万一贵妃要对充容不利,奴还可以做帮手。”

“你?”绮素啼笑皆非,“你这话一说,我倒不放心你去了,还是让小秋随我同往吧。”

“小秋?”琴女虽和小秋相善,却并不觉得小秋是那能挺身而出的人。

绮素却只是点头:“对,小秋。”

她无意再回答琴女关于此事的任何提问,反而饶有兴致地向琴女说起了调香之事。琴女对香事不感兴趣,只听得昏昏欲睡,因而错过了绮素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莫测微笑。

一到夏日,树上的蝉便天天地聒噪起来,让沈贵妃愈加心烦。她叫来近身侍奉的宫女优莲,让优莲领着人将那些恼人的蝉都赶走。

优莲听了面露难色,树上的蝉怎么驱赶得净?可她又知道沈贵妃生性执拗,绝不会听什么理由。她苦着脸刚要退下,便有另一名宫女来禀,说是韩充容来了。

“她来干什么?”一听见绮素的名字,沈贵妃便更加没好气,“不见。”

优莲赔笑劝道:“她既然来了,贵妃就听她说些什么,说不定还能杀杀她的威风。谅她也不敢对贵妃怎么样不是?”

沈贵妃一想有理,便改了主意,命人请绮素进来。

绮素只带了小秋一人,打扮极为简素,见了沈贵妃也甚是恭谦。可不管她是什么模样,沈贵妃见了她仍是气不打一处来。然沈贵妃毕竟在宫中数年,多少知道克制些自己的脾气,因此反倒刻意地笑着问:“充容何事来我殿中?”

“上巳节与贵妃闹得不甚愉快,妾深感不安,特向贵妃赔礼来了。”

绮素不提还好,她一提到上巳节发生的事,沈贵妃就忍不住怒从心起,脸上也变了颜色:“不敢当!连中宫都为充容说话,我哪里敢怪罪?”

“中宫并不是为妾说话,只是想平息事端罢了。”绮素淡淡回道。

沈贵妃霍然起身:“你这意思是我在挑事了?”

“不敢!”绮素平静地说道,“妾与贵妃全是误会一场,妾这次来是诚心诚意地想与贵妃修好,望贵妃明察。”

“误会?”沈贵妃挑眉,“我和你没什么误会,我讨厌你——不,不是讨厌,是憎恶。”

“不知妾做错了何事,以致贵妃如此厌憎?”绮素垂目问道。

沈贵妃上前两步,俯身看着她,目光中满含着怨毒:“就凭你那点手段,你当真以为我瞧不出来?若你不勾引至尊,至尊怎么会看上你这贱妇?”

绮素微微睁大了眼,似为贵妃的粗鄙言辞所惊:“妾自侍陛下巾栉,从未有逾矩之处,不知贵妃如此辱骂所为何来?”

“别和我装可怜!我不是至尊,不吃你这套!你不逾矩?那你利用为太后侍疾的机会接近陛下,又做何解释?因为你,陛下受群臣指责,以致声名受损。陛下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要为你受累,你说我难道不该恨你?”沈贵妃越说怒意越盛,竟将手置于了绮素颈上。

小秋见状,以为沈贵妃要加害绮素,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但她惧于沈贵妃的威势,膝盖虽前移了一步,却并不敢真的上前阻止。

所幸沈贵妃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置绮素于死地,她只是用手在绮素脖子上来回摩挲着,发狠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有时我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这贱人!”

绮素甚至连脸上的微笑也没变:“莫非贵妃要对妾施刑?”

“那又怎样?”沈贵妃轻蔑地说道,“你不过是一个充容,我一个贵妃难道竟动不得你?”

“陛下一向禁止在宫中动用私刑,”绮素温言劝道,“贵妃还是慎重些的好,再说……贵妃还没有处罚妾的资格。”

“你……”沈贵妃的瞳孔急剧收缩,“你说我没有资格?”

绮素似乎没有看见任何危险的信号,依旧不紧不慢地解释:“六宫之主唯皇后一人。皇后执掌六宫,有赏罚之权;贵妃与我虽名分有别,但同为陛下妃妾,贵妃并没有资格处置妾身。枉贵妃入宫多年,难道连这宫中规矩也不知晓?”

沈贵妃美艳的面孔有一丝扭曲,手也在极度的愤怒下微微发抖。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倒渐渐让她冷静了下来。她走回自己的坐榻,靠于凭几上,冷冷地看着绮素,良久竟轻笑出声:“不错,我现在没那个资格处置你,不过……”说到这里,她的手在凭几上猛然一拍,厉声喝道:“那不代表我以后也没有!”

绮素的表情像是十分遗憾,轻轻柔柔地说:“看来妾与贵妃终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真是可惜。”

既然话不投机,绮素也就没了再留下的理由,她很快便和小秋一起出了沈贵妃的殿阁。

殿外,优莲领着宫女们正用网兜在树上到处搜捕着什么。绮素瞧见,叫住优莲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贵妃嫌蝉鸣声太吵,命我等驱赶。”

“入夏而鸣乃蝉之天性,贵妃此举,何其可笑?”绮素语气低柔,但其中的讽刺意味之浓,令小秋侧目。

眼前这优莲乃是沈贵妃心腹,绮素的话必会通过她的口转达给沈贵妃。小秋有些慌张地想,充容莫不是疯了?如今连太后都疏远了她,她竟还如此不管不顾地得罪皇帝最宠爱的妃嫔?

绮素走了两步,看见小秋煞白的脸色,温和地问道:“刚才吓着你了?”

小秋慌乱地摇头,但看得出,她仍对沈贵妃心有余悸。小秋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才勉强以平静的口吻问道:“充容刚才彻底得罪了沈贵妃,以后怕是难以太平了。”

“刚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即便我刻意忍让,她也不曾给过我一个好脸色。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敷衍?”绮素虽是这样说,但她的神色看起来却很惆怅,让小秋觉得她是有些后悔与沈贵妃的冲突。

“那……充容打算怎么办?”小秋怯怯地问。

绮素看了她一眼,笑容有些惨淡:“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无法和贵妃修好,我们只能多与中宫亲近了。中宫素来公正,必不会由得贵妃放肆。”

皇后?皇后向来两不相帮,小秋不确定那会是一步好棋。自己能摆脱户婢的命运是因为绮素,若绮素因为得罪贵妃而失宠……小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敢想象那之后自己的结局。

两天后小秋就听到宫女们传言,说沈贵妃在皇帝留宿时哭诉韩充容仗着皇帝宠爱目中无人,羞辱自己。皇帝对于内庭出现纷争一事甚是不悦,表示会给贵妃一个交代。可奇怪的是,他并未罪及与贵妃直接起冲突的韩充容,反倒让人训斥了皇后一番,说她对后宫掌管不力,致使后宫妃嫔不睦。

沈贵妃和韩充容的事与皇后毫无关系,却莫名其妙地受责,简直是无妄之灾。皇后脾气再好也有些受不了了。为着皇帝说她无所作为,她索性将沈贵妃和韩充容分别叫来,狠狠地斥责了一番,说她二人争风吃醋,不识大体。

韩充容的身份敏感,又一向小心惯了,被皇后责骂后甚是惶恐,连忙脱去钗环,伏地请罪。皇后见她如此,对她的气便消了许多,最后还好言劝慰了两句。沈贵妃的反应却是完全不同。她一向心高气傲,被皇后训斥后不但不低头认错,还顶撞了皇后几句。皇后大怒,命沈贵妃跪了半日,又让她抄写十遍《女训》。

沈贵妃自觉受辱,待皇帝一去便哭诉说皇后仗势欺人,容不得她。

皇帝对贵妃大为怜惜,命人去皇后殿中询问经过,得到的回答却是:“前日至尊责备妾不知掌控后宫,妾现在行的正是执掌六宫之权。”

皇帝听了皇后这样生硬的回答也没发火,只让人传话给皇后,说贵妃心直口快,纵然言行有些不妥,也不妨宽宥一二。

皇后对沈贵妃宠冠后宫的不满由来已久,只是顾忌着自己位正中宫,不肯与她一般见识。如今见皇帝如此回护贵妃,皇后心里的怨愤更甚。而沈贵妃自以为有皇帝庇护,越发不将皇后放在眼里。皇后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随着皇后与贵妃的矛盾日益加深,韩充容与沈贵妃之间的龃龉反而显得不怎么引人注意了。韩充容也似乎甘于平淡,尽量不再招惹事端。除了晨昏定省,她几乎都只留在淑香殿读经写字。不过无论后妃之间的争夺如何厉害,韩充容对于皇后都保持着一贯的恭顺,这让皇后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见她时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

绮素拉拢皇后的计策似乎奏效了,但小秋仍然觉得形势不容乐观。如今皇帝独宠贵妃,眼见着沈贵妃的气焰日益高涨;皇后虽然位极紫宫,却在和贵妃的争斗中一直处于下风。皇帝自皇后责罚贵妃后便绝迹皇后殿中,似乎对皇后颇为恼怒。宫中甚至开始传言,皇帝早有易后的打算,只是碍于崔相,才仍让皇后占着中宫的虚名罢了。这样的皇后能与风头日盛的贵妃抗衡吗?又能在后宫庇护她们不受贵妃欺凌吗?小秋深表怀疑。

光耀七年的秋天,天气仍延续着夏日的热度。

宋遥回府之时,已是大汗淋漓。他把缰绳往仆从手里一扔,对迎上来的侍女道:“取冰来。”

散发着寒气的莹白冰块很快从冰窖内取来,置于银盘之中。丝丝缕缕的白雾四下飘散着,终于让宋遥感到了一丝凉爽。

宋遥更衣后刚摇着扇子坐下,便有侍童呈上拜帖,却是中书侍郎程谨。

程谨是显德十五年的进士,在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受到赏识,去岁又以中书侍郎加授同平章事拜相。宰臣之中以宋遥和程谨最为年轻,关系也较其他人密切,或者说正是因宋遥不遗余力地举荐,程谨才能得以平步青云。

“慎之。”宋遥一边口呼程谨的字一边热情地出迎。

“宋阁老。”程谨拘束地一揖。

“说了多少次了,私底下不用这么客气。”宋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来,里面说。”

宾主坐定,宋遥才摇着扇子问道:“慎之,你专程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程谨并未马上开口,而是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慎之此来,是为陛下后宫之事。”

“后宫?”

“按理陛下内庭,你我身为外臣不当过问,但某以为,近来后宫影响之劣,恐国祸将至,是以颇有疑虑。”

“你指的是……”

“某听闻,贵妃沈氏张扬跋扈,近来更是变本加厉,数次无礼顶撞皇后。如此上下相悖,陛下却不以为意,一力袒护沈氏。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程谨忧心忡忡,“陛下纳韩充容时,某曾为此忧虑,怕陛下惑于美色。可现在看来,韩充容倒不足为惧,反而沈贵妃才是症结所在。此人毫无德行,绝不可母仪天下。”

宋遥一边听程谨诉说着自己的担忧,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慎之,我从潜邸时期就跟随陛下,深知陛下绝非糊涂昏庸之人,我想你过虑了。”

“可是……”程谨还想说什么,宋遥已经抬手制止了他。宋遥沉吟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慎之,宫闱之私,你我外臣不宜干涉,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程谨怀疑地看着宋遥,但宋遥显然没有继续讨论的意思,而是说道:“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舍下用饭吧?”

“不了,”程谨讨了个没趣,便无意多作停留,“拙荆还在家中等候,程某这就告辞了。”

程谨急匆匆地走了。宋遥摇着扇,对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程谨还是嫩了些,竟不能体会到皇帝的用意。想到此处,他不免得意,众多朝臣中,只有他宋遥能将皇帝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

以皇帝的心计,若真的看重一个人,又岂会任那个人在后宫树敌无数?皇帝纵容沈贵妃,显然是别有用意。宋遥反而觉得那从不显山露水的充容韩氏才是真正的隐忧。

沈贵妃虽然门庭低微,好歹是身世清白;韩氏却是皇帝的弟妇,皇帝纳她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帝一向注重自己声名,却偏偏为了这个韩氏破了例,足见其地位特殊——她的存在已经开始影响皇帝的判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到这里,宋遥的脸色渐渐冷峻起来,他得找机会向皇帝进言才是。

只是要在此事上进言并非易事。若是国事,他大可以直言不讳;但涉及后宫,就不能不好好地斟酌了。他得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否则不但无益,还会让皇帝觉得他在干涉自己的家事。不巧的是,那日程谨来访之后,内宫一直不曾安宁。在这样的敏感时节,宋遥便越发不好提及后宫之事,从而也错过了打击韩氏的最佳时机。

事由仍因贵妃沈氏而起。

近来沈贵妃常与皇后斗气,身体时有不适,常常感到胸闷气短,连日求医也不见效验。沈贵妃原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道多调养一阵也就是了。偏巧那日优莲顺口说了一句:“贵妃久病不愈,别不是撞了什么邪吧?”说者本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沈贵妃自知她在宫中不得人心,平时无事也要琢磨是不是有人害她,这下又有人提醒,她更笃定是宫中有人作法诅咒自己,她这病才一直都不见好。

皇帝来探病时,沈贵妃便哭哭啼啼地要求搜查宫中上下,看是否有人行巫邪之术。皇帝素来不信鬼神,觉得并无必要。可沈贵妃哭得梨花带雨,他不好严词拒绝。再加上优莲进言,说宫中向来安泰,想来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做做样子去了贵妃的心病也未尝不可。皇帝认为有理,便由着沈贵妃去查了。

沈贵妃得了令,精神大为振奋,立刻召来内侍宫女在宫中大肆搜索起来,直闹得宫中鸡飞狗跳。皇后本与她不和,如今知道沈贵妃竟绕过她搜查内宫,更是怒不可遏。她向皇帝陈词,认为沈贵妃如此生事,简直莫名其妙。皇帝却只是敷衍了两句,并不阻止贵妃的任性妄为。皇后见状伤心至极,最终拂袖而去。

沈贵妃得了消息,越发有恃无恐起来。几天后,她殿中宫女竟来到皇后处,要求搜索皇后的殿阁。国朝历代皇后何曾有人受过如此羞辱?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指令宫人闭锁门户,决不让贵妃的人进入皇后殿内。

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有人去禀报了皇帝。皇帝多日未曾踏足中宫,闻讯立刻赶来,却也只说了一句话:“皇后若心中无鬼,便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贵妃的宫女们得了敕旨,强行冲破皇后殿宫人的防线,在皇后殿中胡乱翻检起来。

刚听到皇帝的话时,皇后羞愤至极,可随着时间过去,她反倒渐渐冷静下来,收起了愤怒之色。皇帝对她连月冷淡,崔皇后岂能不察?且宫中易后的传言已非一日,不得不让皇后疑心,皇帝此举是否是在为沈贵妃铺路。皇后勉力镇静,挺直身子走到皇帝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安静的语调问道:“莫非陛下疑心妾加害贵妃?”

皇帝依然温和地说道:“朕对后宫向来一视同仁。朕还是那句话:只要皇后心中无鬼,又何惧搜查?”

“陛下似乎已认定妾行过不法之事。”皇后上前一步质问皇帝,“试问妾受此羞辱,日后还有何颜面治理后宫,又有何资格母仪天下?”

“皇后有没有资格母仪天下,难道皇后自己不知?”皇帝淡淡地反问。

皇后闻言一震,她抬头看着皇帝,只见他目光深邃,仿佛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在他如此注视之下,皇后有些胆寒,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已至此,皇后已做不得任何反抗,只能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皇后认命的表情让皇帝有些惊讶,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皇后一眼,终究未发一言。

帝后两人默立殿中,仿若两尊石像,直到有宫人从殿内佛室中搜出了几个刻有沈贵妃名讳、生辰的小人,才打破了两人间如坚冰一般的沉默。

“你有何话说?”皇帝冷漠地问道。

皇后没有任何惊讶,也不为自己辩解。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抬起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皇帝,淡然说道:“贵妃承宠,此吾分也。”

皇帝闻言,忍不住再次打量着皇后。这个在他面前向来温柔婉顺的女子竟然挺直了脊背,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面对着他。皇帝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崔氏乃天下名门,皇后之父又官居宰相,身份自是极贵重的。然自两人结为夫妻,皇后总是以温良恭俭的态度对他,让他几乎忘了她的高贵出身。不想在这时她反而显露了无愧于世家之女的气魄与尊严,落在他的眼里,竟有几分刺目。

“将证物带走。”皇帝挥了下手,起身离开了皇后殿阁。

皇后行礼如仪,恭送他离开。

中宫暗行巫术诅咒沈贵妃一事震惊了朝野。历朝历代,宫中皆严禁巫蛊,皇后竟有此行,不免招惹非议。禁中的传言更是绘声绘色,皆道皇后因不忿贵妃承宠,其母卢氏才在入宫时向皇后建议行此卑劣之事。

因妻女皆牵涉其中,中书令崔明礼难以自安,终向皇帝辞去宰相之位。皇帝很快便准许了崔明礼的请求,降他为吏部尚书。

这期间皇后一直保持缄默,对于诅咒贵妃一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罢相以后,终于有朝臣提出,皇后失德,已无母仪天下的资格。然巫蛊之事毕竟非同寻常,认为证据不足的大臣也为数不少,其中还包括身为宰辅的程谨。由始至终,最受皇帝重用的宋遥都未置一词。

皇帝却似乎已下定了决心,于次月下诏,废去崔氏皇后之位,令她移居宫外。

废后崔氏在光耀七年的十月十六日出宫。

她出宫那天刚下过小雪,地面薄薄地积了一层雪,不久即化为水迹,濡湿了她的鞋尖。

无论是晋王妃、太子妃,还是后来的一国之母,崔氏多年来都是由宫女、内官前呼后拥着,如此时般只由两个宫人引着出宫的经历还是生平第一次。

崔氏不曾期望会有人来送她这个废后,不想她走近宫门之时,却见两个人影渐渐显现出来。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两人乃是绮素与琴女。崔氏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止步,脸上神情复杂。她为后七年,没想到今日来相送的竟是这两个人。

绮素远远瞧见崔氏走来,也在细细打量着她。崔氏已褪去华服,换了素衣,一头黑发盘成螺髻,以木簪束住。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反倒显得她面孔雪白,楚楚动人。绮素在心里暗暗叹息,崔氏之美,并不逊于沈氏多少,而其气度之高华,更为沈氏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未免让人唏嘘。

转念间,崔氏已经走到了她身前。绮素缓缓上前一礼:“娘子。”

因崔氏已被废为庶人,故绮素使用了这个称呼。

崔氏还了一礼,微笑道:“想不到来送我的竟是充容。”

绮素也报以和善的笑容:“我在宫中常得娘子照拂,娘子出居宫外,理当送娘子一程。”

她见崔氏衣衫单薄,便从琴女手中取过皮裘为崔氏披上。

崔氏没有拒绝。披衣以后她正视着绮素,慢慢问道:“充容今日送我,就不怕他日遗下后患?”

“后患?”绮素转眸,“娘子是说沈贵妃?”

“贵妃与我势同水火,我已废为庶人,算是从宫中脱身而去,送不送都是这个结局,充容却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贵妃没有容人之量,充容今日相送,我固然感激,不过若让沈贵妃知道,多半会记恨于你。他年若贵妃为后,充容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娘子多虑了。即便我不来相送,贵妃也容不下我。”绮素回道。

崔氏与绮素并肩走向宫门,边走边道:“那么充容还是趁早谋划的好。”

“沈贵妃走不了太远。”

崔氏突兀地止步:“充容此言,未免过于自信。”

绮素转向崔氏,浅浅地笑了起来:“不是我自信,我只是相信至尊根本没有让贵妃成为皇后的打算。”

崔氏从未见过绮素这样的笑容。她为后时虽然总见绮素微笑,但总觉得绮素的笑容里包含了太多东西,让人看不透。这样如少女般明媚的笑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有些失神地看着绮素,喃喃说道:“贵妃不会成为皇后?”

绮素浅笑着,口中的话语却像利剑一般刺进了崔氏心房:“令尊已经罢相,沈贵妃已经没有在后宫存在的必要了。”

“你是说……”崔氏蓦地住口。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她虽然领悟到皇帝决意断了和她的夫妻情分,却一直想不通皇帝何以绝情至此,如今所有的不解都有了结论。她再度看向绮素时,目光就显得极为复杂了。

绮素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轻轻言道:“废后只是手段。”

“原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棋子。”崔氏苦笑。

娶她是为了得到父亲崔明礼的支持;而现在她的父亲成了皇帝的障碍,于是皇帝又利用沈贵妃引出了她的“巫蛊之罪”。此种情况下,父亲必然要上书请辞,皇帝只需顺水推舟,就可兵不血刃地收了她父亲的权柄。

她原本就觉得奇怪,皇帝一向品位高雅,何以会喜爱那粗鄙的沈氏?以沈氏的头脑,又如何能想到这嫁祸之计?却原来沈氏只是用来对付他们父女的棋子。崔氏似乎这时才真正认识了那个当了她多年丈夫的人。演这么多年的戏,真是难为了他!崔氏不无讽刺地想道。

她顺着绮素的思路想下去:他们父女如今已然失势,沈氏这枚棋子确实没必要再保留了。若沈氏稍有自觉,此时能收敛一些,皇帝或许会顾念几分旧情,令其有容身之处。不过她并不认为沈氏能有这个头脑。且听绮素的意思,她似乎已经有了对付沈氏的意思。崔氏苦笑,沈氏自以为得胜,却不想早有黄雀在后。

这么一思量,她和绮素已走到宫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望着身后连绵幽深的宫阙。又过了一会儿,崔氏才又听见绮素那安静平和的声音:“不独娘子,贵妃又何尝不是棋子?或许……连我也是。”顿了顿,她才低声续道:“听说近来还有人上疏弹劾崔尚书,娘子若能与令尊联络,不如请尚书致仕。”

“多谢充容提点,”崔氏颔首,“我也有此打算。后宫、朝局,从此与崔氏再无干系。”

绮素点头,暗暗赞她通达明理。若不是身为崔相之女,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嫁给什么人都会赢得夫婿的爱重吧?

崔氏的心情却要复杂许多,一会儿担心父亲的命运,一会儿又感叹皇帝除去父亲以后,终于可以乾纲独断。各种滋味掺杂,让她难以分辨自己的心情。不过她到底不是寻常妇人,片刻之后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再度转向绮素:“充容看得这样透彻,将来平步青云,想必不是难事,希望日后充容真能得偿所愿。”

绮素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微微低头致谢。崔氏与她道别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宫外。崔氏结束了身为皇后的人生,取而代之的,将是崔庶人在宫外的清冷生活。

也不知是崔明礼采纳了女儿的建议还是自己想到了这一点,一个月后,崔明礼上表,称自己年老多病,愿乞骸骨。皇帝念其年高,果然准奏,并且颁赐了大批财帛,让这位老臣得以体面地回乡养老。

崔相父女之事到此便告一段落。不过作为余波,禁宫内外总免不了要议论一阵,连杜宫正再度来访绮素时说起此事也甚是唏嘘:“崔尚书到底不同寻常,知道及时抽身。”

绮素一边分茶,一边点头称是。

“不过这件事你本不必出手。”杜宫正端起茶盏时又皱眉。

绮素急忙坐正身子,低首道:“请宫师赐教。”

“至尊这几年专宠沈氏,为的就是废后这一日。贵妃生性轻狂,即便没有你的挑动,她也总有不甘其位的一天。皇后无过被废,沈氏又是那样的一个性子,你以为朝臣们会放过她?陛下拉着沈氏做了这几年戏,只怕也早已没了耐性,他又岂会为一颗棋子和群臣作对?沈氏在这宫中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旦除去皇后和贵妃,德妃又常年病着,这宫中还有谁是你的对手?你只需把陛下笼络住了,这后宫就是你的天下。你倒好,急急忙忙地去挑拨贵妃和皇后,根本多此一举!若是贵妃聪明两分,识破了你的用心,与皇后联手压制你,单是这一件,你就应付不了,更别说可能会落下的把柄。”杜宫正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绮素让杜氏说得羞愧难当,低头答道:“宫师教训得是,我确是心急了。”

杜宫正见她认错,也放缓了语气,轻轻叹息道:“不是我对你严苛,我在这宫中看了几十年,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了,一步错满盘皆输的情况并不鲜见。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不愿你也落得如此结局。”

“绮素有负宫师指点。”

杜宫正看了她一眼,又叹息一声:“你也无须妄自菲薄。以你的资质,若只要做个宠妃,自然绰绰有余,可你偏偏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你的敌人不是后宫里的嫔妃,而是……”杜宫正终是有所顾忌,没有直言其人。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能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庶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城府之深沉、心性之坚忍,都非现时的你所能企及。若没有万全的谋划,你拿什么去和他斗?”

绮素打了一个冷战。她太知道皇帝的手段了,以他这样的心性,尚且花了这许多年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根基更加薄弱的自己又能走多远?

思量许久,绮素起身向杜宫正行了一个大礼:“谢宫师指点,绮素明白该怎么做了。”

杜宫正忙扶起了她,却也良久无言,最终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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