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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朝 天 子(1 / 1)

虽然莲生奴费尽苦心要瞒下因宋遥进言而引发的风波,绮素却仍然听到了风声。

杜宫正一得了余朝胜的口信,便立刻遣人告知了绿荷。绿荷当即述与绮素,言明皇帝或有效法汉武帝杀母立子之意。

“此事非同小可,”绿荷急切地说道,“贤妃须早做打算。”

绮素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鞋,低头思忖了半晌,却是摇头苦笑:“打算?若真有君命,我还能违抗不成?”

“或许……”绿荷试探着问道,“可以请程相公进言。”

“万万不可!”绮素断然否定,“窥测上意只会让至尊的猜忌更深,不但于我们无益,连程相公也要受到牵连。”

“难道便没有办法了?”绿荷神色焦急地问道。

绮素不答,只是皱眉苦思。绿荷不敢扰她,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在一旁。也不知绮素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拾起了针线。

绿荷见她如此,微微振奋,小心地问:“看贤妃胸有成竹,莫非想到办法了?”

绮素浅淡一笑:“不能算是办法,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至尊的性子,就算是有了决断,也必会来见我最后一面。若要挽回局面,便只能在那个时候了。让人仔细留意他身边的动静。”

绿荷应了,默默地退出去安排。

与此同时,康王也正在府中焦急地等待消息。从人一来禀报宋遥已回府,他便立即来访。

康王进到书室时,宋遥正在熟绢上作画。狼毫小笔细细地勾勒出暮色下的花鸟轮廓,然后上色,层层渲染,极尽精微。

完成这样的画作,需要极为细致与极大的耐性。康王看宋遥气定神闲,用笔沉稳,不免哂道:“宋公还真沉得住气。”

宋遥搁笔与他见礼,笑着说道:“不动声色方是成大事者。”

康王却无耐性与他分辩,开门见山地问道:“今天的召对,想必父亲已有决定了?”

宋遥抚须,过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太子想来是保不住了。”

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康王闻言仍忍不住有些恍惚:“保不住了……那太子又会如何?”

“陛下总还有父子之情,当不致伤及性命。”

康王叹息道:“昔为太子,享天下尊荣,如今却沦为阶下之囚。不伤及性命又如何?还不如死了干净。”

宋遥也是一声叹息,但随即道:“若大王继承大统,太子方有出头之日,还请大王振奋精神。”

康王点头,用片刻时间定了定神,才问道:“父亲对储位的人选有何说法?”

“陛下的意思,是先看两年,再在储子中择贤而立。”

康王微微变色,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择贤而立?只怕此贤非彼贤,他分明是属意贤妃之子!”

“陛下未必会如此作想。”宋遥抬手引康王入座。

康王冷笑道:“除了太子,诸子中以我为长,若不是对我有所不满,何用等到那时?恐怕父亲是想等贤妃之子成人,才好立储吧?”

宋遥垂下眼帘:“如今的太子不成器,陛下对立长有所保留,也无可厚非。不过陛下并非昏庸之人,既言择贤者而立,便会考较诸王才学,大王未必没有取胜之机。”

“可是贤妃……”

“一个女人而已,何足为惧?”宋遥不以为然。

康王咂嘴,摇头道:“宋公,你不曾见过贤妃,所以不知道。那个女人表面温良,城府却是极深。要不是她,当年的沈庶人也不会坏事。”

宋遥冷笑道:“沈庶人那是咎由自取。”

“不全是这样,”康王道,“先妣身边曾有个叫优莲的宫人,她对我说过……”

宋遥不愿听他说这些琐碎之事,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诸王还未成年,纵要与大王相争,也是几年之后的事,大王正该趁这几年巩固自己的势力。大王如今领雍州牧一职,正可名正言顺地将京畿之地抓在手里。一旦大王羽翼已丰,就算宁王、楚王长大成人,又能奈你何?”

他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康王的两眼一亮:“原来如此,还是宋公老辣。”

宋遥微微一笑:“某既然能辅佐陛下登位,又何尝不能辅佐大王?”

康王起身,向宋遥一揖:“谢宋公提点。”

有了宋遥的这一番指点,康王顿觉有了底气。辞别宋府后,他便直奔郑国公丘立行的府邸。

丘立行中风以后即把边军交给了苏氏兄弟统领,自己留在京中宅邸休养。皇帝待之极厚,除了命太医署每日问诊,亦常遣康王带各种珍贵药材至国公府问候,故府内之人多与康王相熟。丘立行长子丘守谦闻报,忙亲自出迎。

康王亲自扶起了丘守谦,不让他向自己行礼。丘守谦虽然态度恭敬,却并不受宠若惊,只神色淡然地立于一旁。康王也知丘府待人接物向来如此,并不以为异,笑着问道:“郑公今日可好些了?”

“禀大王,家父这两日已略有好转,已能开口说话,只是行动尚有不便。”

康王点头:“郑公为国朝柱石,还须保重才是。不知今日孤可否与郑公一见?”

他来过国公府数次,皆因丘立行病重,未曾见到。今日听闻丘立行好转,不免心喜。丘守谦迟疑了片刻,抬手道:“如此……康王这边请。”

康王跟在丘守谦身后,随他入内探视郑国公丘立行。丘立行本是一代名将,卧病之后却颇见老态,须发皆呈灰白之色。他正卧于榻上,由几个侍女为他净面修须。他听见响动,睁开了眼睛。他如今的眼神已大不如前,盯了康王好一会儿才认了出来,挣扎着便想要起身:“康……康……”

康王连忙上前一步:“郑公不必多礼。”

他扶着丘立行,让他又躺回榻上。

丘守谦上前,含笑说道:“父亲,康王来看你了。”

丘立行点头,哆嗦着说道:“大……大王驾……临,老……老朽……”他这话说得似乎极为吃力,半天也没能把一句话说完整。

康王见他如此,颇为失望,却还是捺着性子陪丘立行说了一会儿话。可惜丘立行这一病,不但话说不清楚,似乎连神智也受到了影响,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嘀咕不休,完全看不出其当年用兵如神的风采。

康王连连摇头,终于忍不住向丘守谦递了个眼色。丘守谦会意,对丘立行说道:“父亲,康王要走了。”

“哦……”丘立行仿佛才回过神来,“送……送……送康王……”

丘守谦点头,起身送心事重重的康王出府。

康王对这次会面的结果显然不甚满意,一路上心情很是低落。直到临上车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忙打起精神问道:“丘兄,你父亲如今成了这样,你有何打算?”

丘守谦低声回答:“父亲中风以前曾想安排某从军。某想等父亲身体略有好转,即赴边关。”

“郑公一生为国尽忠,朝廷自当善待。不如我向陛下提一句,让你留京任官吧。”

丘守谦微笑不变:“康王好意,丘某心领了。不过父亲那性子大王也是知道的,某若此时违了父命,等将来父亲身体好些,只怕立时就要打断某的两条腿。”

丘立行教子之严,京中皆知。以他如今之官位,其子自可借门荫入仕,不必再去战场搏命。且以他的功劳,皇帝必会对其子另眼看待,官途可谓一片坦荡。可丘立行却异常固执,不但当年坚决辞了儿子官爵,这几年还多次放话,一定要让儿子去边关从军。这事连皇帝也曾有所耳闻,且在人前表示过不解。康王自然也听过这些逸事,因而听了丘守谦的回答后也并不觉冒犯,只是略有失望。丘家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他满心遗憾地离开了丘府。

康王的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以后,丘守谦返回房中向父亲禀报。

丘立行已遣散了房中侍婢,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响动,他便知是儿子回来了,便又睁开了眼。此时的他双眼清明有神,全无刚才的浑浊之态。他看着儿子,淡淡地开口:“康王走了?”

因中风之故,他的发音略显含糊,语速也慢了许多,但说话并不似刚才那般吃力。

“是。”丘守谦回道。

“康王可和你说了什么?”

丘守谦将康王的话复述了一遍。

丘立行听完沉吟不语。康王最近频频来访,他大概能猜到其来意,便一直借病推辞着。只是这样拖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便索性见他一见,让他知难而退。即使这样,康王似乎仍未死心,打不了自己的主意,又想将儿子拖下水。

“你准备一下,”丘立行很快便有了决断,“半月后出发北上。”

“那父亲……”

“我会上表请求致仕,回乡养老。”丘立行叹息道,“夺嫡之争,看来是无法避免了。”

丘守谦应了,方要退出,却又被父亲叫住了:“守谦,别怪父亲苛刻。你留在京中,高官厚禄固然唾手可得,却很难避开纷争。如今还只是一个康王,等将来诸王长大,相争必然更为激烈。当年为父官至御史中丞,朝中的争斗瞧得多了。与其在朝中结党相斗,还不如投身从戎、为国尽忠来得痛快。纵使你将来时运不济,落得个马革裹尸,也是个正大光明的结局,远胜于在京中因倾轧而落败身死。”

“是,儿子明白。武将埋骨沙场,自是死得其所。”

“苏氏兄弟曾受我恩惠,当会照顾于你。不过你也别老想着依仗他人,更别和他们走得太近。”丘立行道,“他们和贤妃有亲,将来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们不像我们,没福气只做个单纯的武将……”

丘守谦一一应了,这才退出。丘立行躺回床上,回想自己的为官为将生涯,为官时不附权贵,为将时杀敌无数,如今及时抽身也能保个善终。这一生,自己上无愧君王,下不负百姓,足够了!

光耀二十年冬,皇帝下诏,废太子李崇讯,改封鄱阳王,移居袁州。

诏令颁行之后,李崇讯终于从囚室中被放了出来。大门打开,萧氏的身影首先进入了他的视线。

已是鄱阳王妃的萧氏看着从囚室中走出的丈夫,昔日丰神俊朗的男子,而今却胡子拉碴、形容憔悴。李崇讯跨出大门时,脚下一个踉跄,萧氏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两人一接触,萧氏才发现丈夫宽大衣袖下的身躯竟是那般消瘦,眼中不由得泛起了泪光。她颤声唤道:“大王……”

李崇讯转头看向妻子,嘶哑着嗓子道:“顾美人……”

萧氏心中一凉。夫妻分隔数月,丈夫开口的第一句话提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她缓缓拭泪,低声说道:“回去后再说。”

李崇讯点头,随妻子上了车。

既然已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东宫少阳院是回不去了。皇帝气他,并未另赐宅邸。既然将贬居袁州,萧氏也就未考虑在京中置宅,只托人觅得一处宅院暂居,只待李崇讯元气略复,便启程前往袁州。

既是暂居,自然以简便为要。萧氏扶着丈夫下车入内,见丈夫四下打量着这简陋的居所。数月前还居于奢华的少阳院内,现在却要栖身陋居,萧氏自觉窘迫,忙低声解释:“因想着不久之后就要去袁州,所以……”

“这里很好。”李崇讯温和地说道,“这阵子我不在,难为了你上下打点。”

“应该的。”萧氏温婉地一笑,“大王请进。”

李崇讯进入房内,早有侍女备好了沐浴之物。李崇讯沐浴更衣,再由萧氏替他修面。换好衣衫、剃去多余的胡须之后,李崇讯总算有了几分以前的俊朗模样。随后萧氏又亲自呈上了粥菜,让他果腹。

虽然囚禁之时并未受苛待,但饭食到底不及家中的合胃口,何况又要时时刻刻地提心吊胆,更无心饮食。如今诸事落定,又有妻子在侧,李崇讯便没了后顾之忧,吃得极是香甜。不过他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吃相并不算难看。

萧氏见他消瘦,怕他多食反而不好,几碗粥后便出声相劝。李崇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用丝帕擦了擦嘴,才问:“我如今出来了,怎么不见阿弟?”

萧氏听他提起康王,微微坐直了身子回道:“大概有事在忙。”

李崇讯不以为意,点头说道:“我被关的这阵子,他大概没少为我奔波。”

萧氏怕伤了丈夫的心,不敢直言,垂目片刻后才低声回答:“大王出事以后,妾从未见过康王。”

“没见过?”李崇讯闻言大为吃惊。

萧氏不欲多说,只简单说道:“康王最近颇为忙碌,妾不便相扰。”

虽未明言,但李崇讯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容微泛苦涩:“也罢,有我这样不成器的兄长,也难怪他要避嫌了。”

萧氏忍不住说道:“说起来,那么多人里,只有贤妃曾为大王求过情。若不是贤妃,大王说不定连鄱阳王也不是。”

以李崇讯的行为而言,皇帝的处理确是算十分宽大了。

“贤妃?”李崇讯叹息道,“她倒是一向滴水不漏。”

“大王,太妃和康王……”

李崇讯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做错事的是我,怨不得别人,你也别往心里去。”

萧氏只得住口,过了一会儿,她才讷讷地说道:“顾美人……”

李崇讯一颤,连忙抬头:“她怎样了?”

萧氏见丈夫对顾美人如此关切,心里一酸,别开头,淡淡说道:“陛下与大王是骨肉至亲,顾美人却不是……”

李崇讯大急:“她会怎样?”

“宫妃与人私通会是什么结局,大王难道猜不到?”萧氏冷冷地问道。

李崇讯一掌拍在案上:“我去找父皇求情。”

萧氏慌了,急忙抱住要往外走的李崇讯:“大王!陛下已恼了大王,大王求见,不但无益,反会让陛下更为恼怒。恳请大王三思!”

“放手!”李崇讯不耐烦地说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既嫁与了大王,便是与大王荣辱与共,怎说无关?”萧氏哭泣出声,“何况现在去已然迟了,三尺白绫昨日就已赐下了。”

李崇讯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萧氏慌了神,摇着丈夫:“大王!大王!”

“是我……害了她……”李崇讯颓然坐倒,“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萧氏听了,只觉得胸中怒气上涌:他私通被囚,自己为了救他四处奔走求人;他储位被废,自己毫无怨言,只求他能留得性命;他贬居袁州,自己收拾行装,上下打点……她做了这么多事,他却仍心心念念只想着别的女人,想着那个害他失去太子之位的女人!

她忍了这么久,终至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打在了李崇讯脸上。李崇讯呆住,他从未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会如此放肆。

若是平日,萧氏的确没这胆子,可此时她已被怒意冲昏了头,忍不住指着李崇讯的鼻子骂道:“你身为太子,不思国政,已是不忠;与宫妃私通,祸乱宫闱,是为不义;淫人妻女,令老父伤心失望,是为不孝。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要来何用?”

李崇讯捂着脸,看着满脸怒意的妻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萧氏却还嫌不够,接着骂道:“你不考虑你被废去太子之位后,有多少人会受你牵连;也不看你如今众叛亲离,如丧家之犬;更不念你的妻房为你低声下气,四处受辱求人。你从头到尾就只想着一个你不该染指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正是害你落到如此境地之人!你还要糊涂到几时?”

她胸中怨愤已累积多日,此时尽数发泄了出来。她一直骂到词穷,才喘着气停了下来。室内寂静无声,唯能听到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许久都没看到李崇讯有所反应,终于有些担心,便抬头看向他。却见李崇讯还保持着捂脸的姿势,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她忽然回过神来:夫为妻纲,她却怒打了丈夫,还劈头盖脸地骂了他。纵然夫婿的脾气再好,只怕也受不了这样的辱骂吧?

一旦冷静下来,萧氏不由得慌了神,急急上前解释道:“大,大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李崇讯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却越笑越大声,一边笑着一边掉泪。

萧氏见他如此,担心是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重,才刺激得丈夫癫狂至此,忙道:“大王,你别这样……大王……”

良久,李崇讯才停止了笑声,语气无限的悲凉:“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我活在这世上,毫无益处。”

“不!”萧氏悲呼了一声,“大王,妾并不是这个意思。妾嫁与大王,大王便是妾唯一的依靠。大王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让妾如何活下去?”

李崇讯扶起妻子,两人相视良久,皆是泪眼婆娑。

“我负了她,也负了你……”李崇讯只说得一句,便泣不成声。

“大王!”萧氏也哭了起来,“大王对妾若还有一丝怜惜之心,便请为妾好好地活下去。”

“我……答应……你……”李崇讯呜咽道。

夫妻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夜,只是两人的恸哭并不相同,一个哭的是失去,另一个哭的,却是得到……

七日以后,鄱阳王夫妇启程前往袁州,而康王终于在他们夫妇上路之前赶到灞原相送。萧氏不愿再与康王见面,便躲在了车内,只有李崇讯出来与他话别。

康王立于灞陵亭边,遥见兄长从车内步出,向自己走来。他瘦高的身影笼在一袭单薄的青衫之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康王面泛愧色,解下身上的狐裘为兄长披上,诚恳地说道:“当时我本想要为阿兄求情的,只是……”

“阿弟,”李崇讯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做错。我是个无能的兄长,你不必为我受到牵连。”

康王抬头,双目炯炯:“阿兄放心,将来你我兄弟必有出头之日!”

李崇讯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兄弟微笑。

“阿兄,你信我,我和宋公……”

“阿弟,”李崇讯淡淡地开口,“我的梦已经醒了,你还没醒吗?”

午后下起了小雪。

莲生奴一从会宁殿出来,便被寒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跟在身后的余朝胜忙取了御寒的狐裘给他披上。莲生奴向他点了下头,余朝胜微微一笑退开,在前引路。

途经宫中阁道时,莲生奴忽然驻足,对着天际出神。沉沉的铅云压于宫墙之上,宫室延绵不绝,似乎能直抵天际。细雪纷纷飘落,遮住殿阁顶端的黑瓦,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楚王?”余朝胜轻唤。

莲生奴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余朝胜。片刻后,他开始扫视身后的宫人、内官,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明明和他们已经相处了几个月,他却还是觉得他们都是陌生人。

“大王,天冷了,不宜在外久留……”余朝胜殷勤地劝道。

莲生奴并不搭理他,只是微微向上扯动着嘴角,表示听见了。一行人很快继续前行。行进中,他偶尔会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所握的书卷之上,这卷书乃是在会宁殿由皇帝所赐。

他的记忆回溯到了那日他因宋遥的进言而顶撞皇帝之时。皇帝不但不生气,还让他次日去会宁殿。他依言前去拜见,以为皇帝至少会就他擅自令内官偷听之事斥责几句,不想皇帝却只字未提,只是细细地查问了他的功课。

莲生奴有些吃惊,却还是清楚地回答了皇帝的所有问题。皇帝似乎颇为满意,拍着他的肩说道:“以你这个年纪来说,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

莲生奴垂下头,老成地说道:“全凭程相公教诲。”

皇帝从书案上随手取了一卷书递给他:“这书程谨可曾让你读过?”

莲生奴展开书,却是一卷《管子》。程谨并未授他此书,他便如实回答:“未曾。”

“那就拿回去看看,五日后的这个时辰,你再过来,朕会查问你书中的内容。”

莲生奴吃了一惊,看着皇帝直发愣。

皇帝微笑着问:“怎么?不愿意?”

莲生奴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接过书,低声说道:“谢阿爷赐书。”

“不许向旁人求教,更不许问程谨。”临走时皇帝如此吩咐他。

结束了与父亲的谈话后,莲生奴走出了会宁殿,却并不见同来的内官、宫女,倒是皇帝身边的余朝胜领了十来个人候在了殿前。

“大王。”见他出来,余朝胜恭敬地上前招呼。

莲生奴略感诧异,问他:“与我同来的人呢?”

余朝胜微笑:“陛下吩咐,从今日起,由我等侍奉楚王。”

莲生奴一震。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抬脚便欲返回殿中与父亲理论,却被余朝胜拦下。余朝胜低声说道:“大王,听奴婢一句劝,别在这件事上和至尊赌气。”

莲生奴拂袖,不待他引路便疾步行往淑香殿。余朝胜很清楚,这位楚王虽然年幼,却并不是好摆弄的人。何况他现下在皇帝心中又极有分量,故余朝胜并不敢逆他的意。是以莲生奴的行为虽有些不妥,余朝胜也没出声,只带着人跟在他身后。

回到淑香殿,莲生奴直入了自己居所,猛地推开了门。室内原有几名宫人做着洒扫之事,听到推门声都回过头来,见了莲生奴都忙不迭地行礼。

莲生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些人做事甚为娴熟,仿佛已在此多年,却全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父亲换人换得十分彻底,原来的一个人都没留。他呆立在门口,许久没有说话。

余朝胜见他脸色极为难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大王?”

莲生奴咬着嘴唇,没有应声。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他只想着救母,却没想到会牵连到身边之人。

这番动作显然是来自父亲的警告。虽然他是自己的父亲,但也是一国之君;纵然他欣赏自己的胆气与魄力,却也绝不会允许窥伺上意的行为发生。父亲一边对他好言安抚,一边却清算了他身边的侍从。恩威并施,果然是君王铁腕!

余朝胜见莲生奴的胸口急剧起伏,有些慌神:“大王,大王!大王若是生气,尽可打骂奴婢,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

“我没有生气。”莲生奴打断他的话,“都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余朝胜不敢有违,带着众人都退到了门外。他临走时却又听莲生奴道:“叫王顺恩来。”

“是。”余朝胜向身后的两个内官使了个眼色,让他二人守在门口留意楚王动静,然后才去传话。

不久之后,余朝胜便领着王顺恩出现在莲生奴面前,莲生奴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王顺恩深得母亲信任,父亲果然不好动他。

“你出去。”莲生奴对余朝胜说道。

余朝胜应了,神色恭谨地退了出去。

王顺恩神色如常地向他行礼。

莲生奴低声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换的?”

王顺恩也压低了嗓子回答:“大王刚去会宁殿,便有人来传陛下之令,说大王身边的人照顾得不够尽心,要全数更换。”

“阿娘是什么反应?”

“贤妃虽有些吃惊,却没说什么。”

莲生奴点头,踌躇片刻后说道:“那天你也在场,说不定阿爷会疑心你也是报信之人。你最近避着点,跟在阿娘身边,别到处走动。”

“奴婢明白,谢大王提点。”

“好了,你且去吧。”

王顺恩行了礼,退了出去。

余朝胜立在外面,见王顺恩走出来,便向他微微一笑。余朝胜服侍皇帝多年,资历极深,王顺恩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才离开。

王顺恩的背影刚刚消失,余朝胜便见莲生奴出现在了门口,急忙上前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余朝胜跟着莲生奴入内,心里有些惊异。那日楚王直言顶撞皇帝,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日皇帝毫无预兆地将他身边的人换了个干净,他虽有惊怒,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冷静下来。余朝胜暗暗思忖,这楚王心性果然不似常人,看来他得小心应对,不能再把他当作孩子看待。

莲生奴坐到案前,迟疑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换走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余朝胜苦笑,这楚王果然不好打发,一上来就问这么棘手的问题,让他实在难以回答。他小心地回避着莲生奴的目光,低声回道:“奴婢真心劝大王一句,这件事大王就不要再打听了。”

莲生奴闻言沉默不语,只低头翻看着皇帝赐给他的《管子》。一翻开书,他不由得一愣。

余朝胜本就有些忐忑,见他神色有异,心里不由得一沉,赔笑问道:“大王怎么了?”

“没事。”莲生奴平静地说道,“我要看书了,你下去吧。”

余朝胜面现狐疑之色,不过他现在却丝毫不敢轻视这位年幼的亲王,行了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等余朝胜走了,莲生奴才细细地翻阅皇帝的赐书。刚一打开书,他便意识到这本书大有文章。微妙的地方不在于书本身的内容,而在于字里行间的墨笔批注,那字迹莲生奴十分熟悉。

他从案上抽出皇帝日前赐予他的诗文,两相比较,果然是一模一样的笔迹——这本书竟是皇帝亲手所注。他翻至卷末,见最后一条批注旁边写着“显德九年夏,北府”。莲生奴至此才恍然大悟:这是父亲在北府时读过的书。

莲生奴放下书,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父亲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又安插了余朝胜等一干眼线,最后却又赐了他这么一本书,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存了这样的疑问,五日后他前往会宁殿时便格外小心。皇帝果然考问了他书中的内容。因皇帝有言在先,不许他询问他人,因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作答。忐忑不安地回答完问题后,莲生奴紧张地看向父亲,想从父亲的脸上窥出一点端倪。

皇帝点头,抚须说道:“差强人意。”

莲生奴见他虽这样说着,但眉头舒缓,对他的回答应该还算满意,莲生奴这才略略舒了口气。不料皇帝却又翻开了那册书,用朱笔圈出了几个篇章,对他说道:“不过这几篇你读得还不够透彻,回去多读几遍,三日后再来。”

莲生奴不禁微微吃惊。听父亲这意思,难道竟是要亲自指点于他?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皇帝微微一笑:“莲生奴,你很有胆色,不过,光有胆气还不够。”皇帝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你得靠这儿,明白吗?”

莲生奴低头以示受教,默默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每隔数日,皇帝便会召他去会宁殿,亲自查问他的课业,并不断地把自己早年的藏书赐给他。兄弟中并无他人有此待遇,莲生奴就是再愚钝,也觉出味儿来了。父亲日理万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做,难道说父亲器重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莲生奴便忍不住出声:“余朝胜。”

“奴婢在!”已走到长廊尽头的余朝胜恭声答应,走回到他身边,“大王有何吩咐?”

莲生奴转头打量着他,这个内官为人机灵、心思乖巧,不输于母亲身边的王顺恩。可王顺恩对母亲忠心不二,淑香殿尽人皆知;这余朝胜却圆滑世故,让人挑不出错,却又无法真正信任。是以他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又迟疑起来。

“大王可是有何疑难?”余朝胜善解人意地说道,“奴婢虽然蠢笨,但只要奴婢做得到的,奴婢一定会尽力为大王分忧。”

莲生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吟了一阵才慢慢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冷风呼啸着刮过,引得屋顶上、树枝上的雪簌簌地往下直掉,除却这细微的声响,四周一片寂静。

“大王说笑了,”良久余朝胜才以一贯恭谨谦和的语调微笑着答道,“奴婢侍奉大王,自然是大王的人。”

莲生奴原是想刺他两句,倒没想到这个人竟如此厚颜,于是冷冷说道:“你之前侍奉的是我阿爷,难道你想说你不是我阿爷的人?”

“奴婢侍奉至尊时,自然是至尊的人。”

“也就是说,你伺候谁,就是谁的人了?”莲生奴挑眉。

“大王这么说也不算错。”余朝胜含笑回答。

“朝秦暮楚,未免太没有操守。”莲生奴的讽刺之意更加明显。

“奴婢伺候陛下时对陛下尽心,侍奉大王时对大王忠心,”余朝胜恭敬地回答,“这无关操守,只是本分。”

莲生奴盯着他,心里越发厌恶。要说这余朝胜待他也称得上体贴入微,尽心尽力,可他就是看这人不顺眼。初时觉得他是父亲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防备着他;但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余朝胜不但将他的起居照顾得甚为妥帖,还处处提点。他隐隐觉得,余朝胜或许不仅仅是眼线这么简单。可这个内官在想什么,他却看不透,留个看不透的人在自己身边,无疑很危险。

余朝胜见莲生奴不再说话,只道他话已问完,便依旧走在前面为他引路。莲生奴憋着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暗暗打定了主意,得想个办法把他从自己身边弄走。

回到淑香殿,莲生奴便来到母亲房中。余朝胜是父亲派过来的,仅凭他一个人不可能搬得动这个人,这件事他必须要先取得母亲的支持,才好下手。

绮素坐在窗下,正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王顺恩奏事,回头看见莲生奴进来,便笑着说道:“莲生奴,过来试试这靴子可还合脚?”

虽然宫妃并不需要做什么针线,绮素却每年都会为几个孩子做点东西,有时是件衣裳,有时是双鞋子。虽然东西不大,到底也是做母亲的心意。莲生奴一向不会在这上面违逆了母亲之意,便乖乖地上前脱靴换上,穿上后又配合地走了两步给母亲看。

“怎么样?”绮素含笑问道,“可还合适?”

“刚好合脚。”

“我瞧也还合适,”绮素微微俯身,“只是这口开大了些,你换下来,我再替你改一改。”

莲生奴脱下靴子放好,有些踌躇地看了王顺恩一眼。

王顺恩心思灵巧,见莲生奴不说话,却时不时地拿眼瞅他,便知他们母子有话要说,于是笑着说道:“贤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将刚才的事交代下去了。”

绮素没有异议,便向他点了点头。王顺恩便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

“阿娘,那个余朝胜……”莲生奴迟疑着说道。

绮素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说你阿爷派来的那个内官?他怎么了?”

“我不想留他在身边……”莲生奴吞吞吐吐地开口。

“为什么?”绮素似乎有些意外。

莲生奴不敢告诉母亲实话,有些泄气地说道:“我不喜欢他。”

“这不是理由。”绮素说,“他是你阿爷指派的,仅凭这个,你还动不了他。”

莲生奴低着头不说话。

绮素看他的神色,有些担心地放下针线,拉着他的手问道:“莲生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莲生奴张了张口,最后憋闷地说道,“没有。”

“不对,你一定有事没告诉我。”绮素严肃地看着儿子,“何况你阿爷最近又是赐书、又是换人,这绝不寻常。他不是会做多余事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撤换了你身边的人?你不喜欢余朝胜,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

莲生奴见母亲一猜即准,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光:“真的没事。”

绮素叹息一声,有些无奈:“莲生奴,阿娘还没糊涂。你不来找阿娘,阿娘可以当作不知道,但你既然起了这话头,阿娘就不能不问清楚了。”

莲生奴估计是瞒不过去了,这才怯怯地抬头,对着母亲清明的双眸,嗫嚅地说道:“我派人偷听了阿爷和宋相的谈话,宋遥要阿爷效法汉武帝杀母立子……”

绮素听了并不吃惊,她重新拾起针线:“原来是这样。想来你阿爷也知道这件事了?”

莲生奴越发心虚:“我和阿爷闹了一次,迫他答应不伤母亲的性命……”

绮素点头,这就说得通了。以皇帝那么强硬的个性,他绝不会允许有人妄自揣测他的心思,难怪他会如此坚决地替换了莲生奴身边的人。虽说莲生奴这样做莽撞了些,但到底是儿子的一番心意……

她目光和软地看向儿子,语气温柔:“傻孩子……我说你阿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你做的好事。”

莲生奴有些诧异:“阿娘知道这件事?”

绮素点头:“杜宫正当天就托人捎来了消息。”

莲生奴更是吃惊:“阿娘早就知道了?你难道不生气?”

他瞒得这样辛苦,却不想母亲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而且她竟然没有一点愤怒的意思。

绮素短促地一笑:“宋遥也不是第一天对我有敌意了,他如此进言不是情理中事吗,又何必为此而大动肝火?”

莲生奴局促地说道:“阿娘……我那时是不是做错了?”

绮素将手放在他头顶上,微笑着摇头:“不,你做得很好,即便阿娘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她这是实话。知道消息之后,绮素所能想到做到的也不过是利用皇帝的感情,再加上儿女年幼,离不开她这个母亲,也许能挽回皇帝心。可这样的招数,效果完全取决于皇帝对她还存有多少旧情,总归是有风险。莲生奴这一手却是釜底抽薪。宋遥的立论是母强子弱,可莲生奴的做法却无疑让皇帝明白了,自己不是易受摆布之人。既然儿子并非软弱,自然也就没有了杀母的必要。

绮素看着莲生奴,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心酸。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已经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智慧与勇气,这是值得宽慰的。可是一个才九岁的孩子,却已经要学着算计别人,保护自己和母亲,又不免让人心疼。莲生奴大概是永远都体会不到寻常孩子那无忧无虑的童年了。一时间,绮素悲喜交集,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莲生奴一见母亲掉眼泪,便有些慌神:“阿娘,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在绮素脸上胡乱地抹着。绮素倒被他逗笑了,抓住他乱动的手,自己拭了泪:“没什么,阿娘是高兴……”

她怎么能不高兴?当年还要她保护的幼子,如今都已经长大。不管是长寿还是莲生奴,都在用行动告诉她,他们已经长出了自己的羽翼。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跋涉了,她有了同盟,有了与她骨血相通、永远不会背叛的盟友。

只是……绮素不无讽刺地想道,皇帝的态度倒真让她有些意外。她得知消息后,忐忑地观察了几天,却不见皇帝有任何反应,还只道他是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下不了狠心。现在看来,只怕还是莲生奴的作用居多。自己原来还是高估了皇帝对她的情义,他到底是君王,也只能是个君王罢了,任何情分,都抵不过皇权的重要。

莲生奴大致猜到了母亲的复杂感受,他知道这时出言安慰不会有什么效果,便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张开双臂,抱了抱母亲。绮素一笑,将九岁的儿子搂在怀里,母子俩安静地偎依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母子俩才重新分开。莲生奴再次开口:“那余朝胜……”

绮素拭尽眼泪,慢慢说道:“他不是你阿爷的人。”

莲生奴吃了一惊:“不是?”

绮素苦笑道:“他是杜宫正安插在你阿爷身边的人。”

莲生奴的震惊又加了一层:“杜宫正?”

绮素低头,一边扯了一团丝线细细地理着,一边说道:“杜宫正历经三朝,在宫中根基极深,这一点谁都比不了。你阿爷精明如此,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身边布下眼线的也就只有她了。”

即使自己掌管内宫,若真要向皇帝身边安插人手,只怕也会让皇帝生疑。当年太后低三下四地求恳,果然没有白费。

莲生奴听了有些啼笑皆非:母亲执掌内宫多年,她在宫中有所布置,他并不意外,只是想不到母亲竟能把人埋到了父亲的眼皮底下,更想不到他防了几个月的余朝胜竟然是自己人。

“既如此,他为何不和我明言?”莲生奴嘀咕着,“害我担惊受怕了几个月。”

绮素一笑:“他这个人有时的确谨慎得过头,不过你也知道你阿爷是什么性子,他但凡露出一点马脚,早就不知死过多少次了,也怪不得他。”

“那……”莲生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阿爷把他放到我身边,是真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阿爷已经猜到了,借这个机会打发了他?”

绮素替他理了理耳边的垂发,轻声说道:“你阿爷的心思太深,谁也说不准他在想什么。既然他没发作,咱们就当作不知好了。”

莲生奴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有理,不管是哪种情况,余朝胜都是暂时动不得了。

宋遥进言及余朝胜之事,绮素和莲生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长寿,免得长寿脾气一急,又要干出傻事。长寿回来后,同莲生奴一道陪着母亲说话,直到晚上困倦了,才各自回去睡觉。

两个孩子走后,绮素便也上床休息,可她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正辗转反侧之时,却听绿荷说,刚刚有人传了消息,皇帝正往淑香殿的方向而来。绮素披衣起身,她准备好的棋终于可以用了。她走出帐外,淡淡地吩咐道:“掌灯。”

绿荷亲自点起殿内的灯烛,绮素便自己取了衣料开始缝制。绿荷早些时候就见她在裁衣料,却到这时才明白了这些衣料的用处。

绮素飞针走线,一件男子的衫袍便渐渐成形。这时终于有人在殿外禀报道:“贤妃,至尊来了。”

绮素将缝了一半的衫袍卷了起来,这才起身相迎。

皇帝入内,一眼便看见了那件尚未收起的袍衫。绮素向他行礼,他伸手扶了一下,温和地问道:“怎么今日这么晚了还没睡?”

绮素低声回道:“至尊不也还没睡吗?”

皇帝心里微微一动,竟不知该说什么,便俯下身,用手挑起她未做完的衣服,发现竟是一件深青色的男式袍衫。

“至尊?”见皇帝许久不语,绮素有些不安地出声。

“长寿穿不了这么大的尺寸吧?”皇帝的声音微带困惑,“颜色也未免太老气了,不适合他那样年纪的孩子。”

皇帝知道绮素惯于亲手为孩子们制衣做鞋,故有此一问。

绮素脸一红,有些局促地说道:“不是给长寿的。”

皇帝剑眉微微挑动:“那是……”

绮素低头,声音细若蚊蚋:“是给至尊的。”

“给朕的?”皇帝一愣。

绮素将那件未做完的衫袍叠好,微有羞意:“今天晚上长寿一提,妾才想起来,这些年妾给他们做了不少东西,却还未给至尊做过什么,这才想着也做一件。妾本想做好之后再给至尊送去,不想至尊今日来得如此突然,妾都来不及收起来……”

皇帝眸中带上了暖意,嘴角微露笑容:“难得你有心。”

绮素低头道:“妾这一生得至尊厚赐,却无以为报,这件衫袍虽不值什么,也是妾的心意。若哪天妾先一步离开,陛下也好有个念想……”

皇帝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忙低声喝止:“别说傻话。”

“人有旦夕祸福,”绮素淡淡地说道,“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是不是……莲生奴和你说了什么?”皇帝迟疑着问道。

绮素心血来潮给他缝衣,又说这些意有所指的话,不能不让他有所怀疑。

“没有。那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能和妾说什么?”绮素虽是如此说着,却转过身去。皇帝见她肩膀轻颤,越发相信是有人透露了消息。

皇帝的脸色一冷:“那就是你身边那个内官了。他叫……王顺恩是吧?”

绮素忙道:“不关他的事。”她低头,怯怯地说道:“是瑶光说漏了嘴,妾去问他,他才告诉了妾那天莲生奴顶撞至尊的事。他一个内官,还没有胆子敢欺瞒于妾。”

皇帝见她眼中泪光盈盈,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忽地软了下来。他轻轻扳过绮素的肩,叹息着说道:“远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朕没有那个意思。”

绮素的笑容越发温婉:“十几年恩爱,三个孩子,妾所得已经够多,并不敢再奢求什么。”

她越是温柔,皇帝便越觉得凄楚。他哑着嗓子问道:“你不信我?”

绮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伏低身子,婉言说道:“有句话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若至尊觉得妾罪孽深重,妾甘愿领受三尺白绫。只望至尊看在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善待几个孩子……”

她原是作戏,说着说着却禁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皇帝见她泪如雨下,也觉得揪心,忙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住地柔声安慰:“你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真的不会……”

绮素从皇帝怀中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皇帝捧着她的脸,颇为动情:“你是我三个孩子的母亲,我怎么可能会那样做?”

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皇帝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在她耳边不住地低语:“别这样,绮素,别这样……”

见绮素渐渐止住了哭声,皇帝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颈项。绮素慢慢软倒在他怀中。她要的不过就是皇帝如此的承诺,长寿和莲生奴都还未成人,还无法和康王抗衡,她不能让皇帝对她起疑,她需要时间等两个孩子长大。

皇帝抱起她,走向帐幔围绕中的床榻。低垂的纱幔之内,他俯身,温柔地吻上了她的面颊。他的吻和她面上的清泪混在一起,让人辨不出其中的滋味。

废太子的最后一点余波,也在皇帝的温柔中消散了。

光耀二十四年秋,西京城内一片萧索之时,太液池边的枫林却又泛起了红色。

去年秋天的这个时候,皇帝下诏,以苏仁、苏仪二人为行军总管,领兵北伐,到此时交战已近一年。

皇帝登位后便一直有意讨灭北狄,只是先有东夷之患,后来西戎又未安定,只得对北狄暂加安抚。等到渤海归一、昆吾平靖之时,主帅丘立行却又中风不起。紧接着又有了废太子一事,京中未免人心浮动。皇帝为求稳妥,只得暂时搁置了出兵的计划。如今四年过去,皇帝认为时机已成熟,才又召边军出征。

苏氏兄弟在丘立行致仕之后便正式接替他统领北府边军。苏仁用兵稳健,故皇帝以他为主帅,总领各处的兵马调度;苏仪的战法则是大开大阖,强调急攻,可弥补苏仁偶尔缺乏魄力的不足,故为之副。兄弟二人虽不能像丘立行那样屡出奇谋,但他们协力作战、步步蚕食,却也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最新的战报传到宫禁之时,莲生奴正在会宁殿接受父亲的考问。见父亲看完露布后面带微笑,他不由得笑问:“可是又有了捷报?”

皇帝点头:“苏仁和苏仪这次又斩获了三万狄人。”

莲生奴叫了声好:“果然是好消息!”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又道:“北狄十八部号称控弦三十万,这么一年下来,林林总总也歼灭了有近十万狄人了吧?”

皇帝点头:“这一年打下来,北狄大伤元气。两位苏卿这次立功不小,待他们班师,朕得好好封赏犒劳才是。”

莲生奴却笑道:“儿子倒觉得,此战功夫全在战场之外。若真要论起来,只怕阿爷的功劳还要大些。”

“这是怎么说?”

“若不是阿爷用公主下降为诱饵,挑拨得他们内斗不休,两位苏公此战未必会如此轻松。儿子觉得,阿爷才该记头功呢。”

皇帝连连摇头,骂莲生奴胡说,嘴角却止不住露出了笑意。

虽然之前的几年中原未曾调动兵马,皇帝却并没有闲着。几年来他不断地与几位宰辅商议如何削弱北狄,以减少将来出兵的伤亡,最后程谨提议,北狄部族众多,不如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这个提议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三年前,皇帝册封了两个宗室女为公主,有意下降北狄。中原公主下降,不仅代表着中原的认可,还意味着能与中原建立起亲善关系,更不必说会有大批财帛随公主出塞。只要是稍有实力的部族,对迎娶中原公主一事都不可能不心动,纷纷遣使前来求亲,其中也包括北狄的大可汗。

若论身份,自然是以大可汗最为尊贵。皇帝却以大可汗莫何年过五十,与公主不般配的原因拒绝许嫁,而是同意将公主嫁给大可汗之下的叶护可汗和弥射可汗。

叶护和弥射所统两部的实力仅次于大可汗莫何,又得了中原许嫁,声势大震,渐有自立之意。大可汗求亲不成,本就心怀不满,更对叶护和弥射心生猜忌。中原表面上不参与北狄内部的事务,暗地里却向叶护、弥射提供支持,鼓动他们与大可汗分庭抗礼。由是,北狄各部矛盾日渐激化,虽号称威震漠北,实则早已外强中干,成了一盘散沙。故此莲生奴才有了此战的功夫是在战场外之语。

皇帝这几年亲自指点莲生奴,如今见他才十三岁,却已识破了自己用心,不由得大感欣慰。但他并不因此夸赞,而是抚须问道:“那你说,咱们是见好就收,还是接着打下去?”

莲生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儿子以为,不妨再战。北狄之地,中原虽很难长时间占有,但此战已大伤他们元气,就不妨再使把力,让他们十年之内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十年?”皇帝哈哈大笑,“十年太短,若不打得他们在三十年内抬不起头来,何以扬我中原国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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