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生死相随
杨予香二十五岁的那年的夏末,他们正在英国看黎图的演出。
彼时黎图已经从学校毕业,并且几次在国际舞蹈比赛中获奖,成为了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出家。他邀请杨予香来看自己的演出,那是他头一次在大型国际舞台上作为首席进行独舞表演。
时光匆匆,他们都在成长。
因为黎图早已经知道杨予香和杨经年两人的关系,所以这次他们没有避讳,一同前来。
演出进行的很成功,如果不是拿了赠票,两人根本抢不到vip区的位置。
杨连轩打来电话的时候,舞蹈正进行到一半。
杨经年捂着手机,偷偷从旁边的过道溜出去接。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男人才拿着电话回到座位上,回来的时候,他脸色不太好看。
杨予香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杨经年摇了摇头,似乎不想说,可过了两三分钟,还是声音低低地告诉了杨予香。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缓了几秒,沉沉道:“爸爸可能不行了。”
杨予香倏地沉默了下去。
看完演出以后,两人甚至来不及去找黎图打声招呼,便匆匆赶往机场,买了最近一班的机票回国。
从伦敦到香港,又转机到三亚。
一天一夜的跋涉,杨经年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那时候杨勋已经被从重症监护病房被推了出来。
只是因为脑中风的后遗症,他的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一双眼睛有些浑浊,看见杨经年的时候,过了好几分钟,才认出人来。
他隔着呼吸机,断断续续的叫:“小年……年年……”
杨经年的眼泪一瞬间就淌了下来。
他跪在床边,握着老人的手,一声一声地喊:“爸……”
杨连轩站在一旁,用手按着弟弟的肩膀,一言不发的安慰他。
杨经年在三亚住了下来。一方面照顾着杨勋,另外一方面,也陪着情绪低落的杨老夫人。
那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过得异常煎熬。
老人的状况总是时好时坏,有时候让人觉得,现代医疗竭尽全力,似乎已经战胜了人类的极限与病痛。可更多的时候,急转直下的病情让人感到,似乎当老天爷想收走一条人命的时候,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因为杨连轩要忙顾着生意,所以只能北京三亚两地奔波。
杨经年照顾着杨勋和母亲,杨予香则照顾着杨经年。
谁也不知道老人能撑到什么时候。
也许是几个星期,也许是几个月,也有可能缓过来了,还能有几年的时间。
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让人有种没有尽头似的的疲累感。
那种疲累不是源自于病痛或死亡。
而是作为子女,当面对自己至亲之人的衰老,与随时可能被敲响的丧钟终时,他们除了乞求之外,再也无能为力的绝望。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中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杨连轩刚从北京赶回三亚,而老人突然有了心情,指挥着大儿子和二儿子一起,让他们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给阳台上的花瓶里换了上一朵新买的鲜花。
然后大概是窗外的尘土随着花香一起飘了进来。
老人突然开始急促的喘息,然后紧接着沙哑断续的嚷着头疼。几声之后,他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地呻吟。
医生和护士急速赶来,可是老人自己似有感应,摇着头,拒绝了所有的治疗。
他眯着眼睛,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挣扎与留恋。
他缓了一会,似乎回光返照般的,终于能开口说话。
于是他便眼睛也不眨地看着跪在病床前的两个人。“孩子……我的、孩子……”他嚷着。
然后他看着看着,似乎眼前的景象便模糊了起来。
门外有谁进来了,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从左到右的排开,面容都恍惚成为了记忆里的模样。
大儿子杨连轩。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曾经他出生于杨勋最辉煌的岁月。
二女儿杨婉清,有女有女婉清扬,小者读字声琅琅。那是他落魄潦倒之时,未曾来得及妥善照顾而不幸早夭的女儿。
最小的儿子杨经年。
“经年……”老人张开嘴,用虚弱的气音叫着:“年年……”
他看着光影里模糊的人影,仿佛阅览完了自己的一生,最后目光渐渐转向另外一侧,陪伴了自己八十多年的结发妻子。
“我……心……没有移……”他说。
丰城双剑昔曾离。经年累月复相随。
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
小儿子的名字,是杨老夫人取得,那时杨勋已经五十多岁,正是身居高位,官拜上将,身边拥趸无数。
而那时,两人结婚已经三十多年,生活里恐怕早已经没有了爱情,更多只亲情与习惯。
可是最后,杨勋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告诉她:我的心,没有移……
杨老太太突然哀嚎着大哭出声。
而杨勋,这个倥偬一生老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随后的几天里,杨连轩和杨经年,忍着心里的悲痛,开始为父亲操办后事。
遗体被运回了北京。
老将军虽然已经离休多年。但毕竟一辈子有许多贡献,追悼会的时候,来吊唁的人很多,其中不泛高位者。
花圈的摆放、挽联的顺序、该如何接待,处处都要费心劳力。杨连轩和杨经年两人忙的都没有静下心来伤感的机会,连杨予香都要跟着打杂,一点点接替起身为这个家族一员需要肩负的责任。
追悼会后,遗体被送去火化成骨灰。
下葬的那天,是个阴天。
那时已经初秋,天有些凉,起了些风。出门的时候,杨予香嘱咐杨经年多穿点,可是男人还是没能妥帖的照顾好自己。
入殓悼词的时候,他被冻得偷偷打了好几个喷嚏。
于是杨予香趁着无人注意,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杨经年披上,然后偷偷抓住了男人冰凉的手,捂在自己掌心里。
他们起身的时候,衣服被风吹开了一角。
杨连轩看了两人一眼,脚下步子一顿,许久之后,他疲累的叹了口气,然后若无其事的轻轻侧身挡在两人身前。
杨予香听见风中传来的一声低语,杨连轩叫了一声小年,却终究没说什么。
当天下午,回到家里以后,杨经年就一直在咳嗽,晚上便发起了高烧。
杨予香一直陪在他身边,忙前忙后喂他吃了药,随后就抱着杨经年不言不语。
他知道此时此刻,说出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徒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而已。
杨经年哭了。
这大概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的发泄心里的悲伤。
他说:“我觉得自己不孝……”
他知道杨勋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其实仍旧是自己。
他在陪着老人的时候,老人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叨念。
小年,你不结婚,以后谁来照顾你?爸爸不放心你。
你没有孩子,以后老了,谁来管顾你啊,你可怎么办呢?
杨经年说不出回答,他甚至说不出,别担心这三个字。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
是不是他的报应,应在了父母的身上。所以杨勋才会早早离开。
即使理智上知道,亲人的死亡,终究是一场注定的离别,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这样的想法。他一遍遍在愧疚里自责。
然而他也明白,无论这是不是报应。
这份痛苦,这都是他们的选择,所注定要付出的代价。
杨勋死后的一个月里,杨经年没有回公寓,而是住进了北苑的老宅,陪伴自己的母亲。杨老夫人终日悒悒寡欢、神情委顿。杨经年炖了汤,熬夜药,想方设法去讨母亲欢心,但都于事无补。
她的身体迅速的衰弱下去,仿佛杨勋的离世,也带走了老人身体的生命力。
她开始频繁的怀念过去,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杨连轩与杨经年小时候的样子。然后她说:年年,你小时候很爱笑的。可你现在却总是皱着眉,你过得开心吗?
那一刻杨经年突然想哭。他想不顾一切的告诉母亲,我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可他不敢。
所以他只能用一种要哭的表情笑着说:“妈,你快一点好起来,我就开心了。”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傍晚,北京已经进入了深秋。
院子里的树叶都开始发黄、脱落。杨老夫人突然把杨予香叫了回来。
那天杨经年不在,去了店里。杨老夫人裹着毯子,坐在庭院里,翻着一本老旧的相册。
杨予香来了以后,老人便将相册递给他。她指着里面黑白照片,絮絮叨叨的讲:你看这是你爸爸、这是你小叔,这是他们小的时候、年轻的时候。
甚至在那本相册中,杨予香还看见了自己妈妈,怀抱着尚还是婴儿的自己,在众人身后远远地站着。
老人说:以前年年总讲,人啊,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杨连轩忘不了赵家那个丫头,不想结婚。他说没关系,不结婚就不结婚,以后等到轩儿老了,他会照顾大哥。
年年说到做到,这么多年,家里有什么事情,他都撑在了他大哥身后。
可是许多年过去以后,年年也会老的。
当有一天,年年也老了,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你了。
她说:你毕竟姓杨,你毕竟身体里留着与他们一样的血。
你要照顾好年年,你要照顾好你爸爸,你要把他们都照顾好……好吗?孩子……
那一天,杨予香郑重地说:奶奶放心吧,我会的。
然后那个一辈子没给过他好脸色的老太太,终于对着自己的孙儿,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轻轻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就在那天晚上,深秋的寒夜里,杨老夫人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的离开人世。
她去找杨勋,自己的爱人了。
父亲与母亲相继离世,让杨经年几乎支撑不住。
而在这期间,始终是杨予香支撑着他。
男孩一点点照顾着他的身体,安抚着他的情绪,帮他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在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含任何欲念的拥抱他。
杨经年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缓慢的从悲痛里走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开始逐渐地依赖杨予香。
有时候人的衰老,真的只在一瞬间。
可是也就是那一瞬间,杨经年却终于理解了杨予香的执着。
父母、亲人、甚至爱人,所有的人都有可能离你而去。
这一辈子,匆匆而过,时间太短。
他唯一所能抓住的,仅有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丝渴求。
想要,便不能逃避。
后来,在杨经年和杨连轩的商量之下,杨老夫人和杨勋葬在了一起。
两个人相伴了一辈子,最终走到人世的尽头,仍旧生死相随。
那天晚上,杨经年又一次的哭了。
他哭着在杨予香面前,一遍遍的道歉。他终于支撑不住自己满不在乎的表象,哭着袒露出自己所有的胆怯和脆弱,哭着责备自己的自私与逃避。
他终于大声的嚷出来,他说:“球球,只有你……只有你,无论未来变成什么样,你不要离开我。”
杨予香说:“不会的,杨经年。”
那一天,他也给了男人一个最郑重的承诺。
“我发誓这辈子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哪怕死亡。”
“如果有一天,你先我一步离开人世,我也不会独自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哪怕你对我说,这是你的期望。”
——我想与你,生死相随。
杨经年答应了他。他捧着杨予香,含着泪水亲吻他。他说:“我们生死相随。”
他想哪怕为了球球,自己也要健康而长久的活下去。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放弃了所有,如果还不能幸福的话,那么这个世间,对于他们来说,便再无幸福的存在可言。
漫长的时间,无数的挣扎。
他们争过了距离,争过了岁月,争过了现实的世俗、与背德的伦常。
他们争过了无穷无尽的苦于痛、伤与悲。
却唯独没有争过爱。
爱不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