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伊池也没打算收敛,他抱着抢钱的念头,想着万福说过,贺六爷遇上难缠的家伙都不会多话,直接掏枪,连忙在下榻的饭店练了好几次拔枪。
他不会用枪,只好对着镜子演来演去,想象着冲进方家,对天放一枪的架势,不停地比画,结果把敲门进来送热茶水的万福吓得差点跳起来。
“小爷,枪不能玩儿!”稳重的万福也经不住冷汗直流,“您拿着就成,到时候开枪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没玩儿。”方伊池遗憾地收手,坐在桌边端起热茶小口小口地抿,“我就是想快点完事儿。”
先生还不知道他来南方呢,得赶紧回去,要不然先生生气起来,又要执行家法。
现在倒是不疼了,就是累得慌。
方伊池想着想着,发了会儿呆,窗外飘来几声吆喝,是卖馄饨的。万福见他不说话,主动走过去喊:“卖馄饨的,端上来一碗!”
“给警卫员一人买一碗。”方伊池现在有了钱,也有了底气,见搁馄饨的桶不大,就直接买了整桶,“我们进城的事,方家肯定知道了。”
他还挺忧愁:“万福,我没抢过钱,六爷平日里都是怎么做的?”
说完,哑然失笑:“嗐,我先生哪儿抢过钱?”
万福却说抢过:“之前先生去剿匪,把匪窝里的钱全抢回来了。”
方伊池瞬间来了兴致:“怎么抢回来的?”
“就是拿枪顶着匪徒的脑袋,钱就这么来了。”
他恍然大悟,歇了一晚,直接打道去了方家。
方家财大气粗,在城里搭了个好几进的院子,门前也砌了石狮子,狮子脖子上还系着红绸缎,瞧着喜气洋洋,是为了方伊池回来专门准备的。
方伊池坐在万福现买的车里,身后的警卫员全骑着马,气势汹汹地赶到门口,瞧见方家一家老小都来到了门前。
他晃了晃腿,抱着汤婆子撇嘴,实在提不起劲儿和方家的人虚与委蛇,又惦记着自己的钱不能被抢走,只好强打起精神,弯腰爬出了车厢。
四下里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方正北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扶他的胳膊。
到底是父子,眉目间有三分相似。方伊池一眼就把自己的亲爹认出来,然后默默地抽回了手。万福也带上车门,走到了他身边。
“方伊池,我可算见着你了。”方正北眼含热泪,假装没意识到他疏离的态度,引着他们往前走,“你可不知道,当年我们找不见你,有多着急!”
说话间,站在门外的方家人迎面而来,方正北连忙向他介绍,他没听到心里去,揣着手走神,直到模模糊糊地听见了方均南的名字,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下巴:“方均南在北平住得不错,启程迟了些,要比我晚半日才能到呢。”
方伊池这话说得含糊,且不说他来南方来得突兀,就算方均南真的住得不错,回程前怎么也得拍封电报才是。
可偏偏方伊池带着兵带着枪回来,谁也不敢问,只能笑着将心底的疑虑压下,哄着他往宅院里走。
方伊池并不害怕,他抬腿就往屋里走,觉得方家哪儿哪儿都没贺六爷给他买的四合院好,心下越发烦躁。
也不知道怎么的,方伊池近些天总是心口烧,想联系先生,又怕自个儿在南方的事儿暴露。
不能让先生忙铁路的时候,还担心着他。
方伊池想着想着,已经跟着方正北走到了前堂。
方正北的态度已不如在门前时那么恭敬,没了外人,男人眼底便闪过算计的光:“去给你娘磕个头吧,她死前一直念着你。”
方伊池低头攥着手腕上领证那日贺作舟给他的佛珠,低低地应了声:“好。”
是该去,他娘不容易。
当年方伊池被拍花子拐走压根不是他娘的错,方正北却将一切归咎在一个女人身上,实在可恶。
方正北不知方伊池心中所想,只当他听话,当即挺直了腰杆儿,得意地引着他往祠堂走。
“小爷,您慢些。”万福尽职尽责地陪在方伊池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臂弯,小声道,“警卫员没能全进来,就喜财和爱钱带着十来个人跟着。”
“够了。”方伊池先前草草地打量了一圈方家的下人,已经看出他们没几个练过家子,一点也不慌,“我娘实在无辜,我得去见见。”
哪怕只有一个牌位,他也得磕三个头。
祠堂在宅院的最里侧,方伊池走了许久,都有些累了,方正北才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个门前长了杂草的屋子:“就是那儿。”
他捏了捏眉心,强打起精神:“走吧。”
祠堂里面已经布置好了,牌位前专门摆好了蒲团。方伊池进去先是擦手,继而上香,最后毫不犹豫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最后的时日过得有多苦,可看方正北站在一旁不耐烦地打量精致的怀表,就依稀能猜测到当时的情景——丢了儿子,还连带把正房的嫡小姐丢了,他娘的处境可谓是艰苦万分。
方伊池被拐走时年纪太小,一点也记不起来娘亲的面目,此刻却红了眼眶,在心里道了声:娘,我来迟了。
袅袅升起的烟被门外倒灌进来的冷风吹散,方伊池直挺挺地跪了许久,有万福在,方家人无人敢出声提醒他起来,只是方正北的焦躁太过明显,方伊池就算低着头,也能听见自己亲爹频繁的跺脚声。
他暗暗冷笑,扶着万福起身:“有事?”
方正北轻咳着指了指门外:“出去说。”
“当着我娘的面,有什么不能说的?”方伊池却没出去的打算。
方正北的脸色僵了僵,瞧模样是不习惯被忤逆,更何况方伊池还是他的亲儿子,眼瞧着就要绷不住发火,又因身在祠堂不得不忍耐:“当着你娘的面说这些不好。”
“哟,您还知道不好啊?”方伊池浅浅地笑,“甭扯了,就搁这儿说,你要是不说,我出了门也不会再听!”
“你……你!”方正北当真恼了,顾及着身边的人,只得压低了声音,“你是我儿子,怎么能这样说话?”
方伊池不为所动:“你说不说?”
他即将拿到的是一笔连方家都忍不住心动的钱,方正北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怒火,凑过去试图与方伊池耳语。
方伊池偏头躲过,还后退了半步。
“你娘给你留了一大笔钱,”方正北只好硬着头皮说,“在她娘家人手上。如今你来了,是时候去把属于自己的财产拿回来了。”
“好。”方伊池迟早会去拿,此刻也懒得和方正北掰扯,“还有什么事吗?”
方正北噎了噎:“我晚些时候与你说。”
“晚些你可就见不着我了。”方伊池压根不打算在方家住,他包了家不大不小的饭店,带着警卫员和打手一起住。
“方伊池,你莫要如此……”方正北忍到最后,终是爆发,“你不过是个嫁给贺六爷的男妻,日后六爷再娶旁的女子,你没有我们的支持,在贺家根本站不住脚!”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伊池又去转手腕上的佛珠,“你不就是想说我是个生不了孩子的男人,以后贺六爷要子嗣,只能再往家里抬人,等那时候,我没你们做靠山,在贺家就活不下去了。”
他爹以为他想通了,颇为欣慰:“所以你拿到钱,得记着方家。”
方伊池转佛珠的手一顿,抬起头,似笑非笑:“您怎么就那么笃定贺六爷会往家里头抬人呢?”
他在心里道,贺作舟压根儿不会为了子嗣娶旁人。
退一万步讲,不就是生孩子?
谁不会!
此时的方伊池还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正得意:“有没有孩子,我都不需要你们。”
“我是四九城的方老板,和你的方家没关系!”
他说完,甩手就走,万福紧跟其后,留方正北一人拧眉站在原地,眼底闪着阴狠的光。
片刻后屋外又进来一人,穿着旧日里繁琐的襦裙,头戴两根金钗,手里还捏着绣了荷花的帕子:“爷,您怎么还站在这儿?”
“还不是被我那个逆子气的!”方正北收回视线,搂住妻子的腰,“真是怪了,他一个男妻,竟不怕贺六爷娶女子!”
“怕不怕的,咱们也开罪不起贺家。”
方正北忧心忡忡:“可若是拿不到那笔钱,咱们手上的生意绝对周转不过来。死盯着家里家业的可不止我们一房!”
“……不行,无论如何我也得拿到那小子手里的钱。”方正北的神情逐渐狰狞,“实在不行,只能得罪贺六爷了。”
“可我听说贺六爷很宠他。”大房捏着帕子,喃喃道,“说是又登报又拍照,为了他连贺家的家产都不要了。”
“胡扯!”方正北不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傻子?那都是坊间的瞎说八道,谁敢传贺家的坏话?”
“……你一个妇道人家,别成天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我女儿……”大房急急地追上方正北的脚步。
“你女儿疯了。”方正北烦躁地摇头,“我侄子在电报里写得明明白白,你又不是没瞧见。那家疗养院我也托人去问了,的的确确有这么个病人,疯了好几个月,在里头不安稳,据说咬伤了好几个大夫。”
“那……”
“我把她接回来,你照顾?”方正北冷笑着反问。
大房连忙摆手:“不了吧,那家疗养院挺好的,再说了我还得看着辉南。”
方正北的眼睛因为这个名字亮了亮:“我们的儿子很好,前几日还被学校里的先生夸奖了,你一定要监督他多读书,省得被别的房里的孩子比下去。”
大房唯唯诺诺地应了,扭头看着慢慢合拢的祠堂的门,越发坚定了抢方伊池的钱的心。
有了那笔钱,未来的方家一定是她儿子的。
他们想着抢方伊池的钱,方伊池也惦记着方家的钱。
方家发家就是靠着他娘的嫁妆,于情于理,日后方家分家,都得有他的一杯羹。
以前方伊池不在乎这个,可如今事情发生在贺作舟谈铁路的当口,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把钱抢回去。
贺作舟哪里敢让他拼命?
好不容易从奉天回到北平的贺六爷只来得及回家里拿了些衣物,就继续带着兵冲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
途中严仁渐亡羊补牢地拍了封电报,却因为怕方伊池知道自己有身孕吓到,没敢细说,含含糊糊地表示他的身体状况不算特别好,最好尽快赶回家。
贺作舟仍旧暴躁:“你发的那个地儿,小凤凰能看见个屁!”
“总得试试。”
“试什么试?”贺作舟把帽子摔在面前的桌上,用枪托狠狠地敲着桌子,“他们方家就没几个好东西。如今他怀了我的孩子,若是电报被人看去,用孩子威胁我倒是小事,若是欺负他……我真是操了!”
严仁渐生怕贺作舟手上的枪再抵住自己的脑门,连忙说:“没提孩子,没提孩子!”
“你不提,小凤凰也不知道。”贺作舟完全没有松口气,反而越发恼火,“他不知道自己怀着孩子,还给我在那儿抢钱呢!”
“他抢钱……他抢个屁!他会使枪吗?”
“欠的他!”
“这小祖宗,等着,往后回北平了别想再往外跑,我就拿根绳子把他拴我裤腰带上,我上哪儿,他上哪儿!”
…………
贺作舟骂了一路,火车总算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