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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 天鹅(1 / 1)

结果是第二天睡到太阳下山才起来。

他们没叫客房,自己在房间里收拾妥当,换了礼服,去楼下的餐厅里用了晚餐,一面叫酒店备上车子,送他们去broadway。露生远远地看见百老汇霓虹灯光,五颜六色的招贴海报,不觉蹙眉道:“说了不看脱衣舞的,康康舞也不看,你怎么又带我来这种地方?”

头天晚上,禁不住黛玉兽问来问去,金总没管住嘴,脱口笑道:“带你去演艺圣地百老汇。”孰料露生听了便摇头:“你当我真的没见过世面?那不就是上海的百乐门、大世界?”

在上海那半年,几家歌舞厅的经理并戏园经纪都来打听白小爷只知这人给周信芳配戏,唱得不错、容貌也美,却不知他是姚玉芙的徒弟,这也是露生不肯声张的缘故。来人口若悬河:“白先生,你没有见过洋歌舞的排场,我们给的报酬很高,还比你这样整场唱戏要轻松你给我们的舞女做间幕演出,摆几个架子,每晚给您二十元。”

白小爷:“……”这些人莫不是傻子?

他心中好笑,只是在外不欲生事,因此温柔婉拒便罢了,孰料对方缠了又缠:“您来看一次,看一次就知道不掉身份!我们都是百老汇请来的歌舞教师,黑人乐队,非常地洋气时髦,好多人想来我们还不要呢!我请您看一次可不可以?”

“百老汇是什么?”

“美国人的大世界,非常厉害,那里的女歌星,一晚上成千上万的,没见过可就算是乡下佬咯。”来人殷勤道:“不过您放心,我们这里也不遑多让!看了您就知道!”

露生也觉好奇,却也不愿欠人情分,自己请了麒麟童,去大世界看了一次洋歌舞这一看可了不得!黛玉兽是自问见过舞女的穿成这样的舞女就真没见过几个!在台上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再等脱衣舞娘上来,麒麟童不觉笑了:“露生啊,你今天这是来跟我逗的吗?”

把黛玉兽看得头皮发麻,窘得涨红了脸、向麒麟童道:“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为是那种时髦的东西。”

“时髦是真时髦,只是这种时髦咱们不赶也罢了。”麒麟童笑得头晕,心说白老板这也太纯情了,二十好几的人、跳舞场居然没来过,也不知到底怎么长大的,捂着嘴笑了半天:“这幸好是没有让你师父一起来若你师父跟着来了,今晚少不了你一顿竹板炒肉!”

自那之后,再有人来请,白小爷死也不去了。又逢王帮主过来震吓两次,众人作鸟兽散,也就没再提这事儿。

露生想起这段,撅着嘴儿道:“这样表演倒和月生是一个路子,我不爱看这种东西。”

“你对美国文化偏见太深了。”求岳笑道:“也有好表演的。”

露生心说你这下流种子,信你的都是傻子!可看他殷殷切切的,一副献宝的表情,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心说看就看吧!又不是去杀头他自小虽然风月里长大,十年来养在深宅,其实是养得冰清玉洁的心性,但觉艺术应当纯善高洁,万金歌喉,何必袒胸露乳以求人青目?想起那天看的东西,仍觉难为情,还没下车、脸就红了。

金总自己先下车来,作了个“请”的姿势:“来嘛,你会喜欢的。”

露生看看他笑眼如星,十分坦荡的神情,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把手放在求岳手里:“不好看我打你。”

求岳笑道:“哎。”

两人随侍应乘电梯上楼,进了剧院,露生不觉一怔这是极宽敞的一间大剧院,上下三层,下面已经悉数满座,男人峨冠博带、女人盛妆礼服。他两人在包厢里坐了,高大的黑人放下水果点心,过了约莫一刻钟,灯暗了,先是一阵音乐自乐池里发出,舞台上大幕拉开,仙人飞舞似地,许多纤细女子披纱覆罗地舞蹈出来,俄而灯火辉煌,仿佛宫廷的模样,不闻歌唱、只见舞裙飘逸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清雅矫健,音乐也不似大世界那样吵闹,却是高低起伏、很激昂澎湃的样子。

露生看得目不转睛,半天才问:“……这是什么戏?”

“天鹅湖。”求岳笑道:“这叫芭蕾舞。”

你金总也可以很文雅的!

要说金总想带黛玉兽开开眼界,在船上的时候就思考了好几天。拜他那个没良心的前女友所赐,前女友虽然歌唱得跟杨女士平分秋色,在音乐事业上却一向地很有追求,她超喜欢百老汇的音乐剧,自己还想演音乐剧当然因为唱歌太难听被导演以死相拒,金总陪她来纽约扫货,也被迫地跟着看了几次音乐剧。

此时想想,音乐剧里的东西,对黛玉兽的专业还挺有帮助的!

昨晚黛玉兽睡着了,金总就打前台的电话询问,问明天百老汇有什么演出,一嘴白胡子的英国领班倒是非常贴心,凌晨三点、帮他找到了演出汇总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金总听都没听过的野鸡剧目。

金总:“……phantom有吗?”

领班:“pardon”

金总:“悲惨世界呢?”

领班:“what”

金总:“so……cat?”

领班:“sorrybut”

金总:“西贡小姐,这总有吧?”

领班:“iapologize……”

金总:我他妈是来了假的美国吗?!

歌剧魅影1986年首演,悲惨世界1985,猫咪1981,西贡小姐,1989年。

30年代的百老汇,真的还不是音乐剧的天下,歌剧倒是有,但没有性感表演那么热门。目前唯一在百老汇上演的有迹可循的作品只有芝加哥,但金总想了想芝加哥那超暴露的大胆风格

金总:“……还是算了吧。”

好难啊!唯一一次在黛玉兽面前表现内涵的机会!想哭了!

领班倒是非常贴心:“明天在marquis有一场ballet,是法国舞团的演出,您有兴趣吗?”

“唔,啥剧目?”

“swanlake.”领班矜持而温柔,“我想那是很适合殿下观赏的演出。”

金总咧嘴大笑:“yourebangbang!”

领班懒得what了,领班优雅:“会替阁下订票,一等包厢,对吗?”

金总将挂电话,赶紧地又拿起来:“对了,再帮我订一个东西”

说是这样说,金总到了剧院仍是紧张舞台上轻纱短裙的芭蕾伶娜上下蹁跹,长裙的部分下去了,天鹅们上来了,金总生怕黛玉兽以为这是黄色艺术,还在旁边想着该怎么解释,露生却看得出了神,眼睛就没离开过领舞。

金总:“……你能换个人看吗?”

露生:“……嘘!”

金总:“……”行叭。

他有点儿想笑,知道艺术家们是一样通百样皆通黛玉兽这是心领神会了!

一舞终了,公主和王子隐没在干冰的雾气中,谢幕而去,露生方长长地轻叹:“这可多么好看呀。”

“喜欢吗?”金总歪头趴在包厢的栏杆上。

“嗯,虽然不知道他们演的是什么,但情感心境,无不通达。”露生捧着脸道:“你看刚才那个大领舞,和那男人交颈缠绵的,美而不妖、乐而不淫想来这和游园惊梦是一样的情节,两个人似梦似幻地、有了情了,看着却是情中有哀、哀中有情的真是人间何处说相思,钟情似此!”

“……”内行看门道,金总抿着果子露笑道:“给你说对了,这是天鹅湖的故事,公主被魔王变成天鹅,然后魔王的女儿冒充了公主。”

“哦,这不是就是狸猫换太子?”

“对呀,但王子喜欢的是白天鹅公主……”金总偷看剧目单上的说明,“这一段就是王子和公主在湖边谈恋爱后来正义战胜邪恶,公主也恢复人形,跟王子快乐地在一起了。”

露生含笑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们换得这么短的裙子,这是比拟天鹅的那个形象想必后面那群伴舞,也是小鹅了?”

“大概是吧。”求岳笑道:“我还怕她们裙子短,你要说我流氓呢。”

“你也太小看我了,这等高雅场地,音乐又精妙,你看那些舞伶也是筋肉毕现一看就是下过苦工的,全不是那等卖弄色相的妖邪之意。”黛玉兽快乐道:“多谢你,带我来看这个,今儿开了眼界了。”

“哟,还跟老公客气呀?”

露生抿嘴儿笑道:“老公是太监叫的,你要做太监么?”

“哎我发现你学会跟我顶嘴了信不信我在这儿弄你?”

“少乱来。”露生把脸一红,桀桀咕咕地,两人低声笑闹。

一时小幕歇了,黑人又托着盘子进来,包厢的桌子上花团锦簇、堆得尽是酒水点心,金总无奈笑道:“这年头的剧院比八十年后强,早知道剧院能吃东西,刚才在酒店就不吃了。”

“洋人的戏园不许吃东西吗?”

“后来是,郑重一点的场合喝水都要出去喝,也不可以接电话。”金总摇摇酒杯:“不知道这算是进步还是没落,现在剧院的逼格是表演和服务,后来是只要进剧院就算上等人了其实在椅子上忍瞌睡的有好多。”

比如八十年后的他自己可是不知不觉地,自己也会认认真真地,坐在包厢里看芭蕾了。

因为剧院里暖气十足,所以送来的点心大多是冰点夏威夷样式的冰淇淋,装在鸡尾酒杯里、插着兰花,这可比国内的奶油冰道地许多,唯美中不足是太甜,露生吐着舌头道:“美国人也太爱吃糖了,这甜得倒像抢劫了糖厂!”

“那你吃我的,我这个是咖啡味的。”

“……你挖一勺我尝尝。”露生猫咪似地、就他手里舔了一口,把金总看得骚情蠢动,露生觉着他那眼光,不觉红了脸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这样好色情。”金总诚实。

露生也不说话,光是脸红,含娇含嗔地瞪了他一眼,把冰淇淋的小勺子抢走了。

他要是骂人就算了,这么娇娇软软的就让金总非常心痒,脑子里稀里哗啦地飞了一万个剧院play,金总试探性地发骚:“让哥哥亲一下。”

“你还说这话?”露生不高兴地推他:“别处都算了,你怎么不尊重人家跳舞家?”

“好好好不说不说。”金总自觉理亏,赶紧地怂,“其实我是想说别的”

“别的也不听了。”黛玉兽赌气把冰淇淋也抢走了,两个都抢走,自己抱着吃。偏是灯光又亮、音乐重开,四小天鹅上来了,底下一片坐直了的声音露生虽不知天鹅湖有何华彩,一看这架势便知道这一段必是名段,不由得聚精会神:果然见那四个女伶轻盈若鸿羽、矫捷若飞燕,其顽皮灵巧之处,真似乎小鹅戏水,而绰约招展之态,又仿佛天女雾行,更可叹俯仰同心、趋退如一,且起落张弛都合乎音乐节拍,要四人齐力地做到这个地步,当真神乎其技!

不由得暗暗地心想:“西洋芭蕾,不用吟哦、纯以舞姿取胜,这艺术看上去也是年代久远洋人却是有些高雅趣味,做得这等精妙!但真论起来,中国舞乐并不逊人技艺,中国舞也有探海、旋子、射燕踹燕,昆曲较京剧引人入胜的地方,除了词曲高雅,载歌载舞也是一条,若能似芭蕾一般在舞蹈上精益求精,岂不更好?”听座下掌声如雷,又想:“其实芭蕾与昆曲,相通之处甚多,艺术大多都是相通的,比如刚才公主王子幽会,那后头排列的许多天鹅,和游园惊梦的花神阵列不是一个道理吗?只是我们太不懂得装饰、舞台不够炫目瞧这舞台上又是灯光、又是雾气,真有如梦似幻之感洋人用得,我们中国艺术为什么用不得呢?”

看着舞台上腾挪跳跃,不觉想得出神,他极灵巧的心思,已经在心中筹划起来却不知这些舞台布置是否危险、花费几何?

越想越好奇,只想着待会表演结束了,不知能不能攀个关系,到后台打听打听冰淇淋也舔光了,两杯冰淇淋都吃光,忽然省过神来,觉着冷落了求岳,脸也红了。

金总倒不觉得什么,老实在旁边看跳舞,见他转过脸来:“再要一份?要不换个蛋糕吧,冰淇淋吃多了拉肚子。”

露生见他大狗似的趴着,又是关怀温柔,心里更不好意思,摇摇头道:“不吃了,我把你的都吃光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说呀。”

“真没啥,都忘了。”

“你没忘,你跟我置气来着。”

金总想笑,看黛玉兽水汪汪的两个眼睛,有点要哭的样子,自己搔着脸笑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吧……就是想说,等过两天安顿好房子,要你出面接待客人,所以今天带你来看看上流社会喜欢的东西,让你先适应一下。”

“只有这个?”露生半信半疑,歪着头看他。

“嗯。”

“你兜里揣着什么?”

“没”

“这是个什么?蛋糕?”露生眼疾手快,从他兜里掏出一块烂掉的蛋糕,巴掌大小,奶油已经融光了,脏兮兮地塌在盒子里,模模糊糊能看出上面是个崩溃的丘比特。

弓已经化了,箭倒还在,正好戳在两个心上,化不开的样子。

金总简直要窘死:“真的sorry我本来想给你搞个小惊喜,他妈的剧院暖气热成狗这他妈居然化了……”

“你给我买蛋糕做什么呀?”

“今天你的生日啊。”金总感觉十分操蛋,“刚才想拿出来的,你看得太入迷了我就想……算了吧,别吃了啊,待会儿哥哥再给你买一个。”

露生有些惊奇、有些心中温热其实他们俩自从相识以来,忙得没有过过一次生日,求岳在句容吃过一碗寿面,露生就每逢生日都在忙,两个人都忙,忙着忙着就忘了。给梅先生做过寿、给太爷做过寿,究竟他们俩自己从来没庆过生呢。

求岳托了蛋糕,尴尬到头、变成坦荡,缓缓又起的音乐里,握着蛋糕低声道:“我觉得我们两个都长大了,大了这一岁,承担的是很多很多人的希望这次不管是赢是输,放手一搏,庆祝你的生日,也祝我们旗开得胜。”把包厢的烛台拿来手边:“happybirthday.”八壹中文網

露生知道他想说什么,求岳知道他纯善,而这一次的美国之行,不再像过去一样全是善举。大人的世界不能非黑即白,有时候,我们要做恶魔,是因为背后要守卫天使。

为了很多很多人的希望,所以要学着长大,学会刺破不真实的、学会抗争不公平的,他们已经看过太多人为了希望流血牺牲,而这一次,轮到他们自己上阵了。

“原本想带你看西贡小姐,那是殖民地的爱情悲剧,后来想带你看歌剧魅影,那是艺术和爱的故事,再后来想带你看悲惨世界,那是法国人民革命的故事。”求岳望着舞台上的天鹅公主:“可能是天意吧,天鹅湖,比它们童话一点,但很准确,正义战胜邪恶,爱人永远在一起。”

不像王子的王子,和不是公主的天鹅。

露生几乎有泪要下来,可是又想笑,半天擦了泪道:“你听谁说我是今天生的?”

“……不是11月25?”

“我是10月25。”

“……?!!!”金总:“妈的可达鸭害我!他说的!”

底下一片嘘声:“shush!”

“吵什么?哪天又有什么不一样?”露生捂了他的嘴,含笑地柔声道:“你愿意是哪一天,我就是哪一天生日。”

小嘴儿怎么这么甜啊。

两人忽然都静默,心里是些甜蜜和踊跃交错这真是求岳的风格,日子也是错、剧目也选错、东西也买错、时间也等错、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扭曲时间的阴差阳错、他们的爱情也是以错就错、来美国更是明知故犯地要犯错

可是错到头来,都是对的。

露生静静地看他半晌,蜡烛舍不得吹,舞也忘了看忽然地,他拉过求岳,活像天鹅落上湖面一样,他轻盈地凑上去。

把金总吓了一跳:“哎,人家台上跳舞呢,尊重艺术家。”

黛玉兽轻声地娇蛮:“那你就快一点。”

舞台上,王子和公主相拥了,很柔情的竖琴拨弄,他们俩在黑暗里,天鹅似地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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