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小姐来楼里闹事,把坐在那儿的陆老板打了,姜小爷在那儿跟她吵呢。”
露生接得电话,只听这么一句,立时起身,和徐凌云往莫愁湖赶。现如今白老板是白老板,可达鸭倒偶尔地混成了小爷。两人急急到了莫愁湖,茶房在外头伸着头等,一见露生来了,忙不迭地又接又拦:“您先别急着过去,怕孔二小姐是专程来寻您的晦气。”
露生奇道:“这话可笑,她不来寻我的晦气,难道还寻别人的?我去和不去又有什么不同,再一者为什么是把陆老板打了?”
陆老板是来求购盛遗楼的两位老板之一,露生心里其实并不向着这位老陆,因着他出价少,为人抠抠搜搜的,不是露生喜欢的爽利性子,又兼说话也是磕磕巴巴,看着不像个能八面玲珑的戏园掌柜。露生但觉把这盛遗楼交在陆先生手里,不很放心,但看他恳切,一时又难回绝,且另一位屠老板说话过于油腔滑调,跟陆先生是两个极端,两个人都有不中意的地方,因此始终悬而未定。
陆老板也知道自己竞争力不强,但胜在和屠老板二人半斤八两,他俩都赢在起跑线上雪中送炭,谁第一批送到,谁就在白老板心里有不一样的分量。屠老板那头给徐凌云和沈月泉送礼,陆老板舍不得这花销,决心用真爱打动对方。
确实是太抠门儿了一点,他要是不这么抠门,他今天下午也不会挨揍。
“就还和往常一样,陆老板坐在外头听戏,叫我一趟一趟地给姜哥儿送润喉的茶,送点心”
露生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这也太抠了,那屠老板送来的汾酒是好年头的,一瓶顶你送一个月的茶了,陆老板好像后世在直播里给女主播刷免费烟花的穷比,钱花的不多,姿势挺大。茶房也跟着笑,“排场嘛,不寒碜,姜哥儿倒也不很搭理他。就那么坐着,大家听戏。谁料半路里孔二小姐来生事,茶水也不叫、点心也不要,叫了好些人来把位子都坐满了,自然,咱们外头有人看着的,她来坐下,我们也坐下了。”
露生听到此处,微微点头,怪不得茶房打电话叫他,但也没有十万火急的语调,倒把周叔吓了一跳。
“所以,为什么是陆老板挨打了呢?”
“别人见那阵势,都走了,只有这陆先生,天灵盖儿是特别硬还是怎么样,钉在那儿不肯走,那可不就触了孔二小姐的霉头了吗?”
陆老板是把雪中送炭的精神发扬到了极致,省钱的精神也发扬到极致他能不知道有挨打的风险吗?知道啊,太知道了,但是别人都跑了,他对头屠老板又不在,这时候要是能站在盛遗楼这边,岂不是患难见人心?他知道白露生这人很看重情义,白老板本人就是英雄豪杰,这种不花钱的事情陆老板不怕死,当即咬定青山不放松,坐在那里,又不敢说话,用屁股表示立场。
孔令伟很觉惊奇:“你就是那个想买盛遗楼的吧?”
陆老板仍不敢说话,屁股坚定。
孔二小姐点了烟,笑道:“你要买这个楼,问过你姑奶奶了吗?”
行,陆老板求仁得仁,挨了一记窝心脚。露生不觉蹙眉:“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咱们快去把陆老板救下来再说。文鹄呢?就那么瞧着陆老板给人打?”
“您别着急,没打几下,拽过去踢了一脚,就被我们架开了。”茶房拦着他笑道,“我来是让您瞅瞅孩子们长大了,能够为你出头了。”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陆老板那一记飞踹的时刻,说时迟那时快,四五个手把孔令伟当空隔开,孔二小姐插兜兜里是,四顾冷笑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你们连我也敢拦?”
她话音刚落,水榭的门“啪”地一声开了,从里头快步出来一位丽人,朗声应道:“那都是店里面的伙计,孔二小姐出来闹事,难道还不许人家劝一劝吗?”
孔令伟见猎心喜的表情:“哦!白老板,你在呀?你在美国不是威风八面,很厉害吗?怎么一直缩在那水旁边,做缩头乌龟?怪不得会找一堆贱人写文章来诬陷我爸爸,不男不女的东西,只会使这种恶心人的本事!”
承月呆了片刻,噗嗤笑道:“孔二小姐,你来闹事,连人都认不清吗?我是你哪门子的白老板,我是你姜小爷!”
其时外面尚有站着瞅热闹的,听了这话,都憋不住暗笑孔二小姐洋派惯了,分不清扮上之后谁是谁,可是您就算分不清脸面,好歹分清嗓子呀?这豆沙嗓子听也知道不是白老板,不知该说孔小姐是没长耳朵还是怎么样,笑也笑死人了。
可达鸭:“而且你不男不女这是骂谁呢……”
不行了顶不住了,外面哄堂大笑,笑得抱肚子,哪有这么捣乐子的事情这是在干什么?承月偏要火上浇油,指着自己的脸道:“不记得我了?前年你来这里闹事,还吃过我一记拳头呢,我打你的时候不男不女吗?”
孔令伟哪经得住这话?当时火冒三丈,伸手就要掏枪骤然听见耳边一阵呼啸,两旁人来不及反应,只见孔二小姐头皮边的短发不知被什么东西削平了再定睛一看,一把亮晶晶的小刀钉在后面桌子上!一阵惊呼,连忙拉开孔令伟。
文鹄在二楼不紧不慢地探出头,笑道:“孔小姐,子弹虽然比飞刀快,你掏家伙的手却不一定赶得上我的刀噢。”
孔令伟尖叫:“什么人!好大胆子!”猛地抬头,方才看见楼上的人,捂着并没伤到的头皮叫道:“你敢跟我对着干!你敢跟我动手!”
她年纪虽然不大,却常和流氓结交,见识不少,从未见过这样精准的飞刀,心中生惧这惧怕和当初石瑛给她的威慑不同,那时是时势所迫,父母又不相护,忍着一口窝囊气,这一下却是欺软怕硬,实打实地吓出冷汗。
她看见文鹄手里的银光闪烁的刀了,知道他不止一把,枪虽然快,的确快不过他这冷不防地一下,再掏家伙怕不是要被人家割了手,连四下里的伙徒也被这一刀镇住行家知道行家厉害,没人敢动。
文鹄从楼上下来,嘴里含了个话梅,咕噜咕噜,下了楼,漫不经心道:“你问我是什么人?我是白老板雇的小伙计,姜小爷的好朋友,普普通通,一个烂仔啦。但是孔小姐呢,你最好乖一点,我知道你和青帮关系很好,也知道你和杜月笙关系很好,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远水救不了近火嘛,你可以回去问问杜月笙,问问他知不知道洪门两个字怎么写。更不要问我敢不敢,我这种烂人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噢。”
说着,他走到孔令伟面前,仍玩小刀,把陆老板推到后面,顺手还想推承月。承月却把他往后一推脸红了,却有昂然的神色,幸而盖着粉,看不出来,轻声道:“有你什么事?”转而向孔令伟道:“孔小姐,你今天想来挑事,我告诉你没有门儿,我师父不来,也不吃你这一套。”
露生行到门口,正听茶房说承月怎么怼孔小姐的事情孔令伟早已走了,恰听见这两个小的在门口说话。
“看你瘦瘦小小的,又不是个打架的材料,怎么性格这么暴躁?我都出来了,你还要和她吵,要真和孔二小姐打起来不把你打成个猪头。”文鹄望着孔令伟走了,歪头来问承月,“听说你还上过学?”
露生隔着绿叶新发的树影,瞥见承月昂然的神色,那意思我当然读过书。
“我也上过学。”文鹄转着,“为什么不接着上学,跑来唱戏?”
承月哪肯答他是因为穷?横着眼睛道:“我上学跟你一样么?你这种”他想说“你这种地痞无赖”,忽然想起自己刚被这地痞无赖所救,登时把话噎住,文鹄笑微微地看他,承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梗着头想了片刻,把头上一个珠花摘下来,直楞楞地往前一戳。
文鹄:“这干什么?”
“送你的,算我的谢礼。”承月心在滴血,却不肯在这痞子面前丢了面子,转过脸来强调:“这是我在美国演出的时候,戏迷送给我的,真翡翠做的,很贵的。”
文鹄“哦”了一声,笑微微地接过来,原来是一个翡翠半月,两旁珍珠贝母,镶嵌得十分精致,拿着看了一会儿:“你有心谢我,给我倒杯水就行了。”
承月心想还有这好事?其实心里很舍不得那翡翠弦月,顾不得头上钗歪花倒,忙忙地跑去后台,斟了一杯好茶,慌慌地送到文鹄面前。文鹄抿着嘴,接来喝了承月眼巴巴地看他。
文鹄笑道:“还站在这干嘛?救你也救了,还不回去倒腾你的脸。”
承月气愤道:“还我花儿呀!”
“什么花儿?这是你送我的。”
“不是你说只要一杯茶吗?”
“我说你倒杯水就行了,可我也没说不要这花儿啊?”文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好牙齿,把那花儿举到承月眼前:“你的花,我收了,什么时候再闹,给你头上全摘了!”说罢掉头就走,把个承月气得原地跺脚打不过他,又怕他手里的刀,恨得红着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