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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4 章 彷徨(1 / 1)

露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这女人粉光脂艳的脸上,辨认出一点旧时的痕迹,模糊想起来当初求岳从金公馆跑逃跑,带着两个大姑娘,又分了她们一点钱,叫她们回家。现在想来,姐妹俩的模样大约相差不远,浓眉大眼,但是乡气,皮肤也是黑里透红,实在算不得漂亮姑娘。可见富贵养人,现如今的娇杏养得头脸雪白,那一张脸被铅粉和颜料武装到睫毛,以致难以看出她真实面目。露生依稀记得这两姐妹都有一点微微的龅,这一点却是化妆不能掩盖的,越看越像,不由得惊讶微笑——人生真是有缘,谁得想千里万里,于此相见!

“原来是你——现在过得这样好!你怎么嫁这么远?”

“这就说来话长。”春杏从坤包里捏出一块洋纱手帕,小拇指精致地顶起一个角,小心地拭去泪痕,“我男人就是刘航琛。”

全场尬住。

话说那年春杏和她姐姐真听了金少爷的劝告,姐妹俩仗着身上有盘缠,一起往北去了——这也是她姐姐春兰的主意。她俩先去了天津,在纱厂做工,谁知包身女工竟似卖身一般,钱没挣得多少,契满离开时还多出了十几笔罚款,自此再也不敢去厂里谋职,只在戏园子茶馆里打些零工糊口。就这样辗转漂泊,重新攒路费回家,可是家里连年洪涝,又抓壮丁,房子早就倒了,父亲弟弟也不知所踪,两姐妹抱头痛哭,不知该向哪里谋生!

所幸她俩会唱点花鼓小调,当初金老太爷着人买姨娘,也是碰见这两姐妹在市集上卖唱卖烟,这算一点小本事,虽然容易受人欺侮,总比工厂里扒皮抽筋来得好些。含泪含怯,搭上一个要饭班子,四处卖唱讨钱。那一路漂泊艰苦,难以尽述,走到湖南地界,偏生碰上国军“剿匪”,匪不知剿了几个,竟把这些贫苦流民抓起来问是不是共|党,打的打、杀的杀,于是她们连最后一个活命的小饭碗,也被砸得干干净净了。

这惨痛的经历让大家都起了恻隐之心,气氛不似先前那么僵硬。因为对方是女客,他们甚至没敢把她往屋里带,就在后院的小石桌前围坐。曾委长已经机敏地确认到这女人应该就是刘航琛那个金屋藏娇的小老婆,去大堂拿来一壶热茶,客气地请她,春杏含泪接了。

露生同情道:“那你姐姐呢?”

春杏哭得跌了茶杯:“找不到了!剿匪的时候一阵乱枪,只怕是死了!我,我跟另一个大妈,我们俩在江上——”她说不下去了,其实不说大家也都明白了,这世道若是无权无势,不被盘剥至死就已经是万幸,一个弱女子又能靠什么活下来?自然凭着这点烟花缘分,给刘航琛收了去了。

免不了暗暗地还要想,刘航琛倒也不嫌弃,真够风流的。

想归想,曾养甫虚拍着春杏——当叫她刘二太太,的肩,劝慰道,“祸福由天定,现在到底是得了好归宿,你看,还和露生见上了,这也算皆大欢喜的结局了。”众人也都安慰,劝她别哭了。露生却觉得有些难以为情,若说当初放走这两姐妹,纯出于侠义,后来她俩的遭遇却有自己和求岳一分责任,歉意地柔声道:“怪我当初不晓事,也没有多为你们想一想,就那么走了——”

“这说哪里话?”春杏连忙擦了泪,“你瞧我的嘴,说起这些隔年烂账就没有完没有了的,还是这位老爷说得是,祸福由天定,当初您和少爷好心救了我们,那是活命的恩情。如今我也算命好,过得个像样的日子。我只是、我只是许多年不见个认识的人,我这一见您,我心里——”说着,连哭带笑,一面也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了,抓着露生的袖子道:“你看我!又来了!白小爷,航琛前几天冒犯你了罢?”

这话抓住了大家的耳朵,露生顾着她夫妻面子:“倒也谈不上冒犯,没说到一起去,也就散了。”

“你还替他打掩护呢?”春杏嗔怪地拉他的手,“他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最是个刁钻古怪,喜欢一壶套一壶地算计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待见你,但我要早知道是你来,我决不能让他那么对你!那天晚上他回来跟我说你的事儿,第二天我就找了你们住的店子,掌柜的说你走了!把我恼得不得了!”

曾委长报仇雪恨的痛快,没想到还能从小老婆身上治治这个王八蛋,快乐地探过脑袋:“你问的刘航琛?”

“那倒没有——”春杏脸上一红,“我跟管家打听的。”随即正色道,“小爷,还有曾老爷,你们放心,我只怕不是你,又怕没见着,既然见着了,要在重庆做生意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今晚回去就闹他,不怕他不依我。”

露生笑着摇头:“这样不妥。你为人妾室,受大娘的气,又要看刘航琛脸色,寄人篱下,怎能说话?万一触怒了刘航琛,帮不上我,他反要疑心你与我有私,到时害了你。”

春杏急忙道:“没有的!他那大老婆不敢管我!你说航琛不懂事,把你又打又捆,我不叫他登门道歉那都是饶过他!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只有我,要是我连句话都不说,怎么对得起你再生恩德!”

“举手之劳,谈不上恩德,再说救你的是少爷,并不是我。”

“嗳!你和金少爷还不是一家子?”

露生就不说话了。

春杏方觉自己说错了——察言观色久了,她已经懂得琢磨别人的脸色,发现了露生眼中一闪即逝的泪光,这时候也发现金少爷不在这儿了,讷讷地住口,想了想,仍道:“咱们不说这个。小爷,你总要让我尽尽心,就真惹火了航琛,他打我两下也就完了。”

“他要是真容得你做主,何至于你今天一个人来呢?”露生截住她的话,“刘太太——春杏,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你犯不着为我冒这个险。”

露生知道她这次来绝无恶意,哪怕照面时不确定,此时也已经万万个笃定,确信春杏是当真来报答那段逃出金家的恩情,她们不知道金老太爷的“打死”其实只是一句恐吓,所以她们把这段救命之恩牢牢记在心上。过后的这些年里,再也没有人像金少爷和白小爷那样善意地对待她们,他相信她是凭着这点回忆才要涌泉相报,或许还有一点告慰她姐姐的心愿。

他回握她的手,像握住翠儿或是娇红的手,“刘太太,我和刘厅长关系不睦,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化解。再者说做生意,也不一定非要来重庆。其实今天我和曾委长已经商量过了,他马上要去广州赴任,我跟着他去,事情都已经商议定了。”

一言既出,大家和春杏一起愣住。

他们刚才都有些尴尬,刘二太太到底是小民出身,床头功夫枕头风,怎好当着一群外人说出来?况且自己被刘航琛压了一头,末后却让一个小老婆来救场,怎么想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因刘二太太报答恩情、又是仗义相援,谁也不好出言。此时听露生这样回拒,以为真和曾养甫商量好了,虽然意外,却也甚妥帖。只有曾委长心里咯噔咯噔:他是真的打算叫露生去广州!原来人家早就猜到了?!

什么人精啊?!白吃了一碗大辣椒,曾委长冤枉。

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白老板的托词也说不定。曾委长已经陷入薛定谔的真话怪圈,听刘航琛也是句句瞎话,听露生也是句句瞎话,那句都像哄他,他是虽然有智可惜智迟,在这些千层饼面前总是要怀疑一会儿。忍不住把露生拉到一边儿:“你怎么知道我要带你去广州?”

露生有些好笑:“您跟我说过的,原来忘了?”

“我说过?!”

露生笑得捂着肚子,心中却是苦涩:他也知道拜托姨太太帮忙是有些折损面子,但若是春杏早来几天,或许他敢担这个笑名,请她斡旋一番——那时候他是真的不服刘航琛。曹怀椿驱逐金家,打的是光明正大的商业战,并且师出有名,他拒绝的理由和能力都让露生心服口服,但刘航琛凭什么?凭他会在四川搞人脉、拉关系?凭他攀龙附凤、借着宋子文的权势做了这个四川财政厅长?

败给孔宋一次,现在他们的阿猫阿狗也敢仗势欺人,刘航琛会做生意,那也是曾养甫一张嘴说出来的,真要过过招,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

他那不服输的心气上来,硬顶着在重庆走了六天山路。可是六天走完下来,方知自己小看了刘氏,这人不仅能钳制重庆城的铺面厂房,经济居然也搞得有声有色。

妓院?有,烟馆也有,可是你不能用高标准的道德去要求这个1936年的城市,一个远在西南、刚从经济重创中恢复过来的城市,它在银灾和法币乱局之后展现出惊人的恢复能力,露生还记得去年来到这里的时候,街市满目萧条,现在却是欣欣向荣,食品和日用品的价格回升回落,总之是一个稳定的状态,虽不及江浙品类繁盛,但足够维持百姓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露生还走回了当初包下的那间客栈,老板娘亦认出他,热情地打招呼:“唉唉!病好了没有哇?你比原先气色好了!”

“都一年了,什么病不得好?”露生笑问她:“如今生意怎么样?”

“好多了,家里穿得起衣服了!”

这话拿到八十年后,或许会被盖章一个阴阳怪气,而露生知道她是由衷的赞美,他记得去年来赁这个客栈,老板娘一串儿孩子,全光者身子,现在大的那个有裤子穿了,小的孩子也都有个破褂子在身上。

多么可笑,一家人穿得起一条裤子,吃得起糙米粗面,能把经济搞成这样,就算有才能了。如果再多给一些时间,露生想,刘航琛未必不能振兴四川经济。可恨这样一个小人,居然腹内有学,他为人的确不算磊落,可他的才干却不是假的。

要是自己来这里搅和一番,斗不斗得过不好说,再因抬价灌价叫好容易活着的老百姓又过不下去日子,这又算什么呢?

这最后的几天消磨了他的意志,其实心里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好几个晚上,大家都睡了,露生在井口洗着衣服,想古话说情不立事、善不养财,自己大约是真的既不能立事也不能理财,躲在别人背后的时候,觉得出谋划策很容易,可是真要决断什么,他下不了那份狠心。他失去了一些为之献祭和牺牲的目标,独自上路却是举足彷徨,想起那个人来,伤心且怨,咬牙哭了一阵,仍是彷徨。

他生性不愿与人为难,心知再勉强就不是勉强自己了,是勉强大家,他们情分也尽了、力气也尽了,合该松手。说去广州,一半是托词,一半也是真心,又见曾养甫如释重负的神情,不觉起了顽意:“曾先生,到重庆来十几天,你终于笑了。”

曾委长get他的嘲笑,想笑又不好意思:“唉,你愿意去广州就好,当初你们帮忙,没有一点儿犹豫,如今我却叫你失望——别难受,到了广州咱们放开手干!”

露生笑道:“那我可就开心了,开开心心地多么好?”

曾委长:“好啦!”

这里春杏听他们说话,略微猜到些许,起身又要挽留,露生笑着劝住她:“你的好意我自心领,你回去也不必在家里吵闹,权当没有这个事儿,等再过两年,刘厅长气消了,你要来广州玩儿,尽可以来找我。”

春杏还道:“那也不要走得那么急,横竖我要请你玩玩。”

“我们在重庆玩了半个月了,尽玩够了!”露生笑道,“你要是晚上不回去,在这一起吃个饭——只怕刘厅长不准。”

春杏无法,只得将礼物拿来,一一开过,一定要白小爷收下——全是些洋货补品,还有几包钱,露生哪里肯受?又不好全推了,来回辞了一通。走道上却冒出个脑袋,是旅店的掌柜循着声音找来,说道:“又有客人来问,今天您几位好多客人。”

他话音未落,客人已经尾随他跟过来了。来人灰头土脸,外套庄稼汉一样甩在肩上,领带也散开,手里提一个支离破碎即将散架的箱子,望见曾养甫就冲上来,骂道:“你叫我来,又不接我,在这儿风月?!”

曾养甫猝不及防,屁股吃他一脚——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嫌我来得不是时候?那我走?”那人观察一下,问曾养甫:“妓|女?”

刘二太太停下逃走的脚,从墨镜后面瞪他。

曾养甫大笑:“说什么呢,这是露生的朋友。”拉过他,却沾了一手的臭汗,甩着手笑道:“林继庸,林教授,露生,来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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