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非常好。
第二天中午,求岳出门去考察广州的商业情况。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仍跟着陶二哥。原本是想自己先过来看看,陶嵘峥却道:“你一个人实在不能放心,要么让你的管家陪着,要么厂里带个人去。”
金总不想跟齐松义一起出门,虽然金老头子保住句容厂,算戴罪立功,但过去的心结难解,那个封建老巢他金总仍是不想搭理,而且带着齐管家仿佛带着一个班主任。要说带周裕去——也不妥,家里得留下一个通信员,能游走于颐和路、榕庄街、句容老家三个地区的,现在唯有周裕同志一人,他不能离岗。
现在自己还没有确切的打算,带技术部的工人来,也是打击大家积极性。金总是不敢再给大家泼凉水了,难为同志们坚守了大半年,他得摘点儿好消息再回去摇人。
“想来想去,只有我了,是不是?”二哥笑他踌躇。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善良啊,还喜欢替别人操心,拄着拐杖大老远陪到广州来,还监督着怕金总意志消沉——一大早他就来敲金总的门:“你不会还要睡吧?还在消沉?”
金总哪敢躺着?赶紧起来穿衣服:“我正在想应该先去哪里转转。”
“躺着想能想出来什么?眼见为实。”陶二哥温柔地严格,“在家时心情不好,我体谅你,既已决定振作,那就要行动起来。要是出来了还是这个德行,那你广州不来也罢。”说着,他又关怀,“你是不是还是害怕上街?”
金总:“没有!我坚强!”
可见二哥不仅有找妈的爱好,还有当妈的爱好,十年前给黛玉兽当妈,十年后兼任金总的妈。叫金总都不好意思留他一个人在旅馆——只是他们俩这算什么配置啊?一个残缺的□□加一个残缺的灵魂。
各种意义上的互相帮扶?!
好在他们就住西关,出了酒店就是人来人往的宝华街。求岳站在这块路牌下,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句容也有个宝华山,那是他发迹的地方,来广州闭着眼又住在宝华,不知冥冥中是否有定?
他在这里驻足,陶嵘峥却已蹒跚过了小街,向对面的店子里去了——这是求岳交待他的,先看看本地流行什么、售价多少,搜集一些生意的情报。做生意就是如此,了解市场是打入市场的第一步,敏锐的天才往往能从街头巷尾的蛛丝马迹里找到生金的点子。
金总不敢自居天才,但至少这几年的商业运作,他没有失败过。
他看着二哥倚杖而行的背影,缓缓移到一家棉布店门口,因为听不懂白话,耐心地跟人一字一字慢慢说,仿佛那样说本地人就能听得懂似的,那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可是二哥自若,他凭军人的力量,一手一脚也站得笔直,与人说话亦是含笑温和,别人听不懂,他就再说一遍,将手架在拐杖上比划意思——求岳心里涌起敬佩的感觉。再伸头一看,二哥还真有两把刷子,不知说了什么,对面的棉布西施竟给他塞了个什么!
还是你们文雅人会撩啊!
陶嵘峥亦笑着回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颜色,瞧见这头的求岳,跟他笑着扬一扬手里的布包,一面就往这边走。求岳道:“你站着别动,我过去!”
街上喧闹,二哥听不大清,仍向这边挪动——这条路是鬼探头,冷不防一辆汽车从半道冲出来,极快地转弯,陶嵘峥看见了,亦听见鸣笛,奈何行动吃力,本想退回一步,退得太急,拐杖和人一起摔在地上,那车子也看见路边一个残疾人摔倒,猛踩刹车无用,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求岳哪来得及想?冲上去一把推开二哥,但觉整个人轰隆一声,天旋地转——看见露生哭了。
他心想今天属实是太好了,起床挨骂,出门撞车,但至少虚幻地看见心爱的人,可惜是哭的。就想到这儿,白眼一翻,不省人事。
金总那头遭遇车祸,露生这里是一点不知——他的队伍倒比求岳整齐一些,至少队员的身心都比较健康。
现在这个队伍的指挥权由不靠谱的曾委长转交至林教授手中,但林教授看起来……更不靠谱。曾委长至少做事之前会把计划拿出来跟大家说说,林继庸却是大包大揽,“反正你们自己也试过了,南墙也撞了,带着你们也是浪费时间。”他叫大家在旅馆休息,自己去外头折腾了一通,然后一群人听林教授的指挥,浩浩荡荡前往成都。
出发那天,林教授居然难得地洗澡理发,喷了香水,换了笔挺的西装(从哪摸出来的),手上还附了一根极倜傥的鎏金斯提克(又是哪变出来的),一群人中只有露生的装扮能跟得上林教授的讲究,众人刮目相看,不料林教授打扮起来竟能这样光鲜!一时也忘了质疑他带路的方式仿佛拐卖人口,不免也拿了好衣服来换上,傻乎乎地跟他上了火车。
他们猜到了,这次应该是要去见个大人物,只猜不出是谁。林继庸笑道:“刘航琛压你们一头,无非是仗着他在四川的势力,既如此,我们就找一个更利害的人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更利害的人物?”曾养甫想了一圈儿,“王灵官?他不行,他名望虽有,权力却是上不得台面。刘航琛拿他做挡箭牌的——”
“我找他干甚么!”林继庸拍他的嘴,“他是姓王,但他可不敢自称四川王!”
“四川王……你说刘湘?”
“不然呢?难道去找刘备?还是刘邦?”林教授槽他,“也不是不可以,那要劳动你去死一死,我们帮你烧纸。”
“嗳呀别开玩笑。”曾养甫扒着他,“你跟刘湘还有交情啊?”
“当然没有。”
“……那就这么冒冒失失去见人家?”
“真是……笨!”林教授不耐地歪过身来,“我不认识刘湘,但我可以认识他认识的人,这还不明白?”
他们口中的刘湘,是现任的四川省主席,这人几年前在北伐战争里站错了边,失意下野,玩了好几年的泥巴,去年与另一个军阀争雄得胜,因此得以上任,和刘航琛一样头新脚新。若将四川比作藩国,此人就是新登基的藩王。
“别人叫他四川王,他也不推辞,真就以王自居。把四川当成自己的朝廷,上任了就什么都想要,空军海军他都建了!”
露生:“……海军?”差点儿笑出来。
第一个版本的蒙古海军?
林继庸亦笑,“现在四川是新人新政新天地,格局甫易,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你们倒好,稍微遇点困难就放弃!那不是错失大好良机?”
说得有理,但那哪儿是一点困难啊林教授!
不过有比较才有差距,比起不着边的空军海军,来做个小生意确实属于脚踏实地的要求了……
曾委长还在思索林教授的人脉:“认识他认识的人……你去找他老婆?”
“你们这些家伙……你们的头脑里除了权钱关系,就是床上的关系,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裤腰带之外的后门吗?”
林教授是真的会骂,一句“裤腰带上的后门”,连露生都挨批评。曾养甫眼看他又要大开粗俗的批判,连忙捂他的嘴喊停,林教授将他搡开一边,方得意道:“可见你们做事轻率,对一个地区的人事完全不做调查,仅凭管中窥豹就敢登山门,这样怎么能不失败呢?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指着露生道,“比如你,就是成功得太容易了,你对上海不了解,对杭州也不了解,可是你和金明卿去做生意,却能一帆风顺,你以为这全是你们自己的努力?不,那是因为你拥有了江浙地区最宝贵的人脉——你认识梅兰芳,认识梅党,他们虽然是戏迷的联盟,其中却多有工商名流和金融巨子,这笔人脉保着你在整个江浙纵横无忌!”
露生觉得这话不对:“我和梅先生也不是旧识,到了上海他才帮助我的。”
“可你唱戏唱了多少年?遥知即故交,这个道理懂不懂?你手上握着人脉,却以为自己没有人脉,难怪来了四川也是如法炮制,以为好话求一求人家就会帮你!刘航琛又不是梅兰芳,会怜惜你唱戏的功夫。”林继庸答得极快极锋利,“至于税改的成功,法币的实施,也不是因为你能力真就无人能居上风,而是你们金家清白之身,没有附庸在任何一方势力之下,因此各方势力都想把你们抬起来,笼络收用。可惜你们不识抬举,既不投蒋、也不投汪,既不投孔、又不投宋!他们得不到你们的心,也要得到你们的尸体——你看,结局是不是这样?金家被五马分尸,他们吃尸体也可以吃得脑满肠肥!”说着,将手指露生的鼻尖,“做事须要天时地利人和,三势尽失也不知反省,你还在这儿闭着眼努力努力呢!”八壹中文網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叫露生听得垂头暗服,竟有振聋发聩之感,想起冯耿光告诉自己不要一味地追附于金家的生意,“要把戏唱下去,以后自有用处”,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恨自己不听人言,也未能领会六爷的苦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果然身后有余忘缩手,若自己能够放下身段,早结交人缘,不要嫌这个俗气、嫌那个虚伪,何至于如今苦无计策?
可是一个人的心性如何能轻易改变?这样改变了,又算不算折身权贵、趋炎附势?
他有些困惑了。
林继庸见他凝神听住,大感得意,既得意自己无事不知,且得意自己这篇论述切中要害,在这小破火车上给这帮家伙听去真是屈此高论!坐直身子,还想乘胜追击,曾养甫一把拉住他——生怕他又说到求岳身上,你可不要再说什么“你俩为啥闹掰”的糟东西了,再说给白老板说哭了!曾委长火速圆滑:“荷达,你比过去成熟得多了。”这句话倒是衷心的,曾委长彩虹屁,“不,应当是,深刻,你的见解更上一层楼,四年你不是这样的。”
“就是因为我之前跟你办事,吃了大亏。所以我在欧洲的时候,反复自省,思考我们究竟失败在哪里。”林继庸拿手指敲着桌子,“现在我想明白了,还是那四个字——知己知彼!我们不光得清楚自己有什么,还得弄清楚我们目标都有什么、要什么。”
“所以,咱们通过什么人去找刘湘呢?”茅以升仍好奇,“能问吗?”
“你这句话就不切中要害,通过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刘湘点头。”
“但我们想知道。”茅博士憨笑。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你们都是不会演戏的人——”林继庸摆手,“告诉了你们,不仅没有帮助,反而增加破绽。”
“我会演戏。”露生也觉有趣了,“连我也不能说吗?”
林教授看看他,“你可以!”
他打个响指,叫露生附耳过来——众人只见他乌润的眼睛扑闪几下,忽然一笑,笑得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