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连城左边胳膊被她拉着动弹不得,右手倒是空闲出来,一边听她在自己耳边碎碎念,一边用食指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桌面,越听越觉得有意思。这个小女子别的地方虽然总是自作聪明,可这番话倒是说得极为中肯。以他目前的处境平常女子确实近不了他的身,也只有像她这样的像麦芽糖一样粘牙的,用签子剔都剔不走的,能闯到他的视线里来。
顾连城勾了一下嘴角,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顾明微一听她长兄这么说,惊喜地抱紧她长兄的胳膊,眉开眼笑:“这么说来,长兄同意了?”
顾连城盯着她的眼睛:“只怕我答应之后,这辈子便活该做了和尚了吧?”
“长兄说的是哪里的话?”顾明微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娇娇软软的声音也像风中的柳叶儿一样直飘,“阿微是真真为长兄好,长兄不领情便罢了,何苦挖苦嘲笑阿微?”
可她长兄早把她看穿了,不吃她这套。顾明微又不愿松开她长兄的胳膊,便一直固执地半蹲着,直到蹲到两条腿都开始打颤儿,这才直起身子,委屈得直揉自己跪得乌青的两边膝盖。
顾连城坐在一边看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到我身边来。”
顾明微被长兄拉了手腕,顺势坐在她长兄的腿上,她长兄也没推她起身,而是一点点地数落她的错处:“那沈六姑娘归根结底,是你自己招惹来的。你若不到正厅去瞧她,不同她到街上去,她又岂会看上你?”
“再说五姑娘,你若平时不与她对着干也就罢了。可你既与她对上了,又如此疏忽大意,不是上赶着叫人算计么?”
顾连城觉得自己这般苦口婆心,都快要代替顾正渊做了她顾明微的老子了。可他垂眸一看,只见那少女微微低着头,怯生生地看着他,可一双眼睛却不像那么回事,滴溜溜地转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顾连城何曾对什么人这么耐心过?他觉得,便是他日后有了女儿,也是由妻妾及后院的奶妈子照料着的,费不着他半点心思。只怕她亲生大哥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会对她如此照拂。
“四姑娘,你听明白了我的话了么?”顾连城皱起眉头。
少女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伸出双手圈住她长兄的脖子:“可阿微就是想哥哥答应我。”
“四姑娘,过了。”顾连城把她的胳膊从他脖子上薅了下来。
两人说着话,外头便响起敲门声。
银星端了食盘进来,就看见她家姑娘坐在一张圆凳上,脱了脚上的鞋袜,裤管挽了起来,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大公子则半蹲着,亲自替她家姑娘擦着药酒。
顾府大公子,昌平长公主的血脉,谪仙一般的人物,就这么蹲在地上,给她家姑娘擦药酒!
银星觉得头上发晕,全身打颤,眼前开始出现幻象。
她一句话不多说,默默加快速度,在桌上摆了一盘加了香菜与花生米的凉拌牛肉,一碟子银鱼炒蛋,还有顾明微平日里爱吃的空心菜。又端了两碗粥水上来,给两人各添了一副银筷。
然后便收起托盘走了出去,很识相地顺手带上了房门。
临走前,还听她家姑娘娇滴滴地说道:“没胃口,吃不下,要哥哥喂才吃饭。”
银星听到顾连城把筷子拍在桌上的声音,觉得自己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家姑娘可真是个能人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说的就是她家姑娘了吧?而且,不仅动了,还蹬鼻子上脸各种嘚瑟。
她终于明白外头那个叫冷面的侍卫,为何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跟在大公子身边,若非有她家姑娘这样磨豆腐的功夫,还真不能有太多的表情。
否则,一个不留意惹得大公子恼羞成怒惨遭灭口,岂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顾连城打开房门时,一片虫鸣哇叫顺着微风飘了进来。天上的月亮才眉毛粗细,漫天繁星铺在天幕上,整座庭院寂寞无人,只有院子外流进池子的泉眼,昼夜不停地汩汩作响。
他回头隔着重重纱幔,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儿,感觉耳边一阵疾风掠过,脸色如常地关上房门,回头向黑暗之中影子般的侍卫说道:“天色不早了,回流光阁吧。”
两人出了秋水堂,自有守夜到现在的金月负责闩门。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顾四姑娘的身份暴露,顾府岂会容她?主子身负重担,须看清脚下的路才是。若是主子真心想照拂顾四姑娘,不如早日替她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冷面跟在顾连城身后缓缓说道。
夜深露重,就连秋水堂外石灯里的蜡烛都燃尽了,空气里散发着独属于夏日深夜的味道。
顾连城没有回答,只有脚步比先前快了一些。
自从入夏以来,没下过几场雨。整个京师在烈日的炙烤之下,就像一个外头烤着火的铁锅。城里的人就像被扔进锅里的吃食,锅里的热气要再散不出去人就快被烤熟了。
好容易一场大雨下来,终于把城里的暑热都冲走,瓢泼大雨打得屋顶的瓦楞“哗哗”响。电闪雷鸣了一夜,顾明微索性一夜没睡,等到天快亮的时候,雷声停了才勉强合了眼。
银星一早起来,搬了张椅子坐在顾明微房门前给做针线活,就见春迟打着伞从一阵阵的雨帘中进来,走到屋檐底下.身子都湿了半截。
银星赶紧放了膝盖上的笸箩,接过春池手中的伞,支在柱子边上,笑着说道:“什么风把春池姐姐给刮来了?雨下得这样大,春池姐姐怎么不等雨停了再来?仔细淋雨受了寒。”
春池把怀里抱着的木盒打开来,里头赫然装着一只老山参:“老太太惦记着四公子,这几日夜不能寐。这一场大雨下来总算轻省一些,一睁眼第一句就是四公子。我怕老太太担心,索性直接过来了。”
两人谁也不敢打扰顾明微修养,搬了椅子到回廊边上说起话来。
银星也不是个笨的,春池是老太太身边的得力丫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强些,与她一个才入府几月的小丫鬟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借着她的嘴,把话递给她家姑娘罢了。
这么一说,银星才知道昨夜一场雷雨不但天上热闹了,也把整个顾府给震动了。
一是,飞鸿斋那位被婆子们绑着在院子里打了十板屁股,躺在飞鸿斋里出不了门。李氏心疼女儿闹了一夜,又扬言要带着女儿回娘家去,还是三公子从明镜居赶过来才把人劝下了。
二是,今日顾正渊满身疲惫去上朝,到了朝堂上却被今上呵斥,说他治家不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好一通教训。好在有沈国公同他一起受训,要不然顾正渊连当庭触柱的心都有了。
顾明微受了伤,也算是因祸得福。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没有烦扰她,这几日各房派人送来的东西,倒是满满当当地堆了一库房。
银星把春池的话同顾明微说了,便见她家姑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她不有好奇地问:“姑娘笑什么?”
顾明微像只小狐狸一样摇了摇头,用手支着下巴望向流光阁的方向。
别人都不知道,只有她知道长兄实现了对她的承诺。她没有白受人欺负,长兄替她报仇了,她终于不再像上辈子一般无依无靠,她也是有人疼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