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齐王府书房。
齐王闻擎的桌案上没有公文,反倒摆着一柄重剑。
他长眸深邃,无声地盯着重剑的剑穗,气势凛然,不怒自威。
凌厦一进书房,瞬间就敛了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谨小慎微地行礼,“主上,凌厦有事要禀。”
闻擎抬眸,冷冷瞥他一眼。
“说。”
凌厦一听主上的语气,就知道自己今日要遭,他缩着脖子,先捡不那么重要的事说。
“禀主上,辰时宋老夫人进宫,把宋盼盼接回了宋家。”
原来,自宋太傅故去后,宋家无一小辈成器,能撑起门楣,满门荣耀皆靠太后一人支撑。
朝堂中没有得用的,就只能从后宫下手。
宋盼盼是目前宋家唯一适龄的嫡女,太后即便再生气,为了宋家的将来计,也只能寻了借口,还宋盼盼清白孝顺的美名,以期日后有机会,能将宋盼盼送入太子府,做太子良娣。
若宋盼盼争气,太子即位后,她至少也能挣个妃位,或是贵妃位,延续宋氏荣耀。
可任太后和宋家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宋盼盼在寿宴那夜,做了什么糊涂事。
凌厦继续向闻擎禀道:“荣王……三皇子被禁足后,太子昨日去看过他,已经着手调查寿宴之事,想必很快就能查到宋盼盼身上了。”
当夜,太子为了止损,争取靖国公府这个盟友,捂住荣王的嘴,不让荣王开口,插手他和庄文筠的婚事,所以不知道其中隐情。
可一旦太子知道荣王是被迷晕的,定会对当夜之事心生怀疑。
太子不是荣王,不会傻到以为事情真是庄文筠做的。宋盼盼做事不算十分周全,只要太子肯查,早晚能查出真相。
不知到时,宋家这个贵妃梦,还做不做得成。
凌厦回禀完这两个消息,有些犹豫地闭上了嘴。
可惜仍是没逃过。
闻擎锋锐的眼神扫过凌厦,“继续。”
凌厦在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啊!平日有什么好事轮不上自己,这种要承受主上雷霆怒火的事,却总要落在自己肩头!
从前虞姑娘去主上私宅,去得很勤,可是自从上次虞姑娘与主上斗气之后,就再也没去过衡武街后巷。
这几日,主上脸色愈发难看,浑身气势也愈发吓人。他哥上次向主上禀虞家的消息,刚禀完,就被主上抓着,在练武场打两个时辰的拳。
主上心里戾气重,下手也狠,他哥今日都还没下床。
他哥好歹还有个托词,说虞家忙着周氏和虞歆去蕉城祖宅的事,虞姑娘不得空。
可今日周氏和虞歆已经离开皇城,自己连个托词都没了。
凌厦战战兢兢地回道:“宫里出了乱子,虞家处事不敢张扬,对外宣称周氏病重,要迁去祖宅静养,虞歆随行照顾。二人已离开皇城。”
闻擎冷冷地看着凌厦,他要听的不是这个。
凌厦知道逃不过了,心一横,闭上眼。
“虞姑娘今儿兴致很好,在庭院里修剪了一早上的兰花。”
过了几息,凌厦没听到动静,也没等到自己被当做沙包踢出去,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果然看到主上森冷的眸色。
“跟上。”闻擎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
凌厦脸色一白:吾命休矣!
虞府,掌珠苑。
虞华绮近日不曾出门,一直在家弹琴练字,调香烹茶,极尽风
雅之事。
这些事最能平心静气,可她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总是无来由地想起闻擎。
一时想起他的好,一时又记觉得世上再无人比他更过分。
今儿是三月十五,春日里最热闹的重锦节,可虞华绮连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
她坐在庭院里,心不在焉地做着能平心静气的风雅事——修剪一盆金丝白墨。
一剪子下去,莹润幽碧的兰叶碎成两半,再一剪子,落了一地娇嫩芬芳的兰花。
巧杏几个候在边上,看得心惊胆战。
这都是今日第五盆兰花了,姑娘是决意要将府里花房的兰花都糟蹋尽吗?
好在卫敏及时赶到。
饶是卫敏这样,对花艺毫不感兴趣的小姑娘,也能看出虞华绮把兰花修剪得有多难看。
她取走虞华绮手里的剪子,救下那盆坑坑洼洼的可怜墨兰,“阿娇,别弄这劳什子了,咱们出去玩。”
卫敏神色自然,笑意爽朗,全然没了从前郁结于心的模样。
“好。”
虞华绮回过神,答应卫敏。
她一低头,看到满地狼藉,眼皮不由跳了跳,吩咐巧杏,“把这里收拾了。”
两人换了男装,悄悄溜出去玩。
卫敏前些日子虽过得浑浑噩噩,却也不是全然不关心外界。她本能地察觉出齐王和阿娇之间有猫腻,尤其是齐王看阿娇的眼神,和自己昔日看贺昭的眼神一般无二。
想到这里,卫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见虞华绮神色恹恹,开口道:“阿娇,咱们喝酒去。”
虞华绮无可无不可,“好。”
揽月楼是皇城里最大的酒馆。两人定了最好的雅间,点了三十六壶名酒,又要了七十二酒杯。
给她们带路的店小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两位公子锦衣华服,仪表堂堂,怎么年纪轻轻就冒着傻气?
他好心提醒道:“客官,这样混着饮酒,极易醉的。”
虞华绮不欲听废话,往小二手上扔了锭赏银,“赏你的,快些把我们要的东西送上来。”
那小二捧着颇有分量的赏银,笑得见牙不见眼,也就没有那许多话了,乐颠颠地道:“好嘞,您稍候!”
很快,三十六壶美酒便上齐了,连带着虞华绮二人点的下酒菜和酒杯,满满当当摆齐了一张二十人长桌。
虞华绮心烦意乱的,不耐烦玩复杂的东西,便只拿了骰子,和卫敏摇骰子玩。
输一局,罚酒一杯。
三十六局内,罚的酒不许重样。
虞华绮刻意放空自己,玩起来压根不动脑,很快就输得一败涂地,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喝了整整十八杯酒。
卫敏比她稍好些,也喝了六七杯。
虞华绮又输了一局。
她眯着水光迤逦的醉眼,往酒杯倒酒,越倒,越觉得哪里不对头。
虞华绮停住手,“下一局咱们玩对诗,谁对不上,谁就喝酒。”
卫敏正吃着金盏糕,闻言立刻表示反对,“我不同意。”
奈何虞华绮喝醉了酒,不讲道理,不让对诗就闹。
她抢了卫敏手上的金盏糕,狠狠咬一口,鼓着醉得泛着胭脂丽色的腮帮子,双手插腰,神气活现道:“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卫敏瞠目结舌,只好无奈同意。
“那只能玩三局啊……行行行,五局,不能更多了。”
“好!”
虞华绮囫囵把嘴里的金盏糕吞进去,表示同意。
说是五局,待卫敏连输五局,被灌得晕晕乎乎,和虞华绮一样变成醉鬼的时候,哪里还数得清楚,眼下已是第几局了?
卫敏又输了五局,一口气喝了十杯不同品类的酒。
两个醉鬼也不知乐什么,坐在地上咯咯直笑。
笑着记笑着,卫敏就哭了,是嚎啕大哭。
虞华绮脑子里一片糨糊,傻愣愣地看着卫敏,“敏敏,你哭什么?”
卫敏烂醉如泥,边哭边抱着虞华绮的大腿,丝毫没有今日初见时的洒脱,“我喜欢贺昭,好喜欢好喜欢,就是喜欢!他好也喜欢,坏也喜欢。我知道我不该和他在一起,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他。”
卫敏边嚎边哭,整个一酒疯子。
虞华绮被她哭得心酸,努力转动钝钝的脑袋,认真道:“敏敏,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你会被他害死的。”
卫敏涕泗横流,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她哭得伤心又放纵,仿佛要把近些日子压在心头的痛苦和隐忍,全都哭出来。
虞华绮眨眨迷蒙醉眼,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恢复一丝神智:不能坐在地上哭,会着凉的。
她醉得手软脚软,磕磕绊绊地拖着挂在自己腿上的卫敏,把她搬到供客人休息的小塌上,任她边哭边发酒疯。
虞华绮累得直喘气,还要时不时纠正卫敏的醉话。
“阿娇,我好喜欢贺昭!”
“你不喜欢他,你不喜欢他,贺昭是个臭流氓。”
“他不是!”
“他是的,是的,是的。傻敏敏,你别说话了。”
卫敏气鼓鼓地背过身去,自己管自己哭,不理虞华绮了。
虞华绮也有些生气,坐在塌边,慢吞吞地给自己脱鞋,不理卫敏。
她醉得眼前有重影,脱了半天也没脱掉,鞋尖还是摇摇欲坠的挂在脚上。
连鞋子都欺负自己!
虞华绮怔怔地盯着地面,莫名生出几分委屈。
她好像也有点想哭。
哭,哭什么呢?
大混蛋!
虞华绮意识朦胧,想不起自己骂的是谁。她混混沌沌,又毫无逻辑地骂了几句,觉得出了气,也就不管鞋子了,心满意足地睡去。
未几,雅间的门被推开。
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闻擎直皱眉。
他关上门,见虞华绮和卫敏横七竖八地挤在一张小塌上,虞华绮的手还被卫敏压在脖子底下。
闻擎神色微厉,冷冷地拨开卫敏,抱着虞华绮,去了隔壁。
虞华绮睡得正香,被挪动了也没有知觉。她跟醉猫儿似的,乖乖地咂嘴,“唔,桃花酿,甜甜的。”
闻擎眉眼一柔,露出笑意。
他甚少笑得这样清朗,深邃冷峻的面庞英俊得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因虞华绮醉酒,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凌厦,感恩戴德地端着醒酒汤进来。
闻擎接过,舀了一勺,喂怀里的小酒鬼喝。
虞华绮醉得莹白的脸庞娇红滚烫,连秾丽的眼尾也晕着淡而艳的绯色,映着那颗美人痣,仿佛勾人魂魄的狐仙儿似的。
她醉了也不老实,喝半勺汤,吐半勺汤,随后就紧紧闭上桃花般姣美的菱唇。
闻擎无法,生平第一次,用淡漠威严的声线,说着毫无原则的哄人软话,“阿娇好乖,再喝一口。”
也不知醉得软趴趴的小酒鬼是怎么听见的,竟真把
醒酒汤都喝了,喝完还要嫌弃地皱着鼻子,咕咕哝哝个不停。
闻擎把瓷碗放在一旁,浑身的戾气都被这小娇娇化得一干二净。
他无奈地看着怀里的讨债鬼:没良心的小东西。
虞华绮哪知道闻擎在想什么,她在宽厚温暖的怀抱里蹭来蹭去,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往他臂弯钻,嘴里仍是咕咕哝哝的。
闻擎低头,试图听清她在说什么,耳垂顿时被尖利的糯米小牙咬住。
濡湿的感觉传来,还伴着小姑娘奶凶奶凶,口舌不清的一句:“大混记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