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六年,八月十七。
是夜,荣王举兵攻破宫门,意在弑父夺位。
皇宫内,尸骨堆积如山,鲜血铺满青砖,而紫阳殿的一场走水,令被困其中的皇帝和懿王身亡魂消。
当晨曦第一道曙光,划破漆黑长夜时,经历了血腥屠戮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
荣王在范秉等逆臣的簇拥下,自立为帝。
虞华绮担心闻擎,彻夜未眠,每隔一个时辰,便听暗卫报告一次皇宫内的消息,即便得知凌厦已将懿王带出皇宫,也无心理会,只命其先将懿王关到山庄地牢。
她阖目靠在软枕上,疲惫地揉了揉额心,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整夜,她听到皇帝懿王被烧死的消息,听到荣王坐上龙椅的消息,又听到虞家被荣王搜查,却查不到自己踪影的消息。
虞华绮蹙着眉,急切道:“祖母和哥哥嫂子没事吧?”
服侍虞华绮的青衣丫鬟是暗卫,性子虽稍嫌清冷,对虞华绮却很恭敬,“虞姑娘请放心,主子派了人,暗中守护虞家,若荣王有异动,会立刻带着他们离开。不过荣王除了搜寻您的下落,对虞老夫人等还算客气,并未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虞华绮的眉心略微舒展,又问道:“闻擎哥哥那边如何,一切可顺利?”
青衣丫鬟见虞华绮脸色苍白,劝道:“现在还没收到槐明那边的消息,但主子素来深谋远虑,足智多谋,此行必会顺利的。您不必太担心,先休息一会吧。”
虞华绮哪里睡得着?她一闭眼,眼前就满是不详的画面。
如此,直到旭日完全跃至高空,落下千丝万缕的金光,她实在撑不住了,才小眯片刻。
可惜,没过多久,就因噩梦而惊醒。
虞华绮虽已睁开眼,却仍沉浸在噩梦中。
她心慌意乱,无意识地用力,将指甲嵌入掌心,直到掌心被掐出了血,才因刺痛感,而逐渐回神。
青衣丫鬟正往博山炉内添安神香,听到床幔间的动静,立刻赶到虞华绮身边,轻声道:“虞姑娘?”
虞华绮额间冒着细密的冷汗,她不安的问:“现在是怎么个情形?”
“回姑娘,荣王自立为帝,消息刚传遍皇城,朝野内外,还不知皇帝和懿王的生死,有猜测他们在火中跑了的,也有认为他们被荣王逼死的。此刻主子已调到二十万兵马,以救驾的名义,闯进皇城。”
青衣丫鬟说着,拧了温热的巾帕,给虞华绮擦拭虚汗。
虞华绮没睡好,樱唇白得毫无血色,“这么说,闻擎哥哥已经在皇城了?”
青衣丫鬟点了点头,“是的,半刻钟前,这个消息刚传进山庄。”
虞华绮困在这么个地方,得到的消息总是滞后的,她恨不能长出千里眼,顺风耳,好亲自看看闻擎面临的境况。
她就这么熬着,每隔一个时辰,听暗卫报告一次前方发生了何事。
直到黄昏时分。
虞华绮终于收到消息,荣王范秉兵败,逃至旗文山,被当场诛杀。
她喜得猝然从椅子上站起,却因整日的滴水未进,眼前发黑,险些摔落在地,被青衣丫鬟搀扶住。
“虞姑娘,您快坐下。”
虞华绮靠坐在花梨方背椅上,握紧青衣丫鬟的手背,“闻擎哥哥没事吧,可有受伤?”
青衣丫鬟见虞华绮如此虚弱,哪里敢说闻擎受伤的事,只是道:“奴婢未曾听闻这等消息。”
她半跪在虞华绮面前,“虞姑娘,您整日都未进食,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您用些粥点可好?”
虞华绮悬了一日的心,乍然放松,只觉得人恹恹的,她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青衣丫鬟劝道:“主子就快来了,您即便不用饭,也该梳洗梳洗,重新上妆。我瞧着,您此刻有些憔悴呢。”
虞华绮闻言,朝铜镜处望了一眼。
青衣丫鬟见有戏,赶紧朝外间的小丫鬟招手,让她们进来伺候虞华绮梳洗。
梳洗过后,虞华绮生出了些精神,青衣丫鬟再劝,她也配合地用了小半碗白粥。
月上柳梢,距离前方传出荣王身死的消息,已经过去近两个时辰了。
虞华绮越等越心焦,那点喜悦之情早就烟消云散。若不是她许诺过闻擎,要好好待在此处,等他来接,早就按捺不住,策马去找他了。
话分两头。
闻擎诛杀荣王及众逆党后,赶回皇宫,找出皇帝和懿王的尸身,宣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朝臣们全部跪在承明殿,大行皇帝的灵堂前,哭声震天。
永宁王身为大行皇帝的亲弟弟,身份贵重,他从悲痛中起身,蹒跚着走到闻擎面前,跪伏在地。
“如今奸佞已除,逆贼已诛,而先帝骤崩,国无主君,惟齐王殿下您文韬武略,仁明孝友,登临大位,能令天下归心。请殿下为江山社稷计,即皇帝位,安民心,定社稷。”
随着永宁王的跪倒,文武百官纷纷跪拜,合辞劝进。
皇室惟剩闻擎一个皇子,他登基为帝,是必然的结局。而百官中,又多半是他的人,此时此刻,就连永宁王,都主动向他示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场的,即便有心怀旧主之人,也不敢做出任何异状,唯恐引火烧身。
闻擎在承明殿接受众请,同意即位。
他迅速处理了几桩最要紧的事,随后,先去了趟虞府。
虞府被里三层外三层翻了个遍,府内乱糟糟的,尚未收拾干净。虞老夫人虽未被伤,却受了惊吓,闻擎稍作安慰,又赐下了无数的恩赏。
他腹部有伤,强撑着办完这些事,不顾劝阻,策马赶去虞华绮藏身的山庄。
此时,虞华绮已经听说了承明殿的事,虽不再那么焦急,可没见到闻擎,她一颗心总是落不到实处。
依旧是深夜,月明如水。
虞华绮靠在山庄门边,和昨儿相同的位置,遥遥地,看到了昨儿消失在山路间的那匹马,复又出现在眼前。
秋风吹得落叶簌簌地响,门梁上挂着的几盏灯笼摇摇晃晃,映着虞华绮的明艳笑容。
闻擎勒住缰绳,旋身落地。
虞华绮弯着桃花眸,笑得灿烂,“闻擎哥哥,你来接我了?”
闻擎牵过她的手,实在忍不住,吻在了她比夜空星子还璀璨的眼眸上,“来接你回家。”
宽阔华丽的青盖马车很快也行至山庄前。
闻擎接了虞华绮,径直去往齐王府。
宫里正乱着,虞家也还未拾掇干净,他不愿委屈了虞华绮,干脆光明正大地接她去齐王府。
反正无论他做什么,如今都无人敢多作置喙。
虞华绮提心吊胆了一日一夜,坐在马车内,依赖地抱住闻擎的胳膊,靠在他肩头,一颗心渐渐归于实处。
她终于放下心,这段时间的担忧和害怕开始发酵,生出些委屈来,“你吓死我了。”
闻擎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但不仔细听,听不出来,“是我不好,吓坏阿娇了。”
虞华绮往上靠了靠,亮出一口糯米小牙,磨着闻擎的耳垂,半威胁半撒娇道:“我都叫你吓老了十岁,以后不许再这么吓我。”
闻擎的耳垂瞬间红了一片,他眸色转深,不赞同道:“净说胡话。”
虞华绮不服,愈发缠磨个不休,非要闻擎摸摸自己的眼尾,看有没有长出皱纹。
山路崎岖,马车忽而颠簸了下。
闻擎闷哼一声。
他闭了闭眼,伸手撩开车帘,让清凉的秋风涌入。
秋风吹起虞华绮披散着的青丝,撩得她脸颊怪痒的,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突然打开车帘做什么,头发都乱了。”
闻擎伸手,帮她归拢了披散着的发丝,用绸带扎成一束,“我热。”
虞华绮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娇艳的眼尾一瞥,看到闻擎火红的耳根,心里才渐渐生出几分羞意,她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可惜,马车再宽敞,秋风再清凉,还是没能遮掩住车内渐渐浓郁的腥味。
虞华绮从羞意中回神,分辨出那是血腥味之后,心跳滞了半拍,“闻擎哥哥,你受伤了?”
闻擎眉心微敛,答道:“只是小伤。”
夜色浓倦,闻擎穿的又是玄色衣裳,虞华绮一时找不到,他哪里有伤口在渗血,脸都吓白了,“你别瞒着我,即便,即便是小伤,也要告诉我在哪里好不好?伤口肯定裂开了,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闻擎恐她见着伤口害怕,“无事,齐王府很快就到,进去再包扎。”
虞华绮趁着月色,盯着闻擎浑身上下,仔细看了一遍。突然,她微颤着指尖,触了触他腹部衣裳,被血水濡湿,而显得颜色更深之处。
冰凉咸湿,血还在不断往外渗。
闻擎伸手,捂住虞华绮的眼睛。
几乎是瞬间,他的指腹,就溢满了温热的泪水。
虞华绮连声音都在颤抖,“我,我不看了。闻擎哥哥,你自己包扎一下好不好?好多的血。”
闻擎对自己的伤势心里有数。虽然伤口略深,但处理得很干净,流些血也不打紧,他早习惯了,只是怕吓着虞华绮。
虞华绮见哭没用,挣扎着不许闻擎遮住自己的眼睛,凶恶地命令,“快把上衣脱了,我给你包扎!”
闻擎见她瞪着眼睛,边骂人边哭,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眼泪,唯恐她哭坏了。
可衣裳却不能脱。
别的不说,单说手臂那些疤,就能把这小姑娘吓昏过去。她最爱美的,也素来喜欢自己的皮相,若看到那些丑陋疤痕,恐怕会对自己心生芥蒂。
闻擎取出一瓶药,哄道:“不许胡闹,还没成婚呢,哪能脱衣裳。阿娇帮我敷在伤口处就行,待会回去再包扎,好不好?”
虞华绮抹了把眼泪,嗔道:“就这么涂,药都涂衣服上了,顶什么用?”
闻擎无奈,边帮她擦眼泪,边伸手将衣服扯了个洞,露出伤口。
包扎伤口的雪白绸布已经被全数染红,虞华绮看得心尖一颤,差点握不住手里的药瓶。
她心慌意乱,抖着手打开瓶盖,想把药粉往闻擎伤口敷,却不慎抖出些药粉,洒到自己手心。
“啊!”一声尖叫。
虞华绮早晨做噩梦,不慎用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肉。
此刻,那药粉洒下去,痛得她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虞华绮不是没经历过疼痛的人,刚来癸水的时候,她因为贪玩好凉,也疼得死去活来过。何况长这么大,她也受过不少轻轻重重的伤。
可她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疼法。
只那么一瞬间,就能疼得人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来。
虞华绮看着手里的药粉,哑着嗓子问闻擎,“这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