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兴元年,春和景明。
朝臣们接连上书,请求皇帝考虑开春选秀之事。此等事宜原该由户部尚书魏骞主理,但魏骞深知皇帝心意,左右推脱,不敢上书奏请,由得其他利益相关的朝臣折腾。
果然,朝臣们上书后,皇帝以先帝骤崩,哀痛过度为由,拒绝了朝臣们的提议。
前朝虽从未有过如此旧例,但皇帝纯孝,朝臣们哪敢多加置喙,否则,倒显得他们不忠不孝。
选秀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也传进了后宫,皇后娘娘耳朵里。
皇后娘娘虽说相信皇帝,但听闻朝臣使劲想给自己的夫君塞美人,亦十分不爽。她忍着酸意,勾了皇帝前往暖室。
暖室四壁,镶嵌着十八面琥珀宝石框水银镜,晶璨璨,明晃晃,镜间垂着茜纱帘幔,显得旖旎而柔情。
仅一颗夜明珠,便使得满室辉映生光。
虞华绮趁着闻擎情动,悄悄拿出从凌厦处骗来的,刀剑砍不断的软索,将闻擎捆了个结实。
她自己则裹着绛红貂绒斗篷,趁乱跑了,临出门前,还特意回眸,朝闻擎得意地笑。
然而,就在那一回眸间,号称坚韧无比,刀剑莫摧的软索,裂成数段。
闻擎被勾得不上不下,眸光深邃黑沉,若深渊,若狂兽,紧盯着虞华绮。
虞华绮笑意凝滞,愣了片刻,随即撒丫子往前殿跑,可惜未跑几步,便让闻擎环着腰,掼到紫檀牙雕床上。
锦衾厚软,虞华绮并不疼,她就是有些害怕。
“闻,闻擎哥哥?”
绛红斗篷散开,露出鲛绡薄裙。
春暖花开的时节,自前殿到暖室,牡丹蔷薇争奇斗艳,虞华绮的薄裙染着馥郁花香,染着清甜本香,混成蛊惑人心的芬芳。
鲛绡珍贵,撕起来极为悦耳……
虞华绮自作自受,生生被闻擎欺负到月上中天。
她明眸含泪,边腹诽闻擎,边躺在闻擎怀中,沉沉睡去。
待到旭日高升,劳累过度的虞华绮才逐渐转醒。
她艰难地睁开朦胧睡眼,低低唤着巧杏,“喵喵。”
喵?
虞华绮睁圆眼眸,迷惑地巡视着寝殿,是银杏和丁香溜进殿了,还是滚滚那只狗崽又装猫了?
请殿内毫无动静,两声猫叫过后,安静得只余轻柔风声。
虞华绮以为自己睡迷了,迷茫地揉了揉眼睛,眼帘里却突然出现一团浅金色的绒毛,仔细看,还有粉嫩柔软的梅花垫。
她试着晃了晃手,浅金色的猫爪也跟着晃了晃,试着张开十指,锋利寒光也跟着一闪而过。
虞华绮吓得立时闭眼,随后,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双眼。
“喵喵喵喵?”真是猫爪?
虞华绮惊魂不定,从暖融融的锦被里蹿出,跑到妆镜前,试图验证自己的身份。
可惜,灵巧的奶猫蹿起,猛然跳落,稳稳地、威武地立在地面,支棱着的小耳朵抖了抖,下一刻,愣在原地。
猫,该怎么走路?
尊贵的皇后殿下,神秘的猫妖殿下试探着,同时迈出左边两条腿,再迈出右边两条腿,用一种奇怪而和谐的姿势,朝妆镜处走去。
暖艳阳光洒下,短短的金橘色绒毛飞扬,小猫崽走得谨慎而可爱。
随即,“啪叽”一声,奶猫四脚摊开,摔得狼狈。
奶猫娇嫩的右耳摔疼了,她有些委屈,想找闻擎撒娇,却说不出人话,只能喵喵喵地低声叫唤,还无意识伸着爪爪,抓挠地面的红猩猩毡。
挠了会儿,丝线乱飞,小橘猫歪着绒绒圆脑袋,心情舒畅许多,重新站起,同时伸出两条前腿,再迈出两条后腿,如波浪般,涌动着往前爬。
如若有人瞧见此景,定能从此刻笑到明年开春。
虞奶猫在心里叹气:都怪自己平时只顾着撸猫,从未仔细观察过,银杏和丁香是如何走路的。
思及此,她忽而灵光一现,猫狗走路应当是差不多的,滚滚顽皮,偶尔会假装受伤,走得很慢,以此讨要抱抱。
渐渐地,虞奶猫回忆起猫狗是如何前行的。
幼嫩的奶猫,抖着金橘色的绒毛,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学会如何走路,并顺利爬上黄梨梳妆台。
“喵喵喵喵!”果然如此!
妆镜前,圆滚滚的幼猫一身橘色绒毛,绒毛边缘,却泛着浅浅金光,可爱又神秘。可以想象,幼猫长大后,会有多漂亮,多矜贵。
猫崽歪着脑袋,开始思考:堂堂皇后,竟是猫妖,若传扬出去,自己定会被大和尚打死,此事可千万不能暴露。
她试着气沉丹田,运转妖力,恢复人形。
可惜的是,运转了许久的妖力,春日威风携草木芬芳,拂过奶猫脑袋顶呆呆的绒毛,拂过奶猫嫩嫩的爪尖,丹田里却毫无动静。
“喵喵喵喵!”废物丹田!
金橘奶猫发泄完,看了看自己的爪尖,哀伤地趴在玉梳上:闻擎怎么还不回来,喵喵害怕!
正当此时,屋外传来压着嗓子的对话,若这会醒着的是虞华绮,她可能会听不见,但这会醒着的,是听觉敏锐的虞奶猫。
虞奶猫支棱起橘色的小耳朵。
“丁姑姑,陛下有几桩紧急的奏章要批阅,约莫是赶不及回含章殿用午膳了,他担心娘娘久睡伤脾胃,让丁姑姑记着时辰,及时请娘娘起床用膳。”
“我知晓了。陛下可曾言明,何时唤醒娘娘最佳?”
“陛下倒不曾提起。按以往惯例,您最好先等娘娘自行睡醒,若娘娘迟迟未醒,您再唤便是。”
虞橘猫听着殿外的对话,抬头,忧伤地看着逐渐明媚的艳阳。
闻擎不回含章殿,那无需多久,丁姑姑她们就会发觉,殿内少了皇后,多了猫崽。到时,她猫妖的身份,只怕就瞒不住了!
聪慧的小猫妖自妆台一跃,轻盈落地,转身爬到床上,使劲扒拉锦被,将其扒拉出似乎有人在睡觉的假象。
幼崽虚弱,忙活片刻,便累得瘫成一块软软的圆饼,绒毛随着春风颤动。
窗棂外,巧杏领着两个宫女走过。
“皇后娘娘昨日觉得,陛下近来火气重,故而特意吩咐了御膳房熬制梨膏,炖煮梨羹。此刻娘娘睡得正香,但梨羹再炖,便要化了,总归是娘娘的心意,浪费不妥。你们二人将梨膏梨羹,同这盒酥饼一并送往御书房。”
两个宫女领命,提着食盒,朝御书房走。
虞华绮嗅到糖梨膏和酥饼的香味,眼眸一转,计上心来,摇着尾巴跑到两个宫女身后,使劲扯动她们的裙摆,随后飞快逃跑。
宫女们只顾提稳食盒,乍然被拉,稳住身形后,回头一看,看到一抹金色残影,自墙角处飞速溜走。
她们以为昭阳宫出了硕鼠,生怕其惊扰到皇后,赶紧将食盒放在蕉形冻石桌上,跑去叫人搜寻硕鼠。
虞奶猫趁机,从墙角溜回。
她没管盛着梨膏梨羹的食盒,顶开香喷喷的酥饼盒,使劲往里钻。
“噗通”一声,金橘幼猫掉进食盒,睁着乌油油的圆眸,无辜地坐在酥饼堆里。
幼猫崽崽伸出短爪,努力拍拍,将食盒盖拍严实。
随即,两名宫女折返,提起食盒,朝御书房走。
“高姐姐,艾儿怎么觉得,食盒突然变沉了?”
躺在晃悠悠食盒里,心满意足偷吃酥饼的幼猫吓得屏息,杏眼睁得圆滚滚。
“你还好意思问,平素干活,数你会偷懒,能使三分力,绝不用五分。瞧,这才提多久,就嫌累了?”
“我……哦。”
金橘猫崽听见警报解除,乖巧躺好,继续吃酥渣渣。
她醒得迟,又东跑西跳的,早饿坏了,往常嫌弃油腻的酥饼,此刻却觉得异常美味。猫咪幼崽吃东西很慢,伸着粉嫩舌尖努力舔酥饼渣,纤软胡须油汪汪,两颊脏兮兮。
昭阳宫送来的食盒,一向无需检查,直接放行。
闻擎正处理政务,听说昭阳宫送来梨膏梨羹,以及一些酥饼,抬眸问道:“阿娇可醒了?”
高姓宫女答道:“回陛下,奴婢等离开时,娘娘尚未睡醒。”
唤做艾儿的宫女记得巧杏的话,主动道:“巧杏姐姐说,这梨膏梨羹,是娘娘担心陛下的身体,昨儿特意命御膳房做的。”
闻擎闻言,因政事紧缩的眉心舒展,眼底微有笑意,“退下吧,去洪敬处领赏。”
两个宫女欢天喜地,“谢陛下隆恩。”
御书房恢复宁静后,闻擎亲自打开食盒,用了梨膏梨羹。随后,他便坐回桌案前,继续批阅奏章。
“咚。”
盛酥饼的食盒内,突然出现异动。
闻擎警觉抬头,看到盖得严实的食盒露出条缝,纤长胡须从缝隙探出,灵动可爱。
随即,脏脏的猫爪探出,用巧力顶开食盒,露出一只无辜的猫脑袋,嫌弃地抖了抖被挤压过的橘色耳朵,眨着黝黑瞳仁,乖乖巧巧地朝他:喵。”
闻擎惯来不喜猫猫狗狗,觉得吵闹,虽然幼年时曾养过狗,但那都是往事了,如今昭阳宫养的猫狗们,能得他几分表面关怀,都是借了虞华绮的面子。
谁知此刻,他看着食盒里的小脏猫,心里竟奇异地生出几分柔情。
他将脏兮兮的奶猫从食盒里抱出来,“怎么吃得这样脏?”
遭到嫌弃的猫崽伸出爪爪,挠了闻擎的手背:你才脏!阿娇最干净!
洪敬候在殿外,听到里间有动静,以为闻擎传唤,进殿后,见此情景,大骇道:“陛下,您的手!”
闻擎皮糙肉厚,奶猫的爪尖并不锋利,只是被抓得泛红而已,“朕并无大碍,你去准备些幼猫喜爱的吃食,再备些温水。”
洪敬虽不知皇帝怀里的橘猫从何而来,但见其圆滚滚的一小团,不挠人的时候乖巧可爱,心里也喜欢得很。他猜想,皇后应该也会喜欢这只猫。
陛下对其如此纵容,大约是想利用它,讨皇后娘娘欢心吧。
虞幼猫见闻擎手背泛红,霎时收回爪尖,心疼地抬起圆眸,湿漉漉看着闻擎,又垂下圆眸,用粉嫩的梅花垫拍拍闻擎的手背。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疼不疼?阿娇不是故意的。
闻擎没听懂,抱着叫唤不停的小脏猫,坐下处理政务。
虞橘猫折腾许久,到了御书房,却发现闻擎毫无认出自己的征兆,气鼓鼓地扫开奏章,用猫爪扒拉出一张白纸。
若是往常,除了虞华绮,有谁敢这般犯上作乱,挑战帝王威严,早就被闻擎拖出去埋了。但此刻,他对着软绵绵暖乎乎的猫崽,却异常有耐心。
“乖,不要捣乱。”
油汪汪的梅花印霎时印在白纸间:就捣乱!你再认不出阿娇,帮阿娇想办法变回人,阿娇就要被老和尚当做妖怪烧掉啦!
此时,洪敬领着宫女们进殿,温羊奶和清水香豆白帕等俱已准备妥当。
闻擎抱着小猫咪,亲自给她洗爪爪和脸。
虞猫猫本该很享受,但她在触碰到水的瞬间,霎时惊叫起来,不断挣扎,“喵喵喵喵!”救猫命啊!
闻擎铁面无情,冷酷镇压,将脏兮兮的猫崽洗干净,用白帕包着,“她肯定会喜欢你。”
它?她?
虞猫崽顿时警觉,竖起浑身猫毛:你在外面有野猫了?呸呸,有野女人了?
闻擎意外的,在一只猫圆溜溜的乌眸里,看出谴责。
他薄唇微扬,抱着猫崽,喂它喝奶。
虞猫崽却很有脾气,躲开恶魔的大掌,一跃跃至桌案,威武地立在鎏金五峰笔架之上。可惜的是,脑袋顶湿哒哒的呆毛,使她霸气全无。
更甚者,她还在笔架上打了个滑,险些滚落到地面,幸好被闻擎接住。
虞猫崽无情拍开闻擎的手,试图握住闻擎搁置的狼毫。
猫爪握不住狼毫——这难不倒她,她复又伸出一根锋利的爪尖,用刚被闻擎洗干净的爪爪蘸了墨汁,在纸上描画,描出一团黑乎乎的字。
闻擎尚有政务要处理,见小猫顽皮,又将自己弄得脏兮兮,便命洪敬进来,将猫送去昭阳宫。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阿娇不要被别人碰!
娇憨奶猫叫得这般凶,闻擎莫名的不舍,“罢了,你先退下。”
虞猫崽见闻擎上道,这才伸出爪尖,继续在纸上描画。
经过方才那一闹,她爪毛里蘸着的墨水蹭干了不少,此刻爪尖划过的痕迹,已经不再是乌漆一团,能被看清楚。
“娇。”奶里奶气的猫崽在纸上画出一个字。
闻擎从不信鬼神,此刻看见会写字的猫,观念猝然颠覆:这只猫是妖精?
虞猫崽见他没反应,急切地用梅花掌指自己,“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娇”是指我,我是阿娇!
小奶猫喵喵叫了许久,闻擎才回过神,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他将软绵绵的猫团捧进掌心,“你是阿娇?是就伸左爪。”
虞猫崽杏眼黝黑,见闻擎终于开窍,嫌弃地伸出左爪。
闻擎很快就接受了妻子是猫妖的事实,“阿娇能自己变回来吗?能就伸左爪,不能伸右爪。”
沾满墨水,脏兮兮的右爪不情不愿地伸出,覆在闻擎衣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