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魏骞是闻擎的表弟,很少有人知道。
起初,他自己也不知道。
韩家败落,子女流散,闻擎生母进宫做宫女,魏骞生母则被卖到魏富商家做丫鬟。她们心里都是恨的,所以即便后来当了妃子、成了贵妾,对外也只称父母俱亡,再不曾认韩家族人。
魏骞天赋异禀,自幼便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神童,十三岁就中了状元。稚嫩的少年,在没有家族助力的情况下,靠着皇帝的赏识倚重,竟独自在朝中站稳脚跟,年纪轻轻,坐上户部尚书之位。
旷古绝今,唯其一人而已。
在宦海沉浮得久了,虚伪假面仿佛已经与魏骞的灵魂融为一体,唇角永远绽着温和宽容的笑,待人接物永远不疾不徐。
一句话出口,听者若没有在心里琢磨个三五遍,压根摸不准他的意思。
直到昌平郡主出现。
昌平如同炙烈的风,爱得直白而坦荡。
“魏骞,你愿意花两个时辰帮我修鞭子,却不愿意花半个时辰陪我吃顿便饭?”
“魏骞,你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她的眼眸明亮坚定,连疑问都是坚定的,毫无闪烁的光,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全部心思,全部爱意。
魏骞温柔的笑顿住,腹内九曲回环,话到嘴边,也都止住。
良久,他将昌平随口提的,自己昨儿熬夜编好的草蝈蝈放在昌平身侧,“郡主,您该回王府了。”
昌平疑惑地看看草蝈蝈,又看看魏骞,仿佛很苦恼似的。
她蹙着眉,连苦恼亦是这般简单易懂,生动可爱。
魏骞只是看着她,心内便有着难以言喻的澄明和欢喜,仿佛所有阴霾,所有隐藏在心底深处不可见人的阴暗心思,都让一阵清风,吹散殆尽。
皇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昌平双颊绯红,跑进魏府。
“魏骞,我求陛下赐婚,陛下同意了!”
“……昌平?”
“我喜欢你,魏骞,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们成婚吧!”
昌平眉眼弯弯,笑靥耀目若朝霞,自出现在魏骞生命伊始,便如疾风般,快速而猛烈撞开他的心门,毫无章法地将里面搅得一团乱。
让他杂乱的心底,盛满暖融融的甜蜜。
【花】
闻景曜许是在娘胎里,没抢过弟弟,所以自出生起,便一直有些病弱。闻景明则皮实得很,每日招猫逗狗,翻墙爬树,无所不至。
是夜,闻景明假装睡着,待骗过了嬷嬷宫女,就光着脚溜出寝殿,翻墙跑到昭阳宫正殿。
“吱呀——”殿门被悄悄推开,箭在弦上的闻擎忍得额角冒汗,正掐着虞华绮的腰,一时竟没发现殿外动静。
“母后,你在吗?”
忽然出现的声音,将虞华绮吓得一哆嗦,她立刻推开闻擎,努力平复气息,“明儿?”
闻景明听到虞华绮的回应,咧嘴笑道:“母后,明儿睡不着,母后陪明儿睡好不好?”
闻擎揽着虞华绮的腰,沉声拒绝,“不行。”
闻景明一向敬怕闻擎,见了闻擎,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但此刻漆黑一片,他与闻擎又隔着床幔,故而莫名生出豹子胆来,质问道:“为何父皇可以镇日霸占母后,明儿却连与母后一起睡都不行?”
他说着,不由有些委屈,“明儿都忘了,上次同母后一起睡是何时了……大约,大约是在明儿小时候吧。”
才五岁的小人儿,便张口闭口就是自己“小时候”。
虞华绮被逗得想笑,又有几分心疼,“明儿过来,来母后这里。”
她这便是答应闻景明的意思了。
闻景明很机灵,知道父皇轻易不会驳回母后的话,立刻摇着尾巴,屁颠颠钻进母后被窝,在父皇母后的中间躺好。
闻擎揉了揉眉心,单手把儿子拎出来,扒了儿子穿得乱糟糟的外衣。
“曜儿?”
虞华绮忽然看见,在殿门边站着的长子。
她担心长子体弱,吹不得风,赶紧招手,“曜儿快来,别着凉了。”
闻景曜乖巧上前,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刚好在闻擎拎着闻景明的脖子,训完闻景明之后。
“母后,父皇。”
他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半点也没有弟弟的理直气壮,虞华绮愈发心疼他,亲手给他脱了外衣,抱着他在自己身侧躺好。
如此一来,闻景明便被挤到靠近闻擎的那侧去了。
闻景明委屈得冒泪花,眼巴巴看着母后身侧的位置:为什么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挨了骂挨了罚,还是不能睡在母后身边?
闻擎淡淡看着长子,直到长子垂眸,有些不安地抿着唇。
他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次子不安分的小脑袋,训道:“老实睡觉。”
虞华绮见闻景明可怜得泪眼汪汪,亲了亲他的额心,又亲了亲闻景曜的额心,“好了,快睡吧。”
两个孩子到底年纪小些,折腾许久,疲累又困倦,很快就睡熟了。
虞华绮看着儿子们,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像闻擎,“闻擎哥哥,你小时候也如此可爱吗?”
闻擎没有回答,给儿子们留了床锦被,用另一条锦被裹了虞华绮,直接将她抱到侧殿。
“闻擎哥哥!”
虞华绮尚陷在慈母情怀中,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待看清闻擎眼底的狼光,立刻道,“闻擎哥哥最好了,举世无双,谁也没有你可爱。”
可惜,迟来的讨好没有丝毫用处,她仍被闻擎压倒,继续完成刚才的未竟之事。
月落星沉,艳冠群芳的牡丹在无数心血的灌溉下,含露凝香,逐渐盛放。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摄人心魄。
【雪】
铜门关的冬日很冷,凛风如尖刀一般,卷着铺天盖地的雪片,划破肌肤,刺入骨髓,再厚的棉衣,也抵挡不住寒意。
此处是没有地龙,没有狐裘的,甚至连冒着浓烟的碳,都十分珍贵。
卫敏学会了喝烈酒。
辛辣的酒液入口,划破喉腔,一路灼暖了肠胃,暖得人身心舒畅。
铜门关里没有缠绵的爱恨,只有烈酒、热血与无情无尽的厮杀。
卫敏的轮廓渐渐锋利,皮肤也渐渐粗糙,乌眸却愈发明亮,她离开了锦绣膏粱,蜕变成一柄兵器,美得野性而冰凉。
她近来多梦,总梦到前世的事,在梦里,那些痛彻心扉的感觉,渐渐淡了,连同那些爱与恨,也渐渐淡了。
就连贺昭的面容,在风雪荒漠中,她都渐渐淡忘了。
年前,铜门关再次抵御了异族的攻伐,将士们大捷而归,卫敏肩头被刺中一箭,重伤躺了半月,因取得敌将首级,大挫敌军锐气,被封为骁骑将军,随叔父到皇城,接受奖彰。
回铜门关的路上,有个神神叨叨的道士,送了卫敏一颗宝珠。
卫敏不愿接受,但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让她不由自主地接过宝珠。
随即,道士消失了,消失在蜿蜒山路间,谁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卫敏带着宝珠回到铜门关。
自那以后,她对前世的记忆,便渐渐淡却,甚至连今生对贺昭的记忆,也渐渐淡却。
卫敏心中,再无儿女情仇,即便是在年三十,军令一下,也会立刻披坚执锐,举兵进攻,保卫她的国家,守护她热爱的土地。
圣元十一年,卫敏二十七岁,官拜骁勇大将军,封常山伯。
她成了真真正正的一柄利剑,剑锋指处,所向披靡。
铜门关内,倾慕她风姿的男子有许多,甚至连敌军首领,都对她惺惺相惜,但她从未有丝毫心动,率领着铁骑,首次踏平纳图,征服了卢恪一族。
在此之前,卫敏从不知晓,原来建功立业是这般滋味,原来女子也能这般活着。
骄傲、潇洒、视世俗束缚为无物。
卫敏二十九岁生辰,是在战场度过的,她被横空一箭当胸刺过,淬毒的箭头击碎胸前宝珠,脱力摔落。
碎裂的宝珠,救了卫敏一命。
刹那间,她突然想起被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但战场杀戮不止,那些猝然涌起的记忆,很快湮灭在累累白骨之中。
天地间,有一缕魂魄,终于彻底消散。
贺昭用诡法进入此世,付出了灵魂消失的代价,身体衰亡后,最后一缕魂魄,被道士塞进带他进入此世的宝珠里。
他在宝珠里,看着卫敏吃了无数的苦,看着卫敏逐渐蜕变成最耀眼的明珠,看了这么多年,终于能为卫敏做一件微薄的事情。
自此,天地间,亿亿万万年,再也不会出现贺昭。
谁也不知,铜门关顶天立地的女将军,心里是否存过那一缕亡魂。
又是一年漫天飞雪,卫敏饮着烧喉烈酒,明眸一扬,轻轻一个眼神,就止住了清隽少年前进的脚步。
【月】
长乐公主是皇城最尊贵的小公主,自幼众星拱月、千娇万宠。她肖似皇后,故而深得皇帝宠爱,两个兄长对她更是百依百顺。
她原该被宠得很骄纵,但她却如明月一般温柔,笑起来,总是恬恬淡淡的。
尚公主是件苦差事,有抱负的儿郎们为了仕途,皆不愿尚公主,但长乐公主的驸马之位,却让皇城少年们,抢破了头。
无他,仅因十四岁的长乐公主,生得天姿国色,姝丽无双。
天下男儿趋之若鹜,温温柔柔的公主殿下却谁也没瞧中。
她唇角总噙着笑,虽同皇后生得像,却不似皇后娇气,永远温柔,永远沉静,眸底还含着一丝坚毅。
皇嗣中,太子孱弱,二皇子醉心武学,唯独温温柔柔的长乐公主,日日跟着皇帝,学了个十成十。
温柔的表象,平静的波涛下,藏着的,是无尽的野心。
既然天下已经出了最骁勇的女将军,那为何不能有最英明的女帝?
建衡四年,皇帝退位,同皇后一路往南,沿着温暖富庶的城镇四处游玩。
同年,太子即位,因身体孱弱,不顾朝臣反对,立长乐公主为皇太妹,交托大半政务,又三年,退位传于长乐公主。
自此,启朝迎来了第一位女帝,亦迎来了最昌盛辉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