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楚寒没有烟火气。
太微也没有烟火气。
这个人,带着一柄剑,孤寂了几百年岁月。
在漫天纷飞的剑影与霜雪中,陆扶笙蓦地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桃花。
好似接住了此处唯一的鲜妍与芳华。
不知为何,在钟楚寒向他出剑的那一瞬,他恍惚想起了镜花水月会种梅花的原因。
是的。
他初上苍穹山那年,镜花水月中没有花,只有白茫茫凄清冷寂的一片雪。
就像钟楚寒这个人。
不染尘埃。
而且还不止镜花水月,整座问剑锋都是如此。
别的峰头鸟语花香,四季如春。
小弟子们嬉笑怒骂,欢声笑语。
问剑锋寸草不生,积雪终年不化。
就只有他和钟楚寒两个人。
钟楚寒不在意。
可他不行。他少年时生性好动,最是耐不住寂寞。
于是他学会御剑之后做得第一件事儿,就是瞒着钟楚寒,偷溜下问剑锋。
喝了一坛酒。
打了一场架。
救了一个人。
随手摘了一朵花。
让“云羡舟”三个字脱离太微剑尊的光环笼罩,响彻整个苍穹山。
那年他十二岁。
他只知道路见不平,应当拔刀相助。
于是他在提着美酒回山的路上,狠狠教训了一个调戏同门师姐的浪荡子。
在没有趁手命剑的情况下,筑基一重境战金丹巅峰。
打完了,酒坛子还拎在手里。
酒一滴没洒。
一战成名。
但他还不知道跟自己打架那个人是苍穹山掌教云中子的亲传弟子。
不知道对方复姓轩辕,乃是幽冀轩辕氏的嫡系子弟,背景雄厚。
亦不知他随手摘来装点镜花水月的那朵梅花,乃是云海峰前任峰主清净真人倾尽几十年心血培养的,用来突破洞虚境界的九转血寒梅。
更不知自己在摘花过程中,无意破除了清净散人引以为傲的乾坤造化阵。
这些事在同一日发生,引得苍穹山上下震惊。
与他打架那个掌教亲传弟子有错在先,虽然他日后与幽冀轩辕氏结下的梁子由此便可见端倪,但太微剑尊盛名之下,对方终究不敢来撄其锋芒,所以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可那朵九转血寒梅的账不能善了。
清净真人在合体巅峰境界已经停留近千年了,对于突破有种近乎痴狂的执念。
她生性暴躁,对待晚辈极为严苛,与如今的云海峰峰主妙音仙子完全不同。
对方当即气势汹汹冲上问剑锋,指着钟楚寒大骂他收了个手脚不干净的贼。
其时钟楚寒虽然生性冷清,但与除邵煜之外的其余几峰峰主关系还算融洽,且清净真人辈分又高,是以钟楚寒本来就是打算带他去云海峰赔罪的。
他也认了。
但清净真人骂得实在太难听,又字字句句牵扯钟楚寒,他性高气傲,最终忍无可忍,开始客客气气回怼。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那个面相威严的女人,慢条斯理道:“太师叔说弟子是贼,弟子自然不敢辩驳。可弟子有一事不明,苍穹山花草无数,是否随意采摘一朵,便要算作是贼了?”
清净散人怒道:“我的九转血寒梅岂可与寻常花草相提并论!”
“既非寻常,便当着人看守,再不济也当立个牌子,言明不可采摘。”
“您随随便便种在那里,弟子怎知其与寻常花草不同。”
“又怎知此乃有主之物?”
“强词夺理!那株九转血寒梅周围有我云海峰的乾坤造化阵!”清净真人横眉竖目,“合体境界以下根本无法靠近,何须立牌子着人看守!”
“分明是你蓄谋已久,别有居心!”
于是他便笑了一声:“太师叔英明。”
清净真人给他说懵了:“什么?”
“以弟子区区筑基修为,如此轻易便进入您口中‘合体境界以下无法靠近’的乾坤造化阵,若非蓄谋已久,别有居心,恐怕也再没有别的解释为您云海峰阵法正名了。”
“大胆,你是讽刺我云海峰阵法名不副实?讽刺我污蔑你吗?”清净真人脸色变了。
“不敢,可弟子敢对天起誓,此番摘花与破阵都只是无心之失,您若说我蓄意偷盗,讽刺我师尊上梁不正,请恕我无法苟同。”他看着清净真人的眼睛。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弟子若非堂堂正正,仅凭您那乾坤造化阵,恐怕此刻连九转血寒梅落于谁手都未必能知晓。”
“好好好,楚寒,你教的好徒儿!”
“长辈一句,他有十句!”清净真人怒不可遏。
“对,是我才疏学浅,是我技不如人!丢了九转血寒梅是我活该!”
“来,我来给你徒儿磕一个!从今往后,这云海峰峰主,由他来做!”
架吵赢了。
但他挨了自拜钟楚寒为师以来最狠的一顿鞭子。
血从身上流下来,几乎染红了整个地面。最后或许是打得太惨了,竟然是清净真人于心不忍,喊了停。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师尊感到寒心。
他不介意挨一顿鞭子。
但他非常介意打他的那个人是钟楚寒。
他摘九转血寒梅,是觉得镜花水月之中太过寂寞。
他跟清净真人顶嘴,是见不得对方污蔑自己师尊。
纵使他目中无人,心比天高。
纵使他有错。
可他对钟楚寒一片赤诚,可鉴天地日月。
他不该,也不想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七夜,等到行动稍稍无碍,便拿了剑想离开问剑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脚踏出房门,在镜花水月中见到了大片怒放的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