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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承盯着许青舟的后背,一直看,然后看久了,忽然就想起陆启。
他记得陆启那时候,也是这样。浑身上下青青紫紫的痕迹,趁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像一场噩梦。
而陆启……
——他是最怕疼的。
想到陆启,陆承恍惚了几瞬,心里突然就觉得憋闷。
那种烦躁和憋闷仿佛无处发泄,统统化成了恨意。让他整个人在发泄过后,仍旧一瞬间又被抑郁淹没。
陆承从沙发上下来,随手披上浴袍,点了根烟大口地抽。
而许青舟则仍旧跪在沙发上,迟迟不敢有其他动作。
陆承冷眼看着许青舟,见他挣扎了许久,最终趴伏着倒在沙发上,半天爬不起来。
陆承抽完烟,丢下他一个人,转身回到屋里,砰的一声关了门,准备睡觉。
他其实是没有午休习惯的。
只不过之前几天,他为了给丹麦药厂打电话,接连熬了好几宿,这会又酣畅淋漓的发泄了一通,浑身止不住就乏。
陆承回到房间以后,把窗帘一拉,倒头在床上就开始睡。
但大抵是因为时间不对,这一觉陆承总也睡不踏实。
他闭着眼睛,似乎眼前就有许多零星的画面在晃,都是一些儿时的记忆。
那些记忆,大多是和陆启在一起的。
身为双胞胎,两个人在童年、少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最亲密的玩伴也就是彼此了。
只不过陆启和陆承无论从爱好还是兴趣上,都相差了很多。
陆启喜欢看书,学习。喜欢一切与逻辑理性相关的东西。他从小就聪明、学习好,一路小学初中都在重点班,是传统意义上的优等生。
而陆承则正正相反。他喜欢运动、游戏。喜欢一切与感官刺激相关的东西,即使在同一个学校,他从来都在最差的那个班级,经常和旁人打架,也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混小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承都无法理解陆启。他试图同化他,不断拉着他朝另外的方向发展。
他教陆启打篮球,可是才刚刚进了球场,陆启站了几秒钟,扭头就走。
他说飞过来的球他害怕砸着自己,他说——他怕疼。
陆承教陆启骑摩托,陆启骑了两圈,明明骑得很好,可他眼见着陆承和人飙车,蹭了膝盖以后,第二天就把车给卖了,换来的钱买了台mp3,还不肯给陆承听。
后来陆承和校外的人干架,有一次他们来学校堵人,错堵成了陆启。
陆启一看见一群黄毛,当下扔了钱就跑。回来还和陆承生气,说是他连累自己。陆承第二天把人都揍了回去,仍然被传他胆小怕事落荒逃跑。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陆承和人打架都觉得很没面子。
其实陆启不是不会打架,他打陆承的时候阴毒着呢,专门挑出其不意的地方抽冷子,打完人就消失,每每让陆承恨得牙痒痒。
他问陆启,那你那天为什么宁肯给钱也不干架,害我被嘲了整一个月。而陆启就在那边幸灾乐祸的笑,笑完了一脸无辜的说:因为你哥我——怕疼啊。
那些回忆零零碎碎的,让陆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睡醒醒,像被魇住了一般。
再后来,他的耳边,就都变成了陆启的声音,像鬼魂似的。他不断说着:小承,我怕疼。弟,我怕疼。陆承,我怕疼啊……
就是那么怕疼的陆启,十四岁那年,留了一封遗书,从天台上跳了下去。
他的尸体摔得模糊,尸检的时候,法医们从那句破碎而苍白的身体上,发现了无数大大小小暗红青紫的暴力痕迹。
陆启说过,他怕疼——
陆承从床上惊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大概是下午四点多。
他的眼前还浮现着陆启跳楼之后的画面。尸体破破烂烂,满地鲜血狼藉,四肢歪区的扭着,连颅骨都变形了,血肉模糊。
这么多年,陆承每次一想起来,仍旧会控制不住的胃疼。
他拖着身子,去厕所吐了一通,把中午吃的肉、喝的白酒全都吐了出来,呕了足有十多分钟。
他打开卧室的门,出到客厅里。而门外,许青舟正端着一杯温水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听见你在厕所吐……给您倒了杯温水……”
临近初冬,外面的天空将暗未暗,泛着一种橘与蓝紫交接,明昧不清的霞光。光从客厅巨大的落地窗透射进来。许青舟穿着裤子,但上身是赤裸的,皮肤透明似的泛着白,光脚站在客厅地毯上八壹中文網
而陆承的卧室拉着窗帘,是一种纯然的黑暗。
光与影仿佛将空间割裂成两个世界。
许青舟一直在想如何开口提药的事情。可陆承打开门的一瞬间,脸色阴沉,他的手扒着门框,像是一只从幽深处爬出来的厉鬼。
看到陆承,许青舟的舌头僵了一下。
陆承盯着他,男人凶恶的目光不断变换着,最终慢慢平静了下来。
许青舟松了口气。
陆承缓慢走出房间,从许青舟手上接过杯子,仰头把水喝了。
他淡淡地说:“谢谢。”
许青舟没有回话。
陆承走出卧室,站在客厅中央不知在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你会做饭么?”
许青舟点头说:“会。”
于是陆承就挥挥手,对许青舟命令:“去熬个粥吧。”
许青舟转身的时候,陆承看到他光裸的后背。
那白色的皮肉上,青紫一片,有些地方渗了血,还肿起来,让原本就消瘦的背部更显癯瘠。
陆承闭了下眼睛,有一刻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怆然。
——真的没意思。
他想。
许青舟进了厨房,检查了一遍冰箱。
陆承在家里不常开火,器具都齐全,但能用的材料太少。
他挑挑拣拣,最后决定做个虾仁菜粥。
他把食料都切好以后,找了一会,没找到砂锅。
但幸好台面上放了个多功能电饭煲。许青舟看了两眼,把东西都扔进去,设好定时以后,按了煮粥的档位。
粥刚煮上还没多久,陆承突然进厨房来喊他。
“你电话响。”
许青舟见陆承皱着眉头,心里不由怵了一下。
他赶忙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从客厅拿着电话去阳台接。
合同上签的协议是一个月三万块钱,每个月月底打到许青舟的账户上。
按理来说,被包养的人,该是住在陆承安置的房间里,随时等着陆承过去的。
但许青舟有妻有女,还得照顾父亲。这事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以最后的协议变成了:许青舟每周六日都要待在陆承的公寓,不管陆承在不在家。除此以外,任何时候随叫随到。
之前几回他过来,陆承正忙,不在家的时候多。
许青舟和季涵请示了,也就提早回去。他和李琴琴说补习结束的早,李琴琴也不疑有他。
但是今天不同以往,许青舟也不敢回家。
他此刻站在阳台,被冷风一吹,前胸、手、脚,都冻得冰凉,唯独后背火辣辣的疼。
李琴琴电话里问:“补习怎么样啊?吃晚饭了没,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许青舟咬着牙道:“今天正常上课……没法提早了,10点结束,要11点多才能到家。
他怕回家以后,被李琴琴看出什么,所以找借口说:“今天我回去太晚了,晚上我去爸那边住吧,看看爸情况。你和柔柔早点睡觉。”
李琴琴说行,嘱咐他晚上多盖被子,老房子透风,千万别着凉。
许青舟忍着寒意,笑着说好,放柔了声音道:“谢谢李老师惦念。”
刚要挂电话的时候,那边手机被许笑嫣抢走了。
小丫头按了公放,大声地说:“爸爸,我的小马到了。谢谢爸爸!我爱爸爸!爸爸真好!”
许青舟听着柔柔的声音,只觉得心底慢慢都暖了起来。
他笑着哄道:“爸爸也爱你。柔柔喜欢小马吗?柔柔听妈妈的话,以后爸爸还给你买。”
小丫头在那边嚷:“爸爸快回来。我要骑小马给爸爸看。”
许青舟的眼底渐渐漫上温柔的神色,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他说:“那柔柔现在就拍一张照片给爸爸看好不好?”
许笑嫣说:“好,那爸爸你等我。我这就叫妈妈去拍。”
许青舟站在阳台上安静地等,不多时手机上传来照片。许青舟看着,眼底眉梢的暖意都一点点融化在暮色里。
而这时,厨房里的电饭煲突然发出滴滴的叫声,尖锐的刺破耳膜。
许青舟猛的回头,看见客厅里陆承靠墙站着,以一种说不清是阴晦,还是悲默的神情望着自己。
许青舟心里陡然又凉了下去,几乎有些仓惶的挂了电话,去厨房里盛粥。
陆承跟进来,冷然的看着他。
许青舟没注意自己在外面站了许久,手脚几乎被冻僵,拿碗的时候,手一抖,在地上摔碎了一个。“哗啦”一声脆响,刚盛的热粥溅了一地。
陆承在边上,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许青舟也没敢说话,赶紧又重新盛了一碗,放在桌上让陆承吃。然后自己拿笤帚和抹布,蹲在地上把碎碗和粥一点点都收拾了。
收拾完以后,出到客厅,陆承一边喝粥,一边也没抬头地说:“自己盛一碗吃吧。尝尝你做的粥。”
许青舟这才盛了一碗粥,坐在陆承对面,勉强给喝了。
那碗粥说不上难喝,味道还行,但也算不上十分美味,只是一碗尚可入口的粥罢了,许青舟想。
但对陆承来说,至少那碗粥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