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孙衍之(1 / 1)

耿皓买了一张机票,去欧洲旅游。

在再也没办法待在曾经两人一同生活过的房子里,他再也没办法使自己停留在一切熟悉的环境中。

耿皓在欧洲游玩了近三个月。在这80天中,他几乎环游了整个欧洲。

从法国巴黎入境,自埃菲尔铁塔逛街到香榭丽舍大街,参观了圣母院、也拜访了凯旋门。

然后坐火车进入日内瓦,在瑞士最高的雪山上滑了一次雪,随后进入意大利。

意大利的男人热情的吓人。

在米兰的广场前,他奔跑着惊起无数鸽群,然后顿住脚步仰天高喊,惹来一个棕发碧眼的青年一路纠缠。

耿皓与他结伴去了佛罗伦萨,男人又一路追到罗马。

在许愿池前,耿皓跟随着人群投下硬币时,棕发的青年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那一刻,耿皓倏然愣住,他茫然的看着对方,摇了摇头,竟发现自己好似一无所愿。

青年失望的离开,耿皓独自来到了威尼斯。

在威尼斯的流水上,他一个人包了整支贡多拉,仰躺着安静的望着天空。

他的生活,一无所有。

离开威尼斯后,耿皓进入了奥地利。

多瑙河安静的流淌,千年如一日,在波光粼粼中映照出维也纳的夜色与灯火。

他沿着河又进入了布格拉。——传说中的爱情之城。

他站在查理大桥上,看着来来往往,一对对拥吻的恋人。耿皓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终于哆哆嗦嗦地给祁宏发了微信。

他的兜里揣着一张纸条。那是祁宏离开以后,耿皓在寒冷的布拉格又一次穿上这件风衣时,才终于翻找到的纸条。

那时他新买了钢笔,在纸上试墨,写了许多个祁宏的名字。老祁、祁宏,我喜欢你,祁宏。你喜欢我吗?

那时他把钢笔推给祁宏,央求着他也写些什么,事后却再也没曾留心。

——爱你。两个墨色的字,歪歪扭扭洇染在纸上。耿皓看见的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他曾经以为,有了爱,他好像就有了全部的生活。

可他总是不愿相信,祁宏爱他,就如同他从来不愿意真正去看一看自己的生命中所拥有的一切。

然而直到某一刻,当他失去了祁宏。

他终于意识到,他仿佛像是在一无所有的生活中,失去了全部。

老祁,回来吧,好吗?我不能没有你。

耿皓发出信息以后,便一直捧着手机,等待着回复,从日出等到日落。

消息有如石沉大海,手机悄无声息。

午夜12点的时候,钟声敲响。。耿皓用纸条包裹住手机,一同扔进了河里。

布格拉,爱情之城,他的爱情已被淹没。

在那之后,耿皓在酒店颓废了一个星期。

他白天就在河边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旅人,和写生的油画家。晚上就去酒吧里喝酒,听着歌手唱着捷克语的布鲁斯。

他在酒吧遇到了一个挪威男人,两人用蹩脚的英语交流,然后晚上一同回到了酒店。

上床的时候,男人其实很温柔,可耿皓还是感觉到了疼。

那是从灵魂里泛出来的一种空虚而难捱的痛感,即使身体相依,仍旧寂寞的让人发慌。

第六天晚上,酒店的电话响了,耿皓的父亲终于找到他。

“联系不上你!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啊!”男人在耿皓接通电话的一刹那,劈头盖脸的骂道,声音咆哮而嘶哑。

耿皓红着眼睛,叫了一声爸。

在他扔掉手机以后,便再也没有更新过朋友圈,他没有与任何人联系,仿佛彻底失联。

耿秋明百般辗转,凭关系托人查到耿皓的出入境记录,通过大使馆才找到耿皓的酒店信息,终于拨通电话。

这么多年在北京,耿皓与父亲嫌少联系。

几年前他更是因为部队的事,而对耿秋明心里怨恨。

他总以为父亲从来不曾关心过他,两个人的关系始终冷冷淡淡、不远不近。

可是当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远在异国他乡的这一刻,这一通电话,才仿佛一声钟鸣,让耿皓忽然感受到了父亲沉默的关怀与惦念。

耿秋明气急败坏的训斥着耿皓,耿皓头一次没有争辩回嘴。

片刻之后,耿秋明叹了口气,他的语调软了下来,声音疲惫:“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儿啊……”

“对不起,爸……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散散心。”耿皓抽了抽鼻子,轻声的解释。

“傻崽子!你就是太轴了!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耿秋明问道。

耿皓不知如何诉说。

父子两人在电话中长久的沉默,半晌以后,耿秋明浅浅说道:“皓皓,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的……”

耿皓猜想,自己的父亲,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

“可是爸,我真的,真的好难过啊……我没有想到会离开他会那么难过,难受得快要活不下去了,爸,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他抖着声音问。

耿秋明沉默半晌,又一次叹气:“傻崽子。都会过去的。人这辈子,难得动心,爸爸明白。”

“但是无论那个人是谁,他都也只是你生活和生命里的一部分罢了。”

“我能给予你生命,但不能替你生活。没有任何人能替你走完你自己人生的那条路……要知道,即使是再爱你的人,也会有顾及不到你的时候。生活与生命都是你自己的,你只能多爱自己一点儿……知道吗?”

耿皓“嗯”了一声,他傻傻的点头,又茫然的摇头。

他总以为自己活得肆意妄为,又无所顾忌,他总以为自己生活富足,仿佛那就是爱与意义。

耿秋明说:“傻崽子,你要记着,无论你离开了谁,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失去了自己。”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爸爸永远才是最爱你的男人!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呢?离了谁活不了啊?”

“你好好地爱自己多一点儿。你才能让周围的人放心,让爸爸放心。你的日子不是仅仅围绕着别人转的,还有很多其他。失去了就失去了罢,无论你变成怎样,爸爸永远都爱你。”

耿皓攥了攥拳头,他突然升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他问:“哪怕我会成为,你不希望那个模样呢?你还爱我吗?”

电话那头,耿秋明的气息顿了顿。

“你还能变成什么样啊?”男人气道,“最没出息的德行,我早就见过了!你再差,还能变成个什么模样?”

耿皓咬牙说:“我是说……如果我变成一个同性恋。我一辈子都不会和一个女孩恋爱结婚。我永远没办法像你期望的那样……去过……大多数人的生活。”他小心翼翼的嗫嚅,“爸,我就是喜欢男人,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改了。”

说出这句话以后,耿皓仿佛松了口气。

而耿秋明在电话里沉默许久,终于哼了一声。他低声骂道:“傻崽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都把男人带回家里住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

“爸爸不管你,是怕你……怕你怨我干涉你太多。”

“无论是当初把你送进部队,还是后来让你留在北京……”

“无论如何,爸爸都也只是希望你过的快乐、幸福。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啊……”

耿秋明说完,沉沉叹了口气。

耿皓闭上眼睛,从鼻子里闷闷嗯了一声,他用手捂着眼睛,抹掉眼角的水,顿了许久,破涕为笑。

“爸,谢谢你。”他说。

耿皓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出了柜,一切波澜不惊。

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他也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不被爱着”。

在很小的时候,孩子通过父母的表情与行为去判断自己的价值。

而成年以后,脆弱的人则不断从他人身上索取认同与肯定。

耿秋明的这通电话,开始让耿皓渐渐意识到:曾经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是固执的相信自己所以为的真相,而又究竟错失了多少……

离开布拉格,进入德国慕尼黑的时候,孙衍之来看他了。

德国也算是孙衍之的半个老家——他17岁出国,在德国待了5年,毕业以后回国创业,做的跨境贸易也与德国密不可分。

他陪着耿皓在德国几大城市之间转了转,最后带着男孩儿参观了自己的大学。德国学校学风严谨,学术氛围浓厚,而耿皓也是那时,动了再一次回到校园的年头。

他还记得自己刚和祁宏在一起的时候,祁宏总是对他的高中学历有些不满。男人偶尔会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唠唠叨叨地劝着:你去考个自考吧?要不报个成考啊?

当兵不是还有成考加分嘛?你考一个呗,我给你打电话咨询咨询,你回头赶紧去报个名,别一天到晚的老拖着啊!

耿皓那时心里觉得不耐烦,大多敷衍着应付过去。

可是直到后来求职碰壁,乃至现如今两个人分开了以后,他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荒废度日。

他想对男人说,我听话,又准备去学习了,如果你知道了,会开心吗?

如果我以后学出来,学历比你还高了,你会不会更嫌弃我?

耿皓想了很多种祁宏的反应。可也不过都是苍白的想象而已。祁宏已经从他的生命里离开。

耿皓办了英国签证,进入一所排名不前不后的学校学习。

他高中在美国读书,因为出国的早,又颇有语言天赋,这么多年,总算英语还没有忘。

突击了一个月的雅思,破天荒考到了一个7分的高分,加上中介机构的操作,耿皓很轻易就被学校录取。他申请的是top-up项目,读一年就能拿到本科学位,接着可以申请硕士,耿皓听从父亲的意见,选了商科。

校园的环境,要比社会上单纯许多。再一次回到校园,让耿皓仿佛历经了一次新生。

他开始感激那些年当兵的经历,如果不是吃过那些苦,现在他一定坚持不下。

耿皓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一种高三临考生的状态,天天通宵彻夜的看书补课,没日没夜的赶作业。

他落下的基础太多了,距离他离开学校已经整整四年,大学的课程读起来异常吃力。

可是每一次耿皓想要放弃的时候,他会想起祁宏。他想,许多年前,年轻的老祁从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毅力考到北京,在这座城市里扎根?

若非如此,他们不会相遇。

祁宏年轻的时候,过的太辛苦。纵然是言辞间流露的一二,轻描淡写而漫不经心,却也让如今的耿皓,回想起来的时候,感受到细微的心疼。

他想,是不是同样的经历,多少能够让我,稍稍的贴近你一些?

英国的考试很难,70分以上就能拿到a,不过大多数时候,学生们都是在为了50分的及格线而挣扎。top-up班里大多都是中国人,耿皓也渐渐多了些朋友。

周围的人,有人来自很好的家庭,也有人父母只不过是工薪阶层。可是无论家庭背景如何,大家聚集在一起,彼此之间的交流,课业成为了主题。没有那市侩、也并不复杂。

而这其中,耿皓因为英语很好,格外受到追捧。

他的毕业论文,选了最难的题目。也许是因为入校时的高分,加上流利的口语与帅气的长相,老师总归对男孩儿有多了几分偏爱与期待。

但是耿皓错估了论文的难度,以至于在截止日期的前一个月里,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一个月,他疯了似,每天只睡上5个小时,熬夜看文献、财务报表、作经济分析。

紧赶慢赶,终于在死线的前一天交上了论文。

那天他回到宿舍,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被闹铃吵醒的时候,才突然惊醒,自己还要在全班面前做毕业答辩。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路狂奔到教室。小阶梯教室里,导师和学生都已经正襟危坐的等着他。

耿浩站在教室前面,登台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了强烈的羞耻感。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又侧头瞟一眼从光滑的玻璃上倒映出的憔悴面容。他意识到身上这件被当做睡衣,早已经睡得皱皱巴巴的t恤衫,竟然还是以前老祁在超市里买的打折货,他因为嫌弃太丑,所以故意藏在了箱子里不愿意让他穿。

他的脸涨得通红,局促又不安。前排的老师温柔的看着他,鼓励似的点点头。耿皓咬咬牙,拿出了一种大无畏似的气势,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缓缓开始了答辩。

那场报告,他做得非常优秀。老师提了许多刁钻古怪的问题,耿皓沉着冷静的作答。他在一众中国学生里脱颖而出,最终竟然拿到了全班唯一一个distinction学位。

成就也会让一个人成熟。

或许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耿皓终于从所有虚荣的追捧之外,找到了另外一份自信。

他开始不再将自己的人生价值感,建立在金钱、旁人的簇拥、或者是“被爱”之上。

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用依附、无须攀比,他有着独立的思考与见解,并能凭借此获得尊重。

又或者说,某种程度上,在这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中,耿皓终于开始找到“自我”。

本科top-up的学校,在整个英国不算靠前。但耿皓还是凭着distinction的学位,在第二年申请到了一所不错的硕士学校。

学校位于英国第二大繁华城市。漫长的假期之后,他又开始了新的忙碌。

硕士的课程相比本科要轻松许多,他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

一次逛商场的时候,他被正在打工同学叫住,请求他试吃零食,耿皓因此发现了正在招聘的小店。

他开始试着不依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多了一份兼职打工,在商场里卖坚果。

某一天,在检查货品的时候,他挨个确认着货品的数量,顺便熟悉坚果的单词。

almond,杏仁,cashew,腰果,pistachio,开心果……

耿皓突然想起来,其实老祁是很喜欢吃开心果的。

男人总跟个小孩一样,吃个开心果,就能乐得不行。

他对耿皓说,小时候父母骗他,开心果之所以叫开心果,是因为吃了会让人开心。

他每次会从袋子里倒出五个,放在手心里,三个分给耿皓,剩下两个留给自己。吃完左手第一个,再吃右手第二个。

很久以前,耿皓不懂。他不懂老祁的这份珍重的爱意。他总是天真的觉得,开心果嘛,吃完了手上的,袋子里还有那么多。吃完了袋子里的,还可以再去超市买。

或许年轻人的眼里,他们似乎总觉得,什么都应该是无穷无尽的。物质无穷无尽、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未来的生命无穷无尽,好像连爱也应该无穷无尽。

他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肆意的挥霍浪费。因为好像没有什么,不可以重来。

店里的开心果,有一部分可以试吃。耿皓顺便捻起一个,放进了嘴里。

他含着,细细的咀嚼,然后突然就笑起来,好像真的变得开心了一样,真神奇。

他好像在无穷无尽的回忆里,终于偷到了一星半点的甜蜜……

那一年年中,孙衍之来看他了。

其实在耿皓刚到英国的一段时间里,孙衍之来过许多次。他们出去喝些酒,吃吃饭,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再后来,大概是看到耿皓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孙衍之便也逐渐来的少了。

这一次孙衍之过来的时候,耿皓骗他说,自己交了一个男朋友。

其实曾经真的有一瞬间,耿皓在想自己要不要答应孙衍之。

只不过距离与心态,让他选择不再进入到一段稳定的关系里。

“男朋友?”孙衍之看到耿皓展示的照片,对此竟是毫不惊讶。

“你也是该交个男朋友了?对方是你同学?今天怎么没带出来?”

耿皓摇了摇有说:“他平时可课业比较忙。”

孙衍之笑了笑,体谅道:“没关系,以后总有机会见的,看起来人不错。”

“我以为你会生气呢。”耿皓说,“你会像当初拆散我和老祁一样,字里行间的贬低着对方不好。”

孙衍之失笑摇头:“你怎么总要把我想的这么坏,我不过是真的想保护你罢了。”

“保护?”耿皓颇有深意的笑,“那为什么,你就能断定,这个人不会像祁宏一样伤害我呢?”

暗色的灯光下,孙衍之用手指点着桌面笑道:“这个男孩儿看起来条件不错啊,我觉得配你很合适。你可以不接受我,我只不过希望你好,你怎么总不信?”

耿皓捏着杯子嗤笑道:“你真的希望我好吗?那为什么我告诉你,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选择419而不是寻找稳定关系的时候,你从不阻止?”

孙衍之抿了抿嘴唇,有些生气:“我应该阻止吗?我有什么立场阻止?皓皓,我不是你男朋友,我难道还要去限制你的生理需要不成?”

耿皓垂下眼睛,平静说道:“别说的好像我关心的样子,那只是因为,在你眼里,你根本不想见到我和谁交往吧?只要不交往,随便怎么乱也无所谓。”

孙衍之无奈叹气:“如果是这样,你今天给我看这张照片,我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反应了。”

耿皓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根本不爱他。”

孙衍之的呼吸瞬间顿住了。

他焦躁而略有气愤:“你还是忘不了祁宏吗?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你现在的男朋友不如他吗?耿皓,在我看来,这个男孩儿无论从任何方面都要比祁宏强多了。”

他抬起眼睛直视孙衍之:“大概在你眼里,人都是要被贴上标签的罢!贵些的摆在显眼处,不那么精致的,或合该给扔进垃圾桶里?样貌、金钱、学历,就是你衡量人的全部标准了,所以我就应该喜欢一个‘被贴着精贵标签’的人,而不是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其实从这点来说,祁宏确实要比你强多了。”

孙衍之无语摇头:“我怎么可能势力到那个程度,你何必要处处拿他来和我比?”

耿皓捏着拳头:“不拿你来比,怎么能突显祁宏的好?”

那还是曾经他与孙衍之在德国出游时发生的一件小事。

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在街道旁散步,街角有一名抱着狗的流浪人,正裹着厚厚的摊子睡觉,脚边上放了一个盒子,里面散落着一些零钱和硬币。

耿皓地脚步顿了几秒,他翻找钱包,却发现身上最低额度的零钱,是一张50欧元的面额。

他下意识的看向孙衍之,而男人却露出些不赞同与厌恶的神情。

“走吧,你给他们钱也只不过是助长这些蛀虫罢了。你知道这些难民干得出什么事?”

耿皓不愿在这些问题上同他争论。他进了路旁的便利店,说着“我买包烟”,然后顺便挑了些饼干与零食。

出来的时候,他将食物和零钱一并放在了流浪汉脚边。

那时,孙衍之正在不远处低头打电话,耿皓朝他走了几步,本来在沉睡的男人和狗,醒了过来。流浪汉对着耿皓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而那只狗犹豫了几秒,在主人的授意下,走到耿皓脚边,低头轻轻蹭了蹭他。

孙衍之挂上电话的一秒,大约是未曾留神发生的一切,他被狗吓了一跳,很大声的骂了句什么,然后粗暴的将狗踢开。

流浪汉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怒斥了两句,孙衍之居高临下地说了几句德语,男人随之失落的抱着狗,不再出声。

那时耿皓想起很久之前,他和祁宏一次最莫名其妙的争吵。

那天晚上,他在祁宏家过夜,半夜的时候的饿了,两个人穿上衣服去24小时的麦当劳吃夜宵。

凌晨的快餐店里,几乎是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聚集的“家”,耿皓不愿意在店里吃东西,买了两份套餐便打包离开。

走到半路的时候,他饿得不行,随即拆了一个汉堡啃,可是只吃了两口,便发现味道有些难以下咽,于是便要仍在路旁的垃圾桶里,再去隔壁的肯德基重新买一份。

你扔了干嘛?你给我,我拿过去给那些人啊!这一整份套餐都没动,也太浪费了,我拿回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你就非得扔了不可吗?

耿皓坚持着说算了。

耿皓总是想着祁宏第二天还要上班,男人半夜起床陪他出门,已经让耿皓过意不去,他不想祁宏再跑一趟,才不愿让他回去。

而这句算了,却招来祁宏几乎一整晚的数落和念叨,说他浪费、又没同情心,耿皓总觉得自己实在委屈。

生活幸运的人,大抵看不到人间疾苦。

所以耿皓无法理解祁宏那些固执的坚持。

他甚至无法透过祁宏近乎偏执的执拗,去看到一个男人历经苦难过后,不忘初心的那份善良与坚强。

他想为什么以前他会觉得,祁宏竟然无一处比不上孙衍之呢。

男人善良、正直、又朴重。

虽然偶尔脾气不好,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温柔、耐心、而体贴。

他平凡而沉稳,认认真真的生活,勤勤恳恳的工作。

更重要的是,祁宏始终在用他的方式爱着耿皓。

这个男人,或许不能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拿给他。

可是他却已经把所有他所拥有的最好,都给了耿皓。

耿皓想,所有的这一切,让他有什么理由不爱祁宏呢?

再或者,对于耿皓来说,他爱上祁宏,又真的,是否需要什么理由呢?

他想起孙衍之曾经的一个比喻。

“你说喜欢就像是一场感冒。早晚有一天,总归会消失的。”

“再喜欢的东西,久了也会因为过时而厌弃。”

“可是我觉得,可是爱不一样啊。”

“孙衍之,你真的爱过什么东西吗?不是喜欢的一件又一件收藏品,而是真正热爱的一项事物。”

“音乐?艺术?摄影?或者你热爱的,也许是收藏本身?”

“爱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当你真正爱着什么的时候,你会为它奉献、恒久的迷恋,他们不随着时间推移而减淡,反而历久弥坚。”

“如果喜欢就想感冒,那么爱情一定是癌症。”

“因为它会伴你至死,孙衍之。真正的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啊,你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耿皓看着孙衍之问:“所以,你真的爱过谁吗?”

孙衍之看着耿皓。

他头一次发现,眼前男孩儿的模样,开始在眼睛里变的模糊。他与自己记忆里那个人,原来真的一点儿也不想。

孙衍之想,自己其实是爱过一个人的。

不是耿皓,那个人叫高珩。

孙衍之曾经有一个恋人,是他的高中同学。名叫高珩。

那时,两个人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孙衍之比高珩高一届。每一年期中或者期末,他们都牢牢占据各自年级排名的榜首。

高中时期的恋爱,总是伴随着许多辛酸与甜蜜。两人自然而然的彼此吸引、相互靠近,试探着对方的心思,在意每一个交汇的眼神,暧昧着,直到磕磕碰碰的成为恋人。

热恋的时候,世界的一切都变得美好。避开旁人的视线,在课后的操场上偷偷拉手、接吻,哪怕仅仅是用着同一副耳机,一起听着磁带里的歌曲,都让人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然而青春期的萌动,不免总是伴随着性的驱使。男孩子出于好奇,又无法抵挡快感的诱惑,冲动永远优于理性。

孙衍之高三那一年,一次意外,让学校老师撞破了两人关系。那时他们正躲在厕所,不小心弄出了声响,高珩的衣服已经凌乱。

所有一切被公诸于众。同性恋、玻璃、精神变态等等的标签,被贴在了两人身上。生活骤然间天翻地覆。仓促之下,孙衍之被父亲强硬的送去了德国留学。

在他出国的那一年,互联网还没有兴起,家用电脑远没有普及,连腾讯也才刚刚从oicq改名。

孙衍之于是也与高珩彻底失去了联系。

六年间,他无数次的写信,利用假期偷偷跑回国,始终一无所获。

六年以后,孙衍之学成归国,开始创业。经济上的独立,让他终于有勇气脱离家庭的束缚,他有了自己的人脉,利用所有可利用的资源,动用关系,终于找到高珩。

原来高三那年,高珩因为同性恋的身份,被全校的学生歧视欺凌。

曾经的天之骄子,一落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老鼠、害虫、病毒之源。

书包被扔掉,在厕所里被泼污水,课间人让人脱了裤子驱赶到操场上示众。老师的漠视,更鼓舞了同学们的嘲落与嬉笑。未成年人的天真与恶毒,以一种人性所无法解释的方式,悄然绽开。

高珩的成绩一落千丈,他高考落榜,最终选择了进入部队这样一条路。

部队里,长相白皙清秀的男孩儿,一开始处处遭到白眼,但是高珩向来是个要强争气的人,他经过了最初的低潮期之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骄傲,他一步步往上爬,最终凭借出色的头脑,很快便成为了营队里重点培养的尖子兵,直到入选了特种部队。

六年后,孙衍之又一次出现,百般周折找到了高珩。

——再给我一次机会,高珩。我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家庭了。

你听着,当初被送到国外,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自愿,和一星半点的反抗能力。我不知道……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我真的后悔,我真的难过。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能力,我可以保护你了!我事业很成功,大学的时候我就一直在为我们的未来规划,我已经赚到了第一个一千万,一千万啊!那么多钱,我们干什么都行了!我们甚至可以去支持同性恋的国家结婚!

——只要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尽我一切去补偿你。

孙衍之的出现,打破了高珩原有的生活。当初的不好而别,让高珩此生都不准备原谅孙衍之。可即使经历过那么多,他却悲哀的发现自己仍然会为孙衍之心动。

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孙衍之锲而不舍的挽回。高珩的部队邻近边境,地处苦寒且条件恶劣,孙衍之的事业刚刚起步,他两地来回奔波,有时候就为了看高珩一眼,能够连着三四天彻夜不眠的忙碌。

那样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男人,跟着高珩一起在边境住,一住就是半个月,从来没喊过苦。冬天的时候,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还会每天晚上走一公里,替高珩去打水。

他总说:我不能白让你叫我一声哥啊。

两年以后,高珩终于妥协,他跟孙衍之说:哥,我和你回去,我们好好的,这辈子就在一起了。

那时,孙衍之真的高兴坏了。他说:好。我们好好的,在一起。这辈子你别想离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我有。

他们约定,孙衍之先回到北京,为两个人今后的生活做准备。而高珩则开始申请退伍。

孙衍之接受了公司上市的决定,卖了一部分公司的股份。在北京买了车和房子,把户口迁了出来,并在父母面前出了柜。

他说:我这辈子就和高珩在一起。你们要么就接受他,要么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不过即使断绝了亲子关系,我也还是会和他一块儿。

他与家里大吵一架,彻底闹翻。父亲在他的事业上处处作梗,孙衍之忙的焦头烂额,而另外一边,他却还在帮高珩谋划着退伍后的出路。

部队有许多限制,边境处,信号也受限。高珩时长因为任务中而与外界断绝联系。孙衍之一直在北京等着高珩。

直到半年以后,约定的时日过去,孙衍之忍不住去部队寻找高珩。然而命运弄人,等待他的确实高珩受伤的噩耗。他为了提前退伍,申请了一次特别任务,在那次任务中,他不幸被炸弹炸伤,一只眼睛瞎了,一边耳朵聋了,连半条腿都被迫截肢。

高珩申请退役,离开军队,他拒绝了安置,仅仅只是领取一次性的伤残费,便彻底离开,从此失去踪迹。

如今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高珩,已经过去了将近八年。

孙衍之已经想不太起来,高珩刚走的那几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他曾经患上过严重的ptsd,见不了一点儿血。他的房间里不允许有任何尖锐物品,他时常出现幻觉。有时是爆炸的幻听,有时是一片血红的幻视,他的眼前来来回回都是高珩受伤以后的那张照片。他时长梦见高珩带着半身的血肉模糊,出现在他床前,咧开嘴笑着说,哥,我和你回去……

公司里的事情一大堆,一千多名员工在为他卖命,孙衍之不能随随便便就不负责任的离开。那一阵子他几乎变成了工作狂,整整两年吃住都在公司,他的人格甚至也在那几年发生了变化。变的更擅长伪装,更加的偏执,且情感隔离。

当孙衍之第一眼见到耿皓的时候,他几乎恍惚。

耿皓与高珩的长相,太相似了,甚至连当兵过后,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孙衍之第一次见到耿皓的时候,便对耿皓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移情。

那种移情,让他毫不犹豫的帮助耿皓,不由自主的接近耿皓。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耿皓的好感,可是却又不肯真的投入。

与此同时,那种移情又伴随着许多早已经扭曲的投射。

他无法接受耿皓与祁宏幸福的在一起,他憎恨祁宏在这段关系里的懦弱。他既看不起祁宏,又嫉妒他占有耿皓,他不断的贬低祁宏,仿佛在借此惩罚着耿皓。

他不遗余力的想要拆散他们。他总是固执的相信,耿皓的父亲一定不会接受这段关系,他似乎执着的认为无论是祁宏还是耿秋明,他们一定会伤害耿皓。就如同曾经,被伤害的高珩,又或者是孙衍之不幸的自己……

你真的爱过谁吗?

耿皓如今的这句话,仿佛是一把诛心的刀。

高珩啊。孙衍之想。他当然爱过一个人,那么刻骨的深爱过。

可是如果爱他,为什么后来不去找他?

是真的找不到了,还是害怕——害怕找到了以后,无法接受那样的恋人,一个人瞎了眼、聋了耳、瘸了腿,半身残疾的男人。

你不敢面对他,你害怕自己爱上他,还是害怕自己无法继续去爱那样的他。

孙衍之找不到答案。

可是至少这一刻,他却突然有一瞬间明悟。

无论爱或者不爱,高珩都已经成为了长在他心上的那一颗恶瘤。既割不掉,好不了。

那是他的癌症,致死相随。

那天之后,耿皓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孙衍之。

“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向耿皓辞行,离开了英国。

耿皓把孙衍之送到机场,删除了手机里所谓“男朋友”的照片,返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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