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华光庙在京城的地位,其实算得上是皇家御用寺庙了。从太祖年间开始,每代皇帝登基后及每年重大节庆,必定要到华光庙来烧香,求神明护佑本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家都如此相信这座庙的灵验程度,就更不必提其他的百姓了。尤其是这里的姻缘签,听说是灵中之灵。这也是为什么七月初七有如此多未婚香客前来求签的原因。
安兮兮今年满十八岁,在大礼朝,十八岁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过大部分人家还没等到子女成年,就已经先相好人家。安兮兮也一直以为,父亲应该早就暗中在帮她物色了,只等她十八岁一到,就将名单呼啦一下展开,让她随便挑,个个都是顶好的。
于是前几天生辰,她试探了下父亲,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她刚放下饭碗,顺手便抽出手帕按在眼睛下方,抽抽噎噎地说:“爹,今天以后女儿就成年了,也不知还能为爹承欢膝下多久,一想起来,不由得让女儿悲从中来,嘤嘤嘤。”
按照她的预想,此时父亲就应该拍着她的肩膀笑说:“哟,咱家闺女女大不中留了,看来,爹也是时候给你订一门亲事了。”然后她便故作羞涩,半推半就地开始愉快的选夫流程。
却没想到父亲把脸一板:“死丫头,我身体好好的,又没有绝症,最少还可以让你尽孝几十年呢,哭什么哭?是不是咒我?”
“爹,女儿不是那个意思……”
“你最好没有那个意思,不然老子把你腿打断!”
说完那句话,父亲就恨铁不成钢地出门了,临走时还嫌弃地瞪了她一眼。
是,她平时是没有什么建树,去年去商行帮忙还不小心搞砸了几笔大生意,得罪了几个老主顾,但这也不能完全怪她啊。再说了,父亲看她不顺眼不是更应该想办法把她嫁出去吗?瞪她有什么用?
罢了,靠爹不如靠自己,听说华光庙的姻缘签是最灵的,她还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过来才不会被人看穿她恨嫁,没想到顾隽就送上门了。
为了整治他过来,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理由了。
跪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安兮兮双手合十,默默许愿:“菩萨明鉴,我娘死得早,我从小就没有娘亲,我知道我爹父兼母职把我养大,又要操持这么大的家业,属实不容易,偶尔忘事也是情有可原。但我今年已经十八了,再拖下去就要被人耻笑了,求求您让我爹赶紧想起我的终身大事吧,拜托了。”
说完,安兮兮脑子里突然迸出一道身影,又急急忙忙对菩萨补充道:“对了,千万不能是苏家绸缎庄的少爷啊,我不喜欢他。”
想起这位苏少爷,安兮兮脑仁就一阵阵疼,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她情根深种,逢年过节都让人送礼物过来给她。她明示暗示过无数回,让他不要白费心机,他就是不听。前几年倒还好说,她没满十八,可今年就不同了,万一他直接上门提亲……
不行,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浑身发毛。倒也不是这苏少爷有什么不好,主要是人憨了点,每次看到她就只会脸红傻笑,她要是真嫁给他,以后铁定会被一群姐妹们笑掉大牙。她安兮兮的相公不需要大富大贵,也不需要权势滔天,但一定要潇洒倜傥,能让她怦然心动。
说起来,倒也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出现过的。两年前,爹爹下江南谈生意,她去京郊送行,途经茶摊休息时撞见一位白衣公子,真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让人内心小鹿乱撞。可惜她当年少不经事,以为用点手段就可以手到擒来,结果反而激走了他。后来她在京城四处打听,却再也没找到那位公子,这段邂逅也没了下文。
要是能让她再遇到那位公子就好了……
安兮兮想着,蓦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无意识回头,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双眼倏地睁大——长身玉立的青年穿着白色绣兰花的锦袍站在大殿门口,手握一把折扇轻摇,扇面正好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深邃勾魄的眼睛,像一池漩涡直将她带进去。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身衣服和她两年前在茶摊遇到的那位公子身上穿的如出一辙!
这庙要不要灵验到如此程度?
就在认出他的第一瞬间,安兮兮迅速再许下一个心愿:如果能让她跟眼前这位公子冰释前嫌,再续前缘,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耗尽她这辈子的所有运气。
“好巧,又见面了。”公子开口说,“不知道姑娘还记不记得在下?自上次一别后,在下倒是经常想起来姑娘。”
一点也不巧,这是我在佛前苦苦许愿求来的,安兮兮内心呐喊,我当然记得你,我做鬼也忘不了你。
“我有个唐突的想法,希望姑娘不要怪罪。在下能不能……向姑娘提亲?”
提亲?安兮兮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老天爷是不是对她太厚待了些,让她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就算了,就连她之前犯过的错都一笔勾销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当然是在做梦了。”
羞答答问出来的话迅速被一盆冷水浇透,她一抬头就看见“公子”将折扇收起,露出一张她熟悉到不能熟悉,讨厌到不能再讨厌的死人脸。
“顾隽!!”
“哈哈哈,安兮兮,你死了这条心吧,人家公子怎么可能会看上你?又不是瞎了眼。”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
安兮兮急得直跳脚,她和那位公子的事,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姓顾的怎么可能知道?还有他身上穿的衣服,这绝不是巧合。
顾隽等了两年,就等着这一刻吐气扬眉。他挑了挑眉,笑道:“两年前你送你爹出城的时候,很不巧,我正好经过,看见你望眼欲穿地盯着那位公子离去的背影,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满足你的心愿,让你再见到你的意中人。所以这几年,我把你用来砸我的钱都存下来了,重金订制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怎样?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说到最后,顾隽忍不住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只差在脸上写上四个大字:来打我啊。
安兮兮此时的心情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一般,奇耻大辱都不足以形容。要是现在旁边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抽出来砍死顾隽这丫的。然而并没有,更让她气愤的是,眼前的人和从前那个任她欺凌的顾隽判若两人,她习惯了他的逆来顺受,现在他突然反抗,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反击的招数。
“我……我懒得理你!”
风水轮流转,安兮兮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转身去神案上拿签筒,打算求完签赶紧走人。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手刚碰到签筒,顾隽的手也伸了过来,和她同时握住了签筒。
“姓顾的,本小姐先来的。”
“有人可以作证吗?”
“你不要脸,你欺负女人。”
“我欺负女人?你有本事走出去问问京城的百姓,这两年,是你们安家欺负我们顾家,还是我们顾家欺负了你们安家?”
安兮兮顿时哑口无言,顾大人辞官后这两年,父亲和她的确穷尽办法地羞辱顾家,但那又如何?是顾家先对不起安家的!这都是他们活该!
想到这,安兮兮终于恢复了一些底气,手指紧紧地抓住签筒:“那又怎样?你们顾家没一个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
听到这,顾隽笑了出来:“没有比这句话更适合拿来形容你爹和你的了。按我的想法,你也别求姻缘了,你们安家断在你这一代就够了,免得祸害别人。”
“你们顾家才断子绝孙呢,我诅咒你这辈子讨不到老婆,孤独终老。”
“呵呵,彼此彼此,我也祝福你的心上人三妻四妾,第八个才轮到你。”
“放手,我先。”
“想得美。”
两人唇枪舌剑,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那个签筒。
李夫人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安兮兮和顾隽两人抢着求签,庙里的僮子在旁边紧张地劝说两人松手的场面。就在此时,一支签从签筒里飞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好落在她脚下。李夫人的目光顺着落地的签,看到了签头的“玖拾肆”字样,那代表这支签是第九十四签。
外地人也许不知道,但李夫人却门儿清,华光庙的签筒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签,满打满算也就四十九支签。可为什么会有这第九十四号签呢?
李夫人并不知道,当年太祖爷前来华光庙参拜,曾经求过一支极为凶险的下下签,签文断言求签之人将有大劫,轻则是有生命之虞,重则祸国殃民,使生灵涂炭。太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后来太祖征战沙场,险些被敌军俘虏战死沙场,所幸死里逃生。而那一仗更是两败俱伤,死伤无数。
太祖才明白,当年神明已给过他启示,是他不自知,没有回头。
太祖笃信华光庙的灵签,可又惧怕有人再次抽中这可怕的四十九签,于是便下令华光庙历任庙祝必须将这第四十九签固定在签筒里,不可让人摇出。
华光庙历任庙祝交接时的首要任务,便是将此事告知下一任庙祝,让其时时检查签筒里这支签的牢固情况。为了万无一失,他们更将这四十九签改为九十四签,既应了相反之意,又合了“九死一生”的意头,取其一线生机。
大概也有人会问了,既然太祖如此忌惮这支签,为何不干脆将其销毁,只留下其余的四十八支签便够了。除了要保持七七四十九之数,太祖到底也留了个心眼,若是真到了国有大难之际,神明一定会有所指示,人为之力岂可胜天,那么到时候也许就是这支签出筒之日。
倘若真的有人摇出此签,庙祝须速速上报朝廷,不可拖延。
这种种因缘,李夫人是后来才从自家老爷口中得知的,而事情发生之时,她只是傻傻地看向那支签,再抬头时,便见到赶来的庙祝脸色惨白,整个人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