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鑫在东华门下轿子时,已经有东宫的宫人在门内等着。此次在家只歇了几日,又匆匆入宫,除了因为父亲催促,也是多年习惯,只要在京城,只要太子在宫里,他就没有离宫超过七天的。圣上随时可能心血来潮召见太子问功课,没有他帮忙捉刀,很容易出状况。
岂料,这次他才刚踏入东宫,一柄剑从斜刺里横过来,架在了他脖子上。太子站在门旁,目光冷若寒潭,声音冰寒刺骨:“本宫将东宫守卫之责交给你,就是让你公器私用的?子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岿然不动,直视着面前的人,平静地解释:“侍卫们反正也不当值……”
“住口!你竟然还不知错?”太子勃然大怒的模样,眼中隐隐有什么跳动,最后化作失望,“这么多年,是我太纵容你了,自己请罪吧。”
秦鑫面无表情,一个眨眼后,膝盖突然弯了下去。
下一秒,脖子上那柄剑迅雷不及掩耳地移到了膝盖下,堪堪来得及阻止他跪下去。
太子诧异地盯着他:“喂,你干什么?我跟你开玩笑,你都看不出来嘛?”
秦鑫恭敬道:“臣不敢。”
太子把剑收回剑鞘中,瞋了他一眼,随后才坐下。
秦鑫见桌上的茶壶里已经放了新的茶叶,便将炉火上的热水取过来,开始泡茶。在东宫多年,他泡茶的技艺自然不会差,再加上本身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专注气质,只是坐在那,便是堪可入画的一幕。
殿里的几个宫女红了脸地使劲偷瞄他,又怕瞄得太出格被发现,时不时便抬头偷偷看一眼,又迅速将眼皮子垂下。
太子见状,内心颇不是滋味:“你说有什么道理东宫最受欢迎的人,竟然不是我,而是你。”
秦鑫这才发现那些宫女的异状,顿时有些不自在。
太子赶紧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就见对面的人递了杯茶过来,同时开口,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殿下说笑了,若能得殿下青睐,她们又怎么会看得到臣?”
太子并无心纠缠宫女喜欢谁这个问题,顺而责怪道:“话说回来,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能陪我打打闹闹一下?连卫邈这小子都被我教得逐渐没大没小,你怎么还是这副死板样子?”
“就是因为东宫的侍卫都被殿下带坏了,臣才不得不严肃一些,否则,整个东宫岂非让人笑话?”
“什么叫被我带坏?在宫里生活就已经够压抑了,要是自己人私底下还不能放下规矩,那人生多无趣?”太子说完,又突然凑近他:“再说了,你对着别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样子。”
秦鑫面无表情:“殿下的意思,臣没听明白。”
太子挑了挑眉,语气神秘兮兮:“我可是听卫邈说了,那女流氓生得极为美丽,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姿国色,你还演了出戏,装江湖人士骗她,吓得她哭成泪人,我怎么就从没见过你如此有趣的一面呢?”
卫邈便是那日给安兮兮喂药的侍卫,东宫的侍卫虽然是受秦鑫所管,但侍卫之间也有等次之分,卫邈在东宫时间最长,资历最久,算是侍卫之首。年少时倒也是个木讷不多言之人,这些年跟着太子耳濡目染,渐渐也活泼起来了。那日在京郊给安兮兮喂药这一段,便是他帮忙设计的。
秦鑫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分明叮嘱过卫邈别让太子知道这些细节,结果他还是和盘托出,让他的脸往哪里搁?
“所以太子殿下今天急召臣,就是为了跟臣八卦那个女子?”
“是,但也不全是。”太子的语气骤然添了几丝愁绪,“我今天找你过来,是另有要紧事的。”
秦鑫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他拽进了暖阁,平日里太子用来躺着休息的小榻此刻被堆积如山的画轴占满,连一丝空地儿也抽不出来。其中几幅被打开后弃置在地上,散落之处依稀可见丹青描绘的云鬓朱钗、冰肌玉面。
秦鑫恍然,这些都是朝中百官推荐上来的太子妃候选人,粗略估计,少说也有几百幅。看来,太子选妃这件事已经正式提上议程了。
“恭喜殿下。”秦鑫拱手祝贺。
“喜从何来?”太子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我都不知道有多后悔,早知道就再拖个两年再答应父皇选妃的事。这些画像我才看了不到十分之一,就已经觉得头昏脑涨了。”
秦鑫摇头苦笑:“殿下已经二十五了,再拖下去,只怕就算圣上肯,文武百官也等不及了。”
储君的婚配大事一向牵动朝官的心,像太子这般到了这个年纪还未纳妃的,几乎史无前例。这其中除却太子本人的意愿以外,也是因前几年,大部分王侯和显赫的朝官之中,并无有适婚的千金。是以,将婚期拖延,是太子与一众王侯官员的共同意志。
但到了这两年,情况就不同了,王侯府邸中有不少千金已届婚龄,六部之中,几大尚书侍郎家也有女长成,再不遴选,便错过时机了,这次即便太子想拖,那些有适婚千金的王侯朝官也不会让他拖下去的。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啊,”太子伸手把他按坐在榻上,自己跟着坐到对面,“你帮我挑挑看,哪个好?”
“臣?”秦鑫愣住,“这种事臣怎么能做主?”
“没让你做主,你就帮我掌掌眼,看看哪个适合我。”太子安抚道,“要是我不喜欢,难道还能拿自己终身大事开玩笑不成?”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太子有命,他也只能遵从。秦鑫翻了翻那些画卷,虽说这里有好几百幅,但按照惯例,大部分都是用来充数罢了,圣上和娘娘内心只怕早有心仪的人选范围,只不过还想问问太子的意见。若是太子正好选中了他们心仪的人,那自然最好;若没有,那就劝到他接受为止。
秦鑫突然恍然大悟,怕是太子知道自己怎么选也不会选中那个范围,所以才干脆让他代劳吧。
想到这,他心里倒是松快了一些,翻开那些卷轴,按照家世、才能等各自排列了下,最后将二十几幅放在案上,其余的则让宫人都搬了出去。随后,他打开其中一幅:“殿下可曾听说过京城第一才女之名?”
在等他的时间,太子已经无聊得拔剑在屋里耍了起来,闻言也没有停下动作:“你是说,户部尚书之女陆云瑶?”
秦鑫点头:“殿下将来君临天下,太子妃便是母仪天下之人,必须才德兼备,方能与殿下比肩。”
太子顿悟,一剑往前刺出:“那就选她。”
秦鑫看了他一眼,又拿起另一幅画卷:“不过殿下喜欢武艺,若要鹣鲽情深,比翼双飞,选一位将门虎女也不错,金吾卫魏将军之女听闻武艺精湛,就连魏将军本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太子眼中一亮,剑往上一指:“这么厉害?那选她。”
秦鑫摇摇头,又继续道:“不过这次虽说是替殿下选妃,倒也没说必须是正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论美貌,韶王府静瑜郡主无人能匹。”
太子这回终于停下舞剑的动作,瞪了他一眼:“你在耍我呢啊?左说一个,右说一个,难不成让我都娶回来?”
秦鑫放下画轴,淡淡一笑:“这是殿下之事,让臣参详本就不妥,臣也只能从各方面挑出最出类拔萃的候选人,以供殿下抉择罢了。”
太子悻悻地在他对面坐下,擦拭着剑柄上的汗渍,漫不经心地问:“那么你是让我在这三个人里面挑一个?”
秦鑫抬起头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从太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愠怒。但想再从太子的表情仔细分明时,太子已经擦完剑,回头瞋了他一眼:“你明知道我最讨厌静瑜,你还提她?”
原来是因为静瑜郡主而生气,秦鑫顿时觉得自己多心,他和太子一起长大,何时见太子真的生过自己的气?即便有,也是气自己过分拘礼罢了。
思及此,秦鑫主动认错:“殿下教训的是,我以后不提了。”
听见他自称的变化,太子脸色顿时晴朗,又坐正了对着他:“那你到底觉得哪个适合我,是陆氏还是魏氏?”
其实在秦鑫看来,陆氏和魏氏都并非上上之选,即便是一向在朝中貌似中立的韶王,手中也代掌着半枚兵符,不论选择哪一个,都似乎有笼络之嫌。父亲说过,圣上多疑,百官尚且要小心翼翼,何况是储君?
想到这,秦鑫摇摇头,将第四幅画轴推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将其打开,只见画像旁边以小楷清晰地记载了该女子的名姓、年龄、出身。
他下意识念了出来:“湛佩柔,定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