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隽回到家的时候,家门还紧闭着,他站在家门口,突然有些胆怯,不知是直接推门而入,还是该像个客人一样敲门。那天晚上父亲的话还言犹在耳,或者,他根本就不该回来。
想要说动父亲让他考恩科,哪有这么简单?以前关系还未闹得那么僵的时候,他尚且不能探听出个蛛丝马迹,更何况现在?
干脆就先斩后奏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跟父亲请罪。嗯,就这么办。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脚却挪不动半步。如若考中状元才能回来,这一走的时间可就长了,父亲会不会想他?怎么也得让他老人家多看儿子两眼吧?做人不能自私。
但现在父亲还在气头上,他这一回去不是得被打个半死?有点危险啊……
顾隽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了半天,直到身后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一转身,刚看清楚是安兮兮,就被她拉到一旁的小巷子里。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吓死我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你在这等我?”顾隽有些诧异,“等我干什么?”
“我爹啊,我差点以为他把你灭口了。”
说起来安兮兮还心有余悸,那天顾隽走了大半天以后,她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她居然把爹爹要去抓顾隽这件事给忘了。她正打算出门去看看情况,一到院子里就见爹带着一群下人回来了。
她急忙上前去询问情况,按道理不论是找到顾隽还是找不到顾隽,应该都有迹可循才对,但她那天晚上愣是从爹的脸上发现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他含糊其词地说他累了,然后便回房了,她追问下人,下人倒是透露了一点情况,说是见到老爷和顾家少爷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老爷将顾少爷带走了片刻,之后就一个人回来了。
“那爹打他了吗?”
“没有啊。”
“你是说,爹打都没打他,就这么放他走了?”
“是啊。”
“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真没有,大小姐,我们发誓。”
下人们一个个信誓旦旦,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哪有这么好的事,爹爹出手向来不容失手,怎么可能在下人面前什么都不做便打道回府,这不是丢他老人家的脸吗?
难道说……
她突然浑身发抖,不会是顾隽说错话得罪了爹爹,被带到无人的角落,被咔擦了吧?
于是她就在顾家这边等了两天,越等越绝望,就在她犹豫着是不是回家劝父亲自首的时候,失踪人口出现了。
安兮兮围着他转了几圈:“你没事吧?以我爹的本事,你不可能从他手上全身而退啊,你有没有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儿?”
这是顾隽第一次见到安兮兮这么主动关心自己,一时间居然有点不适应。本来之前中了她的计还让他有些懊恼,现在看到她这么着急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反倒是小心眼的那个。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顾隽将她拉到自己跟前,这才把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交代了一下,然后便看着安兮兮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笑够了没有?”
“没有。我还可以笑一整年。”安兮兮说着,伸手去勾他的下巴,“来,给本姑娘笑一个。”
“别闹了。”顾隽躲开她的手。
“来嘛来嘛。”安兮兮乐此不疲地追着他,风水轮流转,他上回怎么取笑她的,这回总算轮到她了。
顾隽原本就觉得够丢脸的,要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他能吃下这种哑巴亏?她不知感恩就算了,居然还反过来调戏她。
眼看她越来越放肆,手都快捏上他的脸颊,顾隽终于忍不住了,抓过她的手反身便将她按在墙上。
安兮兮没料到他会突然反击,再回神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手腕处传来的陌生温度让她一下子有些乱了心神。
她愣愣地看着顾隽,就见顾隽也怔了一下,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俱是脸颊一热。
顾隽像是被蚂蚁咬了一般地,骤然松开手,背过身去,语出埋怨:“都跟你说别闹了。”
“不闹了,不闹了。”安兮兮的声音低得跟蚊子似的。
巷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顾隽才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有件事我很好奇,你爹对你包养男人这件事好像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想,你们安家的家规应该没有宽松到这种程度吧?”
这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理由。
安兮兮这才把之前跟安大富撒谎说自己被流氓玷污的经过如实相告。
“就为了拒婚,你连这种谎都跟你爹撒得出口?”顾隽目瞪口呆,这若是被别人听去,她怕是要被全京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我连绝症的借口都用上了,我爹说让我死也死在花轿上,我还能怎么办?”安兮兮落寞道,“但凡有第二条路,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
“……”顾隽默了默,出声,“其实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我跟我爹说我不举。”
两人随后在巷子里蹲下,双双叹了口气。一个是被玷污了身子,一个是不能人道,全京城还有比他俩更惨的吗?
顾隽:“你也别难过了,我们这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等到圣旨撤销,你就可以跟你爹说实话了。”
“那你呢?你这两天都跑哪里去了?”
其实不用顾隽说,她也大致知道,不是在湛君潇家,就是在莫北庭家,毕竟顾家附近的酒馆都已经被她买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虽然安兮兮没怎么跟这位顾大人打过照面,但这么多年从自家老爹嘴里已经完善了一幅顾大人的画像:为人古板、严肃、丝毫不近人情,只要认定的事,坚决不会改变看法。
顾隽有这样的爹,她不得不替他捏一把冷汗。他们父子俩的关系早就是众所周知的差,再加上这次的事,雪上加霜,只怕顾大人没那么容易原谅他吧?
顾隽笑了笑,还能怎么办,求饶呗,挨一顿打不行,就挨两顿,毕竟血浓于水,像君潇说的,父子哪有隔夜仇。
一炷香以后,顾隽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纹丝不动的家门,再看看自己拍门拍得肿了的手,陷入迷惘之中。
看来,湛君潇说的也不太准确。
顾家所在的这条街,虽然不是人流如潮,但左邻右舍也不少,听着敲门声不断,还以为是公差找上哪家的门。这里的人贫苦,平时也没个什么消遣,最大的乐趣不外乎今天看这家夫妻吵架,明天看那家兄弟反目。
是以,一听见敲门声,大家连手里的活儿都顾不上做了,急匆匆地打开门。才发现是那个花天酒地的不孝子被拒之门外了。瞬间,整条街的街坊奔走相告,所有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就在此时,顾家的大门突然从里打开。
安兮兮还没来得及替盟友高兴一下,一盆水泼了出来,把顾隽浇了个浑身湿透。
出来的不是顾永年,是顾永年的小妾。
“哎呀,大少爷你怎么站在门口?”小妾捂住嘴巴,一脸惊色,“我还以为外头没人,打算把崽崽的洗澡水倒一下,这可如何是好?”
小妾一口一个抱歉,安兮兮却分明看出她眼角的得意之色。再说,顾隽在门口都拍了半天门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外头有人?简直欺人太甚。
顾隽倒是没有发火,像是早就见怪不怪,攥起袖子抹干脸上的水,问道:“爹在家吗?”
“在倒是在,就是这几天不太高兴,至于原因,大少爷比我更清楚吧,如果大少爷不是想气死老爷,最好还是先别回家的好。”
安兮兮原以为,顾隽听到这些话一定会狠狠给她点教训,毕竟他是顾家大少爷,一个小妾怎么能踩到他的头上,但她没想到,顾隽竟然什么话都没说,转身便走。
街坊四邻抱着看热闹心情而来的,见顾隽离开,顿时大失兴致,一个个又钻回家里,一瞬间四周又安安静静。
就这?安兮兮简直不敢相信,平时那个把她欺负得跟什么似的的顾隽呢?她在另一个街口追上了顾隽,拽住他的手:“你就这么走了?不回家跟你爹和好了?”
“还能和好吗?他根本就不给我机会。”什么“父子没有隔夜仇”,都是放屁,老头搞不好恨不得他死在外头。
“你要是遇到挫折就这个态度,以后我还怎么指望你?”安兮兮气得想一巴掌打醒他。
“什么指望我?”顾隽愣住,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我们的大计啊,你忘了吗?”
“……”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顾隽把脸别开:“没什么。”
安兮兮也顾不得分析他内心的小九九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做。她拽紧顾隽的手:“我有办法,跟我来!”
顾隽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她拽到了自家后巷,她突然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蹲下,一脚踩着他便翻进了墙内。生怕她闹出什么事来,顾隽只能紧随其后,翻进了自家。
好在顾家搬到西城后,家里就只留了两个下人,这会儿大概都在做事,院子里没人。
“你爹在哪?”安兮兮直截了当地问。
“你到底要干什么?”拿不准她的目的,顾隽自然不敢随便指路。
但这根本难不倒安兮兮,这么小的院落,顾永年还能躲到哪里去。她直奔北边的厢房,推门而入,果然见到顾永年在里面。
两父子一对上面,脸色瞬间都变得凝重无比。顾永年打量了安兮兮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凝重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转而冲儿子吼道:“谁让你带她进来的?”
顾隽刚想出声,身边的人已经抢在他前头开了口,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
“不是他带我进来,是我送他回来的。听说顾大人把他赶出门了,难不成是想我直接把他收在府里?抱歉,我只是当买了只猴子玩耍,可没真打算包养他,论姿色,本小姐还瞧不上他。”
“安兮兮!”顾隽低吼,她还嫌事情不够乱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安兮兮瞪了他一眼,暗示他闭嘴,自己紧接着道:
“你们父子的事,原本我也不想多管,顾隽是死是活,是冻死在路边,还是醉死在河里,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就是奇怪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当爹的自己拍拍屁股辞了官,两脚一翘,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却责怪儿子出去谋生计?常言道,笑贫不笑娼,比起躺在家里的人,出去想办法讨生活的人,哪怕手段再卑贱,也更值得敬佩不是吗?”
“我知道,你们父子向来不合,这么多年,顾隽的确也不上进。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普通人,家里突然遭逢剧变,也需要时间适应吧?更何况他原本还是御史府的少爷,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突然就家道中落,寒酸得连几个钱也拿不出来,你让他怎么跟人交往?他的朋友也会瞧不起他的啊,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了钱走上岔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身为父亲的,不是应该开解他,关怀他,呵护他弱小的心灵吗?”
顾永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很好,继续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也跟我没有关系,我就是怕他死在外面连累我,所以把他送回来。你要是不喜欢,大可以把他再打出去,不过啊,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
“哦?为什么?”顾永年问。
“顾大人没听过一句话吗,家丑不可外扬,就算你们父子不合,关起门来要打要骂都可以,打完还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开,但若是闹到外头去,别人不明就里的,可就不会深究其中的原因了。善良的,便说顾大人是爱子心切,不善良的,只怕编排出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由头呢?顾大人不是最爱惜顾家的名声,所以才恨铁不成钢吗?既然如此,任由儿子流浪在外头,不是更糟蹋顾家的名声?”
顾隽两眼发黑,这回是没法收场了,虽然安兮兮每句话都刻意表示她并非有意帮他,但父亲怎么会听不出来?这不是更坐实两人关系匪浅吗?他已经可以预见,自己这次不仅会被赶出家门,连从族谱上除名都很有可能。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预备承受一波父亲排山倒海的怒骂,可等了半天,房间里却一片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父亲,就见他从躺着的椅子里慢慢坐起身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安兮兮,好像下一秒便要发难。他急忙将安兮兮护到自己身后:“爹,她不是故意的,她口无遮拦,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我口无遮拦?”安兮兮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瞪大眼睛,“喂,你搞清楚,我……”
“闭嘴!你想死吗?”顾隽想拿根针把她的嘴巴缝起来,在顾家的地头,她一个安家的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简直是自找死路。
安兮兮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顾永年笑了笑:“多谢安小姐提醒,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安兮兮突然反应过来,“我可不是在帮顾隽,也不是在帮顾家,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想不到理由了。顾永年却自顾自地替她圆下去。
“我懂,安小姐是善良之人,只是不忍见犬子冻毙于街头,才抛下过往恩怨,救人一命,倒不是在乎犬子,也不是想跟顾家化干戈为玉帛,是这个意思吧?”
意思好像是对的,但不知为何,从顾永年嘴里说出来,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安兮兮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她不会没帮到顾隽,反而害了他吧?
“既然犬子已经平安送回来,安小姐也可以回去了吧?”
……
两个年轻人双双一愣,顾隽更是眼含光芒,他有没有理解错,父亲的意思难道是……
安兮兮壮着胆子帮他开了口:“那你的意思是,你不赶顾隽出家门了?”
顾永年:“安小姐若再不走,我可就要改主意了。”
安兮兮立刻往外跑:“我走我走。”结果没看路,一脚绊在门槛上,直接摔了个狗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