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坊这两日客似云来,伙计们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原以为当家的会很高兴,却发现她坐在阁楼的阑槛旁一直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家的,来了个挑剔的客人,绯云招架不住,说是请您过去镇镇场子。”玉娘身后的伙计毕恭毕敬地来请示。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玉娘施施然起身便是一脸手到擒来的笑容,可今天她却意兴阑珊:“挑剔就让他去别处买,咱们明月坊又不缺这么一个客人。”
话音刚落,另一个伙计又来报,说有个客人自己弄坏了首饰,拿到明月坊来生事,非说是明月坊做的首饰劣质,要退货退款。
以往这种情况玉娘扯扯嘴角便能让对方知难而退,今日竟也破天荒地让了步:“要退就退,让他她拿了钱赶紧走人,别在我跟前招烦。”
说完,玉娘又补了一句:“今天老娘心里不痛快,有什么事都别来烦我,你们自己做主便是。”
东家既然这么说,伙计们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都分别下去做事。就在他们下楼之际,李源和顾隽踏进了明月坊,直接点名要见玉娘。
“不好意思,两位贵客,我们东家今天身体不舒服,不面客。两位有什么需求,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李源从身上掏出一枚精致的镂空玉质叶片,交给伙计:“劳烦你将这个交给你们东家,她自会见我。”
伙计虽然得了吩咐,但见眼前这人看着气势颇盛,不像是个普通人,为免得罪人,还是壮着胆子上去请示了下东家。
没想到玉娘看见这玉质叶片,顿时变了脸色:“那人在哪?快请他到水月阁去,先备上好酒好菜。”说完,她匆匆跑回自己房间,打开梳妆匣,把胭脂花钿都拿了出来,首饰更是满个匣子地挑花了眼。
李源和顾隽坐在明月坊后院花园里,顾隽吃惊地看着这里的布置:“没想到明月坊后头还另有一番天地,这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吧?”
上次秦鑫到明月坊,也不过是被安排在楼上的一个房间,与其他客人同等待遇,没想到今天跟着李源,却进了这花园里,说是两人没关系,他都不信。
“李源哥哥,你就老实招了吧,你跟玉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陈年往事?”
李源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救安大小姐了?”
顾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下一刻便见到玉娘走了过来。一看见玉娘的装扮,顾隽觉得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他甚至都不需要问李源,就可以肯定,玉娘对李源绝对有意思。
没想到李源看着正正经经,背地里居然……
见到顾隽跟李源一起出现在这儿,玉娘的脸色一瞬间起了变化,顿了顿,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去,摆出东家的风度:“真是稀客啊,没想到李大人居然会光临我明月坊。不知道玉娘有什么可以为李大人效劳的呢?”
李源一脸欲言又止。
顾隽突然意会过来:“咳咳,人有三急,我先去解决一下,一会儿回来。”临走的时候不忘给李源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忘了安兮兮的事。
顾隽走后,李源和玉娘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李源才缓缓开口:“你这几年……还好吗?”
玉娘故作轻松一笑:“明月坊在京城无人不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自然过得很好。倒是李大人,家里一切可好?”
李源点了点头:“一切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是她当年给他的离别赠言。那时薛将军去世,她被薛府变卖,流落在京郊的茶馆里唱曲,被班主动辄打骂,他偶然撞见,不忍袖手旁观,便替她赎身,留她在身边。那时他还没说亲,一门心思想考功名,每日就在书斋念书,她每次替他斟完茶水,便乖乖地坐到窗户旁,不说话不打扰。
也不知是哪一天,他从书本里抬起头时,正好见她映在整片晚霞里,内心怦然一动。她回过头来,也对他羞涩一笑。从此,两人似乎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原以为,她会愿意一辈子跟着他,他甚至不在乎父母宗亲会怎么议论两人之间的门不当户不对,做好了抗争的准备,可她却拒绝了他。
她向他求了一纸赎身纸,说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他也想过自私地不放她走,可这样又能如何呢?她既不愿意跟着他,强留也不会有任何幸福。
临别的时候,她对他说,愿他一生平安顺遂。他果真后来一帆风顺,如愿考中进士,迎娶贤惠的妻子,成为御史台的一员。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好些年以后,他才知道,她一直没离开京城,还成了赫赫有名的明月坊东家。
只是,她当初说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却又为何一直没有成婚?
这个疑惑一直在李源心里,偶尔便会冒出来,只是很快又会被他压下去。前尘往事都成过眼云烟,他实在没必要执着答案。
“李大人今天来找我,还动用到这个玉叶,想必是为了安姑娘被冤枉偷东西的事?”当年离开李源后,她从一个小作坊慢慢将明月坊做起来,渐渐在京城站稳脚跟,第一件事便是让人送了这个玉叶给恩人,承诺他只要带着这个玉叶来找她,她定会还他这份恩情,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你既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为何要帮静瑜郡主撒谎作证?”李源微露失望之色,他认识的玉娘,并不是那样没有是非观的人。
他记得当年她被薛府变卖,正是因为薛夫人指摘她偷盗,后来在茶楼,也时有手脚不干净的客人借故轻薄她,被她反抗后便诬赖她不尊重客人,这才时常遭班主的打。
她是饱尝过百口莫辩的苦的,又怎么忍心看着别人遭受同样的罪?
玉娘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你就当我变了吧,我一个女人在京城打拼,有时也是需要妥协的。对方是韶王府郡主,大人觉得我能跟韶王府的人抗衡吗?”
李源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在京城做生意的人,没几个愿意惹事的,但此时坐在他面前的是玉娘,在他心里,总觉得她该是不一样的。
“韶王府再有权势,也不能只手遮天,不该指鹿为马,这世道,不论有再多的险恶脏污,终会有正本清源的一天,为虎作伥,最后只会被反噬。”
“大人不愧是御史,三句不离本行,其实这些道理不说我也明白,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倒还不至于为虎作伥,不过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沦落至此,大人会如何呢?”
李源愣了愣,没有说话。
玉娘继续追问:“大人是会放了我,还是……将我与老虎一视同仁呢?”
李源终于开口:“本官是御史,既着了官服,自然不能徇私枉法。”
玉娘抚了抚额,突然噗嗤一笑:“那我还真不能轻举妄动了。”
李源拿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还没问,她又接着说:“大人放心,你既然带着这片玉叶子来,我定会兑现承诺,哪怕是豁出去这个明月坊,也在所不惜。”
李源心知这个明月坊是她的心血,也不愿意要她割舍,脱口道:“你放心,明月坊这边……”
“大人不必操心其他的。”她却已经站起身来,“我现在便去府衙作供,很快安小姐便可以放出来了。”
说完,玉娘便离开了这个后院。
她一走,顾隽从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攥拳挡在嘴边清了两下嗓子:“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你们不多聊两句?”
李源白了他一眼:“我若是多聊两句,你怕是要怪我不分轻重了吧?”
“哪能,我像是这种人吗?”顾隽一本正经地否认,又凑近李源道,“要不等安兮兮出来,我摆一桌酒,到时候你跟玉娘再好好唠唠?”
反正玉娘已经答应下来了,他一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李源狠狠地盖了他一脑勺:“你什么时候能稳重一点?怨不得你爹担心你入了官场会遭秦相所害,我看就你这个样子,没等被害,自己就已经纰漏百出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样子以后要是当了官儿……”
李源突然住了口,他从顾隽急转而下的表情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泄露了天机。完了,这下没办法跟恩师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