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才来到汉中时,还有点儿卷入政治斗争,被发配流放的悲凉萧瑟,如今却俨然成了国家级重点项目带头人,还有朝中大臣一波接一波的到他的基地学习。
没错,他这经济园也可以叫个农科技术研发基地了。除了农科技术,以后还要搞重工业研发,把汉中府建成国内第一个工业基地。
宋时大袖一挥,单手负在身后,右手指向经济园的方向,目光明亮地说:“熊御史将在汉中耽多久?这些日子何妨也到我那工业园中,亲眼看看磷块岩如何粉碎、如何制成肥料?”
求之不得!
熊御史非但要到经济园参观,还主动要求跟宋老师上课:“下官受命而来,为的是将来替朝廷寻磷肥矿,宋大人还要带下官往那逛山一行,亲眼见见磷矿的形状。”
宋时惊讶地问道:“你要往全国寻磷矿?天下之大,恐怕这磷矿也不光是一种模样的,譬如铁矿除寻常铁石外也有赤铁、慈铁、假金种种……”
磷矿可得有六种不同成分的呢,存储条件和矿物形态都不一样。要是他只照着汉中这种磷块岩找,不光会错过许多矿脉,还可能找上几年几十年也未必找得着同的磷块岩矿。
他自己虽然能上晋江网搜矿石分布图,可也不能随便告诉熊御史:他做知府的非要到山间散步,散步时随便捡回来块石头就是能增产的化肥,就已经够奇幻了;若他还能闭着眼画出一张全国磷矿分布图——那他也甭在汉中搞技术革命,直接回京混个国师得了。
可惜这大郑朝是叫穿越者郑太祖逆天改过一回命的,不然他还能写个更精准的《推背图》《烧饼歌》流传后世呢。
看他沉吟不语,熊御史倒是充满乐观主义精神地笑着说:“样子虽不同,质本相同,试用之下总能分辩出来。或者刀攻火烧,炮制出来或许就相似处了。”
这些法子宋大人想必都试过,才能试出此物有肥田之效。他虽不敏,今既已到汉中,万事便托付宋大人了。
他托付了一遍宋大人,还不安心,又向桓大人行了一礼,满面郑重恳求之色。
望桓大人看在他们都是都察院中人,之前他也不曾弹劾过桓家,还为调查宋大人在桂、闽两地任上给宋大人说了不少好话的份儿上给属下美言几句——
若能拿那枕头风吹一吹,可比圣旨都有用,不怕宋大人不拿他当亲学生用心教导。
熊大人这个思路非常正确。宋大人还真是正努力研究磷酸铵,也真看在他是桓凌都察院下属的份上,打算用钱给他研究一下如何判断某地有磷矿存在。
大不了就自己再努力努力写论文嘛。
他连国富论都敢盗版,再想想新角度写小论文又有什么难的?
宋时闭着眼苦苦翻阅着晋江文献网目录,一篇篇看着预览,挑选性价比最高的。正皱着眉苦思,忽觉太阳穴上一热,竟是桓凌从后头悄悄地绕上来,站在椅背后给他按摩。
宋时下意识睁开眼朝他笑了笑,因着心思还没从论文里勾回来,那笑容略带点儿茫然懵懂,不像他平常老成沉稳的神气,倒添了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桓凌心中微热,弯腰靠近他,低低叫了声“时官儿”。
宋时的注意力还没拉回来,竟对他叫自己的小名儿毫无反应,还那么温柔地看着他,“嗯”了一声。桓凌心口微微颤动,又叫了声时官儿,缓缓将身子俯下,去就他因为仰头而微启的双唇。
双唇被压住轻轻厮磨的感觉才彻底唤回了宋时的神智。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还与他对视的人已经压了下来,视野中只余一点弧度完美的下巴、修长的颈项和微微蠕动的喉结。他不自觉跟着那喉结颤动的节奏吞咽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
干正经事呢……
算了正经事还是占上班时间干吧,他们五品大员就是有晚上不带工作回家做的特权。
他躺在四出头官帽椅上,仰头不能仰得太过,只能靠桓凌努力俯就,从他的唇齿啃到下巴,让那张原本因为论文而显露着茫然之色的脸庞彻底改为他失神。
四品佥都御史比五品知府更有特权,甚至辖制知府,双手环着他软得几乎要贴到椅子上的腰,不容拒绝地说:“时官儿,咱们不看论文了吧。”
不看论文,只看他不好么?
宋知府屈就于强权之下,一双眼如被磁石吸在了他身上,轻轻摇着头,温顺地答应道“不看了”。
可怜熊御史还盼着桓佥宪替自己吹吹枕头风,让宋知府对他的事上心些;谁想到宋时本来想对他上心些,却被个男妲己缠得无心公事,转天早上的点卯和早会都险些迟了。
幸好一场工作安排会议又把宋大人从温柔乡里拉了回来。他看完了府里佐贰官、首领官们报上来的日工作计划,批了解支夏粮的预算,回头填补自己的计划时想起了熊御史。
虽然一时拿不出探矿方法论,但可以带熊大人参观一下他们湿法制磷酸铵肥的实验室。顺便把他带来汉中学习的匠人也送去学校,跟他们职专方向的学生一起上几堂课,学学磷矿岩的产地、外形,作为肥料的性质、用法、效果之类。
他稳稳当当地写好计划,批了这一天该批的文件和案卷。待吃过午饭,昨天让桓佥宪枕头风吹得有点儿酸软的腰也恢复正常,他便叫人套了汉中府的车,亲自去熊御史暂住的小院,同他两人共往汉中工业园去。
——他带来的那些工匠自然早有人送往工业园见习,早前来的十位御史近来也爱住在学院,早晚乘班车去经济园实习,所以熊大人昨晚是一个人住的。
他昨日忐忑半宿,今晨又等候半天,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到了来接他的宋时。
他简直喜出望外,一路只觉得天地宽阔,道路平坦,坐那车子都似稳当了许多,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出乘车时该有的颠簸。
他以为是自己心情好,又以为是路好,特地轻轻拍了宋时一记马屁:“这汉中府在宋大人果然处处不凡,连这路都比京里平坦,坐在这车上直如坐我家里的椅子,便是人抬的轿子、肩辇都不如这车稳当。”
他以为自己是在用力吹捧,却不料误打误撞说的都是事实。
宋时谦虚地说:“也不是哪里的路都修得这么好的。不过从城里到工业园的官道要走运矿石、肥料的大车,原先路面不好的地方就一段段地修起了沥青马路。不过这车子乘着不忒颠簸,倒不光是为路面修得好,车箱底下装了弹簧减震。”
弹……簧?该是一按便弹起来的机簧?
熊御史从京里来时以为自己已经看完了汉中经济园的卷宗,甚至问过宋时的父兄、家人,对他这里已该是摸得透透的,却不料路上随便说几句话,就又引出了新东西。
当然他也不怕这经济园又出新物,甚至已动了寻他要些弹簧回去,将来自己往四方勘矿时安在马车上的念头。
他便老起脸皮问道:“却不知这弹簧是何物,可否许下官一见?”
宋时笑道:“自然,熊兄到了经济园中便可得见,还可见着精炼磷肥的地方。”
不过进了他的厂区要改穿窄袖束带的衣裳,鞋也要换成平底鞋。
熊御史花了一早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宽的苏样儿大袖直身、扣的玉带、踏的粉底官靴都被换了下去,委委屈屈地戴上口罩、软脚幞头、薄底皮靴,跟着宋时进了造弹簧的厂房。
然而一进去他就顾不得衣裳了,因为那厂房里都是和他一般打扮的人,围着两台铁架、大理石面的台子在忙碌。
有的往上递细铁条,有的把铁条压在那台上一根铁棍上,再用另一个紧固台上的铁件儿压住。有的踏动踏板,踏板勾连着一个轮子,带动那轮子转动。
转出来的铁丝便成了紧紧压在一起的一个空心圆管,又有人拿着极厚实的钢剪子剪断。断了的铁丝管落到地下一个箱子里,落得多了就有人过去搬走。
这些人竟是各干各的,几乎看都不看别人的活计,只将自家手里那些事利落地干完,有空暇甚至在一旁坐歇着,也不说给师父帮忙。
这可和他从前听说的工坊做工的情状不同。
那些人都说做工学徒最难捱,学徒时要受师父打骂,要机灵懂事,抢着做活计……怎么这园子里的工匠竟不打不骂徒弟,还容得那些搬东西的小工坐着歇息?
他诧异地看向宋时,甚至想问问那些搬动的人是不是他安插进去,特别关照过的人。
宋时却十分熟悉他这种惊讶的反应,直接摇了摇头,看着那些工人说:“这些工人无上无下,只是分工不同。分工之后他们各执一项活计,做多了便又快又熟,合作起来的效率自然比一个人自搬自轧自运的快。”
而且因国分工之后劳动实际上简化了,就是刚来到汉中经济园不久的流民与贫民,稍加训练就能上岗,也能省下许多岗前培训的时间和人力、财务成本了。
“这些工人来了经济园做能做工养身,制出的东西卖出去又能充实一府财政,我们府衙便有银子修路搭桥,贷子粒、农具给庄户,让他们种出更多丰产的嘉禾。”
这经济园看着仿如商人行事,甚至被朝中之士斥为“末富”、“奸富”,实则这些银子最终都要用于百姓衣食,终归还是与世人认可的农耕“本富”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