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9 章(1 / 1)

时近年终,汉中学院研究生们的论文终于在反复精修中完成。

同时完成的,还有准备运进京城的几款蒸汽机。机体有大有小,连同配套的机床设备拆分开来,由数名来进修的工部员外郎和匠人送进京师经济园装配。另有一台连上烟囱也只有三四尺高的迷你型蒸汽机被他们带在身边,捎回家里。

经济园里的大型机械是给皇上和中枢大臣看的,这小的干不了什么正经事,只当个模型、教具,正好在文会上展示一下,普及蒸汽动力知识。他们在天津就印了许多空白请柬,安排好时间地点,亲手填了名字,叫家人送往师长、朋友、同年与京师儒学大家、山人处士家中。

腊月初官府还不封印,可是翰林院这种清闲衙门里的官员早就开始给自己放假,国子学、府学的学子能逃课的也逃了。更不必提坐馆的西席、闲居的书生……

只要说一句要去听桓宋二子讲学,连老师都要停了课跟他们一道去听。

且如今已不是只要妇人贞静,不许出门的时候了。肯在宋氏女学校读书的学生平均年龄已经从八岁提升到了十二三。刚开蒙小学生仍在年年入学,自然也有十几二十几的姑娘妇人拉高平均年龄。

这些学生都上了三元父亲办的学校,哪儿舍得错过他夫妻讲学论文?

论文会正定在腊月初八,地点照例在宋家门口的龙泉寺内。满京有闲暇的读书人早晨到龙泉寺领八宝佛粥,喝完正可就地听讲学。若是自家有文采有才名的,还敢带着自己作的理学文章请他们两人点评指导。

冬令天寒,宋桓二人借了一座偏殿讲学,将带来的蒸汽机安在殿下,有人在炉前添水添煤。蒸汽机旁用皮带转轮连接着一台京里富贵人家已不算鲜见的手摇发动机,用硬质杜仲胶电线串连起一串灯珠,盘在上方廊柱上,闪着亮晃晃的黄光。

前围了一圈围栏,以防有人靠近误伤;左前方摆着木制的大牌子,白漆黑字,清清楚楚标明蒸汽机构件、原理、结构示意图。来参加文会的书生、闲逛的香客隔栏观看,木牌前有僧人高声念着牌上的字给那些不识字或是挤不进前排的人听。

书生们参观完了蒸汽机正好带着疑问进殿请教,闲逛的游人只在院里看看也能得开眼界,不算白白来一趟。

家里有手摇发电机的官宦富豪简直立刻就要买个蒸汽机回去配他们的小发电机;也有些讲究的嫌这机器烟气大,若装在精舍旁、园林内烟尘滚滚的,不及手摇的清雅。就是没条件买它的,也要将机器的模样和牌子上的介绍记在心里,回家去好与亲友炫耀一阵子。

殿外开着高新技术博览会,殿内则是新技术报告会。

与会书生原以为自己要参加的是谈诗论文的论文会,却没想到此“论文”非彼“论文”,是宋三元生造出的一种文体。

生造就生造,谁叫人家是三元及第,能触及天道,引雷电入人间的人物呢?

何况这新论文也并没难写到哪里去:这“论文”要写提要,他们平日写诗论文也常会作一段序;“论文”要将一个论点分一二三条论证,和考场上的“论”“策”时列举先圣言行证自家之理也差不多。甚至“论文”文字可以写得极浅近,不求比偶对韵,甚至不要文采,只要将阐发文意的论述分一二三条地细细写来,再引些前人著述为证,或记录下自己做的实验或是量度得来的数字……

唯有一点麻烦些,就是引用前人著述时还要写上出处,详至某书某版某页——需知他们在考场上都敢自己编典故,这种引几句话都要详细记下来处的写法未免显得有些琐碎磨人了。

不过待到看论文时,就看出这样详列参考书目的好处了。

新泰廿三年四月汉中府印制的《代数》讲义初版某页至某页,新泰廿四年九月京师永福斋版《化学略说》某页至某页,新泰廿八年二月渤海经济园版《大学物理(修订版第三版)》某页至某页……

这些书他们当中许多人曾买过、抄过,甚至有天资绝佳者早将其背记下来。按着页数回忆一下,互相提醒几句,就能将原书那几页的内容记起,与手中的文章作对照。

原来大小飞轮的速度差别是用这个代数公式计算……

这篇轧染机论文中提到的染料固色试验他做过……

蒸汽机上的压力计数字和汽室中曲柄连杆转动的速度还有这么个关系……

看过原书的人快速地消化着论文内容。也有些只看过旧版、盗印书、散碎讲义,或是从别人手上抄写过重点内容的,看参考资料时与记忆中的页数对不上,又记不起文中引用的句子出自何地。但若问问身边的人,就有博览各版书籍的才士指点他们这一版这几页的内容写的是什么,在其他版本的书里该是第几章、第几段。

如此前后对应,这些关于蒸汽机的、前所未见的文章他们竟也能品出些滋味,提出有见地的问题,不必像小学生听课一般懵懂地坐等两位先生解说。

回过头再看他们自己的文章,就有些不够方便了。

他们写文自然也是“无一字无来处”:从宋桓二子本人的著述到他们这些年教出的贤士文章,海内有志物理、化学的大家之作,都能引上一两句。但比起眼前论文中详尽到版次、页数的“参考文献”,他们自家写时只简单写一句“某先生言”“某书云”“某日某先生曰”,就显得有些简略了。

当然,于他们这些无书不知的才子来说,文中简简单单引一句话就够他们记起原著上下文来。然而这终究只是才学丰赡之士才能玩得起的文字游戏,若是读的书少些,或是记性不佳的学生,只怕再难寻到引文的来历,不能这样凭旧文解读新文,以新知重温故知。

从前不大觉得,如今听宋桓二子细讲了论文体例,才发觉他们所创的“论文”不光是能精准详尽地讲明天理,更是用这些参考文献编织出了一张文章网——

若有个书生从这里随意一篇文章入手,看遍它所列的参考文献,再看遍那些参考文献的参考文献……这么寻根探源地看下来,最后定能完完整整看遍桓宋二子,不,是这二子与其弟子、志慕其学说的学者的文章……

这么多学者、这么多文章,岂不该算得是一个新的学派了?!

他们二人的学说本就以理学为根基,以算学、实学为手段上达天道,迥异北宋四子,更不同于汉唐经学、魏晋玄学。再加上追随的弟子众多,世间研习他二人学说者亦多,已然竖名于当今,其所得之理亦足流传后世,足可自立一家新理学。

不知是谁第一个说出这句“桓宋之学”,大殿内学子雍雍,竟多有附和之声:“论当今理学工夫,果然未有胜过二子者。”

“北宋四子亦各传学派至今,我大郑二子凭什么不能开宗立派?”

“昔者汉唐经学、魏晋玄学所论皆是自家心中所出之理,岂如两位先生当真能引天象入人间,触及天理本源?”

这样的说法从少年学子传到了更稳重的名儒处士座间,却没有人站起来批评这些年轻人,也没有谁上前要求宋时或桓凌站起来自谦几句,安抚众生。

倒是早上点卯之后就痛快逃班的翰林院同年高养浩毅然起身支持宋时:“昔做庶常时曾蒙宋兄授印书之法,已有师徒之实;今日又得见令弟子高论,实愧不如,更生求学之心。我愿追随二子门下,改易门庭,治桓宋之学。”

他纳头要拜,宋时连忙起身相扶,受宠若惊地说:“我与桓兄岂敢比前朝大贤?高兄与诸贤要学物理,我二人自然倾囊相授,却不敢当‘追随’二字。”

他越是谦虚,堂上诸人反而情绪更高涨,好容易按下一个高翰林,却又站起来李郎中、张中书、赵举子、孙儒士、王夫人……

门外蒸汽机转声隆隆,游人议论声嗡嘤,却压不住屋内渐渐高朗而整齐的“愿以二子为师,治桓宋之学”的呼声。

没有煤焰灼烤、水汽蒸腾的佛殿被这片热切的呼声和求学之志熏得温暖如春。

宋时心中也暖融融,醺醺然,如饮醇醪,马上就要开宗立派。但桓凌还更早决断,先他一步站出来说:“我虽年长两岁,但今我所得之天理,皆是从子期处学来。故这新理学该叫‘宋桓之学’为宜。”

若无一个从后世托生来的宋时,哪儿有懂得诸多现代知识的桓凌?

他说这话时坦荡自然,座中众人思及宋时这个“三元及第”的稀罕身份,也不觉得他这师兄向师弟学理学新知有什么奇怪。

既是弟倡兄随,那也可能叫宋桓之学。

众人略有些摇摆,宋时却为了他早在心里想了多少年的名字站出来:“虽然桓兄谦让我,但长幼有序,还是桓宋合适。”

桓宋比宋桓像个学派的名字,以后有中学生学这段历史时给他们改名“送还”学派。

宋时年少时没少干过这种事,故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和自己中二时期一样的厌学少年。他当场敲定了“桓宋”这个学派名,并向这些愿为他们门下弟子的老中青儒生许诺:自今日起,他们二人便在京里开办私学,愿意来读书的尽可来学。

地址就在他们正式确定关系之前,桓小师兄送他的四环内大套房里。改明儿就叫木匠雕个牌子钉在门口,题上“桓宋理学研究院”几个大字。

这可不是他脸大,立刻就要打出“桓宋理学”的名头来,而是他们俩人一个姓桓、一个姓宋,桓宋两人研究理学的院子,可不就该挂这个名字?

他们自己不会脸大地自称“桓宋之学”,但是别人叫一叫,他们也不能阻止嘛。

这场论文会圆满结束后,宋时便迫不及待地寻人打牌子,从渤海研究院调来彩印封皮的数理化生地各门教科书、教辅、考卷、学生论文集……

文会上信誓旦旦愿为他们门下弟子的学生们有来帮忙的,来送拜师礼的,一人到年节前都回一套学习资料作节礼。过年间正是送礼、走亲戚的时候,这些印制精美的书籍和随堂考卷往案头上一摆,不唯给房间添了书香气,更给这书生本人贴上了几分通晓天理的光环。

这些书卷在一户户书香世家之内,一对对朋友亲戚间流传,将前所未见的新知传到更多人耳中,也将这全新的“桓宋之学”从京中推向天下,渐渐浸夺了旧理学的权威。

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朝廷皆倚儒学治天下。今理学已变,这朝廷和天下……也将有所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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