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草说得不错,老两口年纪大后,好像就只会关心对方吃什么,喝什么,身体是否健康,忽视了各自的内心需要,可问题是他又不是猪,就等着长膘出圈。
兰花草笑了笑,说道:“我也是过来人,你这种心情我理解。很多老人退休后,都有这个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老人退休后,喜欢上练书法的原因。”
“练书法?”简建军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刚退休的时候,小娜也叫我练书法,给我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来,可是我练了几天就扔了。”
“哦,为什么啊?”兰花草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简建军怅惘地叹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都是对过去美好的依恋,他用回忆的口吻说道:“为什么?那些笔啊墨啊,它们能陪我说话吗,能听我差遣吗?亲家母啊,你是不知道,我没有退休的时候,已经是团长了。我十多年呆在部队里,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一直都是很多人围着我,他们尊敬我,崇拜我,听我的指挥,从部队复原后,组织分配我到药监局当上了局长,下属几十个,见到我就叫我‘简局长’我都习惯过那种生活了,可你猜他们现在叫我什么,‘老简’!人走茶凉哇。”简建军一脸的失意和愁怅。
哈哈哈,兰花草大笑起来,简建军也放声大笑起来,从简局长变成老简,这本身就充满了讽刺,值得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不过,笑着的同时,他十分心酸。
笑够了之后,简建军叹息一声,对兰花草掏心窝子似地说道:“刚退休那一阵子,我不习惯,每天六点起来,吃好饭,泡好茶,夹起公文包就出门了,一定要走到原单位,才会猛地想起来,哦,我退休了!以前的办公室现在坐着别的局长,我不能进去了,意识到现实,我只能低着头走回来,可是这心里不好受哇——”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老伴李淑贞说过,从来没有机会说,退休后,他发现李淑贞每天像个陀螺似的忙忙忙,而他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孩,心里窝着火,却无处发泄,在无聊中一天又一天地打发时光。老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而他不是!所以他很痛苦。
兰花草深表理解地点点头,对简建军笑道:“简局长,你喜欢听,我以后就都叫你简局长。”
简建军愣了愣,心里一阵感动,他也笑了笑,感叹说道:“唉,为什么人一退休后,以前那些听我话的人就全消失不见了呢。亲家母,我不是吹啊,我没退休的时候,我在单位跺跺脚,那地都要抖三抖。我那些下属在外面看到我,都要停下来敬礼,脸上的表情那都是诚惶诚恐,害怕得不得了。可现在在外面碰到了,他们最多点点头,脸上都是同情轻松的笑容,有些人,根本连头也不点,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唉呀,这样今昔对比,咂摸一下,这滋味太难受了!”
兰花草一脸的笑,对他道:“唉,你啊,就是领导病,指挥别人指挥习惯了,得治!这人退了休就好像离婚的女人,不值钱了,自然没人搭理你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所有的领导退了休都要面临的问题。”
简建军就像一个病人在回答医生的问诊,将信将疑地说道:“是吗?”
他一直以为这是他个人面临的问题,如今听亲家这么一说,好像退休的每个人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
兰花草像个医生一般,头头是道地说道:“退休的人一般分作两派。”
简建军如听天方奇谭,睁大了眼睛,竖起两只耳朵,仿佛好学的小学生。
兰花草俨然专家,她微笑着说道:“是啊,退休的人是有派别的,我和你就属于截然不同的派别。”
简建军更加惊异,眼睛睁得茶杯大,身体前倾,好奇道:“那你是什么派,我是什么派?”真稀奇,退休的人居然像金庸写的武侠小说,难道他是武当派,亲家是蛾眉派?
兰花草笑道:“退休的人啊,如果退休后每天忙得兴兴头头,风风火火,发挥余热,帮助别人,过得十分充实有意义,叫做奋进派。如果退休的人无所事事,郁郁寡欢,成天黑着个脸,怨天尤人,陷在对往日工作的美好回忆里,一直走不出来,那就退休中的沉沦派,我是奋进派,你是沉沦派。”
哈哈哈,哈哈哈,简建军大笑起来。
笑够了之后,他一只手拍着大腿,对兰花草说道:“亲家,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今天算是长了见识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此时此刻,原来像大雾一样盘旋在简建军脑海中的困惑消失不见了,他恍然大悟,豁然开朗,仿佛走出了迷宫的人一般欢喜。
兰花草被简建军夸奖得有几分飘飘然,微笑说道:“沉沦派可以变成奋进派,但奋进派极少倒回去做沉沦派的,也就说,你的病是有治的。”
“真的?”简建军听得一双老眼闪闪发亮。
兰花草笑眯眯地说道:“是啊,这样吧,亲家,你说说,现在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帮你想办法。”
简建军认真地想了想,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的颜色,审慎地说道:“我啊,一辈子,就是喜欢和人打交道,喜欢有人和我说话,人越多越好。我知道现在退了休,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了,也不指望别人听我指挥了,只要有人陪我说话就好,你说我那老婆子,退休后,我一和她说话,她就说过阵了就好了,我再一和她说话,她就说‘你帮我接孩子去,帮我买菜去,帮我扫扫地’,问题是我一大老爷们——”
“哈哈。”兰花草大笑起来,对他道,“亲家公,我们是相见恨晚哪,其实,我和你是相同性格的人,都喜欢过热闹的生活,实话跟你说吧,我为什么死皮赖脸地要住到你家里来,就是因为,因为——”
她停滞了一下,女儿的决然离去,直到现在,对于她来说,仍旧是一种巨大的痛苦,痛苦到不想在人面前提起。心里面结着一个巨大的痂,要揭开那又是鲜血淋淋的疼痛。
不过想着现在能一直和儿子一家住下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觉得自己能坦然面对了,她努力笑着说道:“是因为我女儿,她的老公死了,而她呢,丢下我,一个人跑到杭州,给她的公婆去养老了。”表面上装作满不在乎,其实内心仍是非常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