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人问我知不知道某某市委组织部长的事。我说不仅知道,而且我多少也算认识那个组织部长,他原来是某省委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主任。随后,又接到几个电话,都是告诉我关于那位市委组织部长的事,甚至他们都希望我再写一写关于组织部长的故事。我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他们,但内心已经决定,不再写组织部长的书了。可是,后来一个女人的电话,却改变了我的想法。
这个女人说她看过我的三部《组织部长》,她认为当今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写好组织部的故事,就是我的三部《组织部长》,也有许多不真实的地方。所以,她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甚至愿意为我提供许多素材,包括她手里的有关文稿,有关当事人的遗书、日记等等。
从这个女人的电话里,我意识到,要想写好发生在她们当地的关于某某组织部长的故事,必须先写好女人,而且这个组织部长和许多漂亮、年轻的女人有着复杂的关系。我自然知道自己的优势不是写女性,像曹雪芹那样善于描绘各种女性的大师,是空前绝后的,但我真的被这个女人的电话打动了。经过短暂的思考,我决定改变自己的初衷,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女人。
经三个多小时的行程,终于到了我们约定的地点。我出发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而我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候,却漫天阴霾,雾障重重。对于这座城市,我虽然来过多次,但依然充满了陌生感。我不知道那个打电话的女人为何约定在郊区的公墓见面。当我来到约定地点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松,在那些苍松后面竖立着参差错落、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墓碑。我的心情突然间沉重起来,犹如压上了千斤重的石头。眼前墓碑林立,也许每一块墓碑下都藏着一个不平凡的故事,这些沉睡着的灵魂,是否真的安详地去了天国了呢,或是留在人间为他们无法昭雪的沉冤而徘徊呢?我有些受不了这种恐惧和压抑。那些静静伫立着的墓碑上的名字,就像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的陌生人群。那一张张严肃、凄凉、冷冰冰的面孔,似乎在嘲笑我,那一张张诡异的脸似乎在嘲笑我这个图谋不轨的男人,我的脚像踩在云彩上,有些飘忽晃动。
我怀疑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不是在骗我!我们互不相识,让我去哪里找她。
我犹疑着往前走,突然,一阵清香飘进我的鼻子,定睛一看,眼前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槐树花。再仔细一看,那一串串槐树花挂满了一块竖着的大理石墓碑。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五月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槐树花形状特别,不仅花的大小像一个个葡萄,而且一串串的形状更像一串串、一簇簇的葡萄。困难时期,农村没有粮食,老百姓剥树皮来充饥,吃到槐树花那就是美味佳肴了。如今,槐树花已被饭店、宾馆作为一道特色菜肴摆上餐桌。这几年,中南食府,将槐花饼和槐花宴作为他们的特色菜。
然而,用槐花祭祀亡灵,却是从未见过的。眼前的景象,让人十分惊讶!灰白色的墓碑被一串串白色的槐花拥抱着,犹如一个巨型的花篮悬挂在空中,像白玉雕琢的珍品,像成熟了的白葡萄。阵阵香气四溢,整个世界都散发着一种醉人的清香。
我四处看了看,墓地安详而寂静,远处传来低低的悲凉而凄楚的哭声。我忘了自己是到这里来赴约的,心情突然间像悼念亡灵似的阴郁。我仔细打量着面前那个挂满槐花的墓碑,只见碑的正中清晰地雕刻着先姊邓平予之墓七个楷书大字。在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脊背渗出一层冷汗。
我后悔没有带一束鲜花来,只能默默地低头肃穆致哀。我的目光落在墓碑上,只见右上方有一行小字:一九七五—二〇〇七,左下方立碑人的位置上写着:胞妹,顾青玉敬立。
我愣愣地看着这块奇怪的墓碑,既然是胞妹,为何一个姓邓,一个姓顾。我绕到墓碑后面,只见墓碑后面贴满了白纸,仔细看去,却是一首首诗词。这让我更加奇怪了,一个只有三十二岁的小女子,平生又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和壮举,谁会为她去写诗赋词呢?
上面是一张长方形的宣纸,用毛笔行草体书写一首七绝,无论是书法还是诗的韵律平仄水平,都应算是上乘的作品。
七绝·咏槐花
玉簪朵朵洁无瑕,五月清香一树花。
尽献芳心容美褪,冰肌玉骨伴黄沙。
下面的落款处,却是许多名字,从名字上看,大多像是女性。第一个名字正是顾青玉。
下方又是一张纸,是一首悼念死者的诗词,用黑色签字笔所写,字迹极为工整。
悼平予小妹
三十二年是与非,无端颠倒果由谁?
红尘茫然叹已殁,身世飘零心早碎。
世俗清浊均已去,玉环脂痕缢汗没。
茫茫丘冢知何处?槐花年年绕墓飞。
邓楠予穆干生
那么,邓楠予显然和死者的名字仅一字之差,而穆干生又是何许人也?
我俯身仔细看去,墓碑上贴满了诗词、挽联,有的只是不成形的各种纸张,大小、形状各异,字迹也多种多样,看上去都是吊唁者的即兴之作,但却都显出一定的诗词水平,可见有许多文人雅士专程前来凭吊。
一张贴在墓碑角落的名片大小的褐色纸上草写着一首七言绝句,没有题目,没有作者也没有时间。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天有情。
世事已绝人似月,老树槐花缢红尘。
此刻,我已经被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包围着,迫不及待想了解这几个关键人物。
可是,那个约我见面的女人在哪里?我举目四望,眼前只有数不清的参差不齐的墓碑,想到儿时在农村时那些埋葬死人的坟墓,一个个用黄土堆起的小丘,令人不寒而栗。大人们说那里都是一个个鬼魂,孩子们是从不敢到那里去的,偶尔经过那些长满乱草的黄土堆时,便恐惧万分。眼前的这些大理石墓碑不正是那些荒草黄土堆吗?
正当我疑虑重重时,冷不防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吓得我全身出了一片冷汗。
来啦!
我立即转过身,一个女子闪入我的视野,这是一个如槐花般清丽脱俗的年轻女子,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月白色的连衣裙衬托出姣好的身材,她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满脸忧伤,眼神中流淌着生的渴望。看到这个纯洁而美好的姑娘,陡然间,我下决心要弄清她的身世,甚至有一种要把她的身世写出来的冲动。
姑娘胸前挂着一串白色的槐树花。
又是槐树花!
你是谁?我问。
作家先生,我就是给你打电话,约你见面的人。女子的脸上堆满了悲伤和凄凉,你已经见过我了!
我已经见过你?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们……
她指指那挂满了槐树花的墓碑,说:是的,在那儿!
你是?
顾青玉。
哦!
我想你只要一见到这个场景,听听关于我们的故事,就一定会产生浓厚的兴趣,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会把这部作品写得非常精彩。
我怔怔地呆在那里听着她悦耳的声音,甚至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说:其实,她在你未来的书中并不一定是女主人公。这本书的主人公应该是那位作诗的人,穆干生,他是中南市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那位邓楠予是穆干生的妻子。
我默默地看着她,没有想到她和我的约会就这样的开始了。
作家先生,中南市近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无论你听到关于这位姑娘的任何评价,或者在写作过程中研究她的内心世界,包括她的死,你都不必怀疑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
我急于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个女子又有些什么材料要交给我。正在这时,一群身着黑衣的女人来到墓碑前,她们几乎和顾青玉一样,胸前都挂着一串白色槐树花。到了墓碑前,女人们自动排成几行,默默地站在那里。
我看看这些女人,有些惊奇,这么多女人,大都年轻漂亮,估计有十多个,我一时糊涂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集中到这里来!她们先是向墓碑鞠躬,接着便低头默哀。
顾青玉看看她们,又看着我说:先生,她们都是来凭吊平予的,大部分人和她并不熟悉,可是,她们敬慕平予的品质,她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中南市直机关、县区机关的干部。
我点点头,顾青玉又说:作家先生,如果你真的写这部作品的话,一定会在作品中涉及她们中的许多人,你可以秉笔直书,不必有什么忌讳,我向你保证。
其实,我何尝不想了解一下这些女人的身世,可是这里实在不是谈话或者说采访的场合。直到她们离去之后,顾青玉才幽幽地问道:先生,你为什么没有问我,平予年纪轻轻的,是怎么死的。
不必问,我从那两首诗中已经知道了。我说,是不是自缢身亡?
顾青玉潸然泪下:是,而且是在市委大院内,市委组织部的大楼前的那棵古槐老树上……
啊!我惊呼了一声,这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顾青玉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棵千年古槐树。
当然愿意!
我们来到古槐树下时,正是中午时分,市委机关已经下班,大院里静悄悄的。
我们站在这棵古槐树下,顾青玉并没有说起邓平予当时自缢的情景,而是介绍这棵颇为奇特古槐树的经历。
这棵古槐树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史料记载并不一致,有的史料上说五百年以上,但更多的考证都认为此古槐树的树龄在千年以上。而且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老槐树的枝干居然一半枯死一半荣茂。
在文人笔下,常对松柏进行讴歌赞颂,而对槐树似乎有点冷落。只有南柯一梦,是在古槐树下做成的。其实,槐树是树木的精灵。《说文解字》曰木鬼为槐,鬼,精灵也。槐树之所以为木中之鬼,是因为它集万木之优点于一身,长于天地之间,不说别的,单那千年的树龄,就让人浮想联翩。实际上,中南人早把老槐树神化了,过去,无论谁家,遇到喜事,亦或忧愁,总是来到老槐树下,向它诉说……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应是槐花盛开时节,我抬头看去,树的枝干交错,姿态婆娑。有的枝干绿叶荣茂,蜿蜒横生,主干鳞片斑驳,宛如一条驾云归来的苍龙,有的却干枯如柴,毫无生机。
五月,本该槐花满树,可只见槐树的下部分槐花都不存在了,而上方却槐花如雪,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掩映在一片嫰绿之中。
树干有多粗,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粗的树。顾青玉说大院内有人进行一次测试,先由八个男人伸开双手抱在树上,一个接着一个,八个人手接手,却没有够得着,又上去两个,方才成一圈。至于树有多高,没有人量过,但站在组织部四楼顶部可以通过青枝绿叶看到蓝天白云。
树的主干上有一个很大的洞,像一个门洞,洞内可以藏下一个人。
文革中,一群不更事的***把这棵树当成四旧,要把它砍死,推倒。几十个孩子砍了半天,居然秋毫无损。后来有人提议用开水浇,他们便组织学生,抬来许多开水,浇在树根上。可是,到了第二年,古槐树依然郁郁葱葱,花开繁茂。
你看,本来,槐花满树,香气四溢,自从平予在这里自缢之后,人们便用槐花来祭吊她,凡是能够摘得着的花,都被人摘掉了。顾青玉说,往年的这个季节,槐花如雪,阵阵幽香,机关的人都会聚在这里赏花小憩。然而,今年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遗憾啊!顾青玉含着泪,你没有赶上她的追悼会。她指着大树说,那么多槐花,都是被参加追悼会的人摘掉的,其实,没有人倡导,大家都是自发的,那天有多少人不知道,殡仪馆的广场上已经找不到停车的地方,那个最大的吊唁大厅四周都挤满了人!
为什么?
顾青玉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机关到学校、工厂,附近有许多农民也赶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老槐树,突然觉得阵阵凉风从树隙间往来穿梭,发出凄楚的响声,像哭诉、像哀鸣……
你看!顾青玉指着那枝弯曲的树枝说,就是那个伸出去的树枝,她用一条白色的绸带,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我当时虽然没有看到现场,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到有多么悲惨。
为什么?我问。
我会告诉你的。顾青玉说,当然,还有许多细节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深情地看着老槐树,多么希望古槐树能告诉我它所经历的沧桑,它所目睹的情景。
中午,我和顾青玉面对面坐在一个幽静的餐厅里。
她说:现在我把关于邓平予的故事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你,这里还有她的遗书、部分日记、有关遗物,希望你把它写成一部非常好的,能够感动人的文学作品,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好,而且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读者为之叫好,成为一部传世之作。
一
这天早上,穆干生快到市委组织部的楼下时,抬腕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正是七点半。市直机关提前半小时上班的人不多,何况这几天他又没什么工作可做。穆干生平时早上上班都在八点左右,可今天这么早就来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这几天市委组织部的工作难以进行,因为市委组织部长廖吾成将要去****学习。省委免职的文件已经下达,而且领导谈话时也很明确,****学习一年回来后,由省委另行安排工作,而新部长又没有到任,谁也不知道省委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市委组织部除了正常工作之外,大家似乎都在等待,尤其是市管干部的选拔、任用工作,也就自然处于停滞状态。
穆干生作为市委组织部最年轻的副部长,虽然排名在三位副部长之前,但毕竟还是副职,何况市委领导说,新部长马上就到任,干部工作等新部长到任后再说。
来到楼下的广场上,穆干生站在那棵千年古槐树旁边,慢慢绕着古树转了一圈,然后抬起头,望着参天的枝干,虽然寒冬已经过去,但树枝还未见嫩芽幼枝。
想想自己从懂事那天起,一心好好读书,将来要考上重点大学。穆干生后来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天津南开大学。大学四年,他一心努力学习,将来读硕士、博士,甚至成为一流的教授,他从没想过读大学为了当官。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学毕业时被选为选调生,他甚至还不知道选调生是什么意思,只是后来系总支书记告诉他,这是国家从高校选拔干部的苗子,许多高级领导干部都是出自高校选调生。这是穆干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把自己和官场联系在一起。
穆干生没有想到,后来自己竟然一马平川官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如果说他不想当这个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那是假的。
穆干生站在古槐树下,目光移至树后这幢四层楼,心情愈加复杂起来。当年这幢四层楼里市委组织部和市委宣传部平分秋色,后来改革开放了,机关人员不断增加,市委宣传部提出要增加办公室,机关事务管理局干脆给市委宣传部另行安排了办公地点,因此这幢四层小楼除一层之外,全都成了市委组织部的办公房。
穆干生大学毕业后选调回到中南市,在乡里锻炼一年,进入市政府办公室。三十岁那年去浒河县任两年乡党委书记,接着当了两年副县长,又当了两年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三十六岁时出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可谓年轻有为,前程无量!
几个月前,机关里不知什么人传言廖吾成要荣升了,穆干生将要接任市委组织部长。没过几天,又有人说,组织部长这个角色市委做不了主,往往是省委组织部掌握着命脉大权,更何况穆干生是中南本地人,而组织部长一般都是易地为官的。
穆干生这几日心情复杂是自然的,他愣愣地站在那儿,真的是毫无目的。看,他在古树下已经很久了,好像在对着老槐树思考着什么。
穆副部长!
穆干生猛一回头,原来是市委组织部县区干部处处长肖洪书。
肖洪书停住了脚步,他那瘦小的身材给人的感觉有点弱不禁风似的,穆干生第一次见到他时,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慢性病,或是小时候发育不良。然而,让人没想到的,肖洪书不仅精力充沛,而且有一身好武功,饭量比谁都大。
肖洪书被大家公认为是市委组织部年轻的老同志,别看他还不到四十岁,可他在市委组织部已经有十七年的职龄,也就是说,他二十一岁就到市委组织部工作了,而且几乎在市委组织部每个部门都干过,在县区干部处长的位置上也干了四年多。
穆干生突然想到,不知道从哪天起,地级市的中层机构由科变成了处,而且一家看一家,先由民间的,至目前,连市委组织部也习惯成自然了。虽然叫处,但是那些处长的级别还只是科级。
肖洪书的脚步又向前迈了几步,他觉得穆副部长最近几日有些心事重重的。
穆干生平日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不光是工作上,生活中也是,他很注意仪表。组织部的人都说穆副部长是标准的出国身材,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瘦不胖,国字脸,五官很得体地分布在脸上各个位置,看上去很具亲和力。他的发型既不是那种普通的平头,又不是梳理得油光发亮的小分头,那种整齐和蓬松好像是自然形成的。他喜欢穿深色的西服,外罩一件长风衣,风度翩翩,今天依然这样,米色风衣配深咖啡色西服,给人一种精干利落的感觉。
洪书来得早!穆干生移动着脚步,向办公楼走去。
穆副部长来得更早!
上班的人很少,整个大楼静悄悄的,肖洪书跟在穆干生后面,突然加快步伐,来到穆干生旁边。
穆副部长!肖洪书欲言又止。
穆干生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看肖洪书。肖洪书微微一笑,有点拘谨的样子。
穆副部长,听说市委组织部长的人选又变了?肖洪书说话的声音很低。
穆干生脸上从没有过的严肃,一句话也没说,重新抬起脚步,从容地向楼里走去。
组织部领导办公室以及主要处室都在二楼,穆干生和肖洪书上了二楼,到了办公室门口,肖洪书自然不能一声不吭就进办公室,何况走廊里还没有其他人。他跟在穆干生后面,穆干生开门时,肖洪书犹豫起来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穆干生已经开了门,一边进门一边说:洪书进来坐坐!
只是肖洪书觉得穆干生的态度与以往大不相同,像是征求他的意见,又像是命令。
从工作关系看,县区干部处和机关干部处属于穆干生分管,平时肖洪书对穆干生尊重有加,从不超出工作范围谈过个人私事。但从感情上说,肖洪书却和副部长薛涛走得近。穆干生也曾有所耳闻,但穆干生认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关系有亲疏,那是必然的,与工作是两回事,他甚至从没想过在组织部和谁的关系超越工作之外。越是这样,肖洪书越是尊重穆副部长。可今天,肖洪书觉得穆副部长有点反常。
进屋后,穆干生站在办公室前,看看肖洪书。肖洪书脸上竭力想露出点笑意,但心里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洪书,你刚才的话没说完吧!
穆副部长,肖洪书说,按说组织部的干部不该随便传说干部任用上的事的,尤其是领导干部。
是啊!我们这不是私下里说说的嘛!穆干生停了一下,怎么?
穆副部长,我觉得这事……肖洪书欲言又止,稍稍停了一下,又说:前段时间都传说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李处长到中南来当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而且省委常委会已经讨论过,只待谈话发文,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又说有变化!
变化?穆干生有些吃惊,看样子他还没有听到什么新的消息。你听谁说的?
肖洪书点点头,看看穆干生,有人说省委组织部研究室主任方之路到中南来。
他?穆干生睁大了眼睛,原来一脸的严肃已经变成了惊愕,他那标致的四方脸上肌肉收缩了一下。
没等肖洪书再开口,穆干生又说:这个消息可靠吗?
肖洪书虽然点点头,却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可靠二字,因为一个多星期前传说李东友到中南市来当组织部长,说得也是有鼻子有眼的。省委常委都研究过了,怎么会变了呢?尽管肖洪书得到这样瞬息变化的消息是可靠的,但当真的要确认时,他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穆干生不声不响地坐到椅子上,肖洪书知道穆干生听到这个消息肯定是意外的,或者说心里也是有想法的,便转身向外走去,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了。
其实,这次市委组织部长的变化,多少有些出乎穆干生的意料。廖吾成当市委组织部长还不到两年,而且干部群众对他反映也不错,就算是提拔也不到时候。从感情上说,穆干生和廖吾成之间在工作上配合得很默契,甚至廖吾成也曾含蓄地说过,他将来离开中南时,一定推荐穆干生接市委组织部的班。这个变化真的太突然了。他不知道,这个方之路怎么突然取代了李东友,平心而论,对于方之路这个人,穆干生和他没有工作上的联系,关系也比较陌生,但,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这两天,中南上下都在议论市委组织部长的事。其实谁来当部长对穆干生来说还不都一样吗,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事真的与他有密切的关系。终于,他忍不住了,鼓足勇气拨通了顾恒山的手机。
喂,恒山啊!是我,老穆。
哦,是你啊,哎,你稍等一下,十分钟,不,五分钟后,我打给你!
没等穆干生说话,对方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穆干生知道,顾恒山此刻讲话一定不方便。五分钟,他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话机,屏住呼吸,心脏像擂鼓一样地跳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看时间了,现在还没过去三分钟。他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又看看电话机。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何这样浮躁。
电话终于响了。
喂!电话的第一声还没响完,穆干生一把抓起电话筒,喂了一声,他刚想叫顾恒山的名字,电话里却来了女人的声音。
穆副部长吗?女人觉得穆副部长回答的声音有些异常,穆副部长你怎么啦!
哦,是郝副县长啊!穆干生迅速平静了一下情绪,原来是浒河县副县长郝莹梅。平日,穆干生对郝莹梅印象不错,这个女人的特点就是工作肯干也有能力,虽然平时打扮有些出格,超越官场上女干部的服饰风格,可现在毕竟不是老观念了,再加上她的容貌出众,引来一些议论那是自然的。也正因如此,郝莹梅一直要求能够调到市级机关工作,可是调整一个副县长,而且一个女副县长,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其实,穆干生并不是烦她,只是他正在等省委组织部顾恒山的电话,他若和郝莹梅总占着电话,顾恒山怎么能把电话打进来呢?
郝副县长,实在抱歉,我正在等一个电话,待会我给你打过去好吗?
好好好,对不起,穆副部长。
穆干生刚把听筒放下,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
恒山,是我,穆干生!
干生,穆副部长。这是顾恒山的声音。
老同学,你干吗?啊?
干生部长,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事,那个消息是真的!
哪个消息?穆干生急了,你把我弄糊涂了。
变了,突然间就变了!顾恒山说,一个多星期前省委确实已经研究过,机关干部处老李去中南任市委组织部长,突然间就变了……
那现在是谁来了?
我这里的,那个姓方的。
穆干生知道,顾恒山说的我这里的指的是省委组织部研究室。
他?穆干生还是感到惊讶,能在省委常研究后推翻了,这里一定不简单!
干生部长,干部人事制度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让这样的人去当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真的不可想象啊!
恒山啊!这话你只能和我说说,万万不能太书生气了,俗话说,直如弦,死道边;弯如钩,能封侯。你我现在都在组织部门工作,组织部门的规矩你一定要时时都牢记在心啊!
不过,干生部长,咱俩今天都犯了组织部门的规矩了,这说明我们俩人虽然都身在组织部,但都还没有修炼到家。
穆干生再也没有说话,挂了电话,愣愣地坐在那里,他忽然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是堂堂一千一百万人口的全省第一大市的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哪能随心所欲,在组织部门工作的人,人人都知道知道的不传,不知道的不打听。可自己居然违背了这个原则,打听省委研究的干部,顿时全身一阵寒颤。
上午十一点多,廖吾成打来电话,告诉穆干生,省委已经任命了新的市委组织部长,穆干生问是谁,廖吾成说他马上回到办公室再谈。
下班前,廖吾成来了,他没有去自己办公室,直接进了穆干生办公室。穆干生急忙让座、倒水。廖吾成的样子有点不同往常,盯着穆干生看了半天,欲言又止。
别客气了,干生,马上就下班了。廖吾成说,干生,省委决定由省委组织部研究室主任方之路任中南市委常委、组织部长。
穆干生显得平静而坦然,佯装不知道这个消息,说:前段时间不是传说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李东友处长来中南的吗?
廖吾成点点头,说:干部问题,只要在没有既成事实之前,任职文件还没下,都是未知数,有些情况你知道就行了,万不可外传。
穆干生看着廖吾成,他的脸上堆满了问号,让穆干生突然间觉得陌生起来。
半个月前,省委常委确实研究了干部,而且是由李东友任中南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根本没有方之路的名字。廖吾成目光定在穆干生身上,方之路这个人不简单,水有多深,没人知道。
噢……
干生啊,不是我……廖吾成突然说,组织部长是个特殊岗位,市委不一定做得了主,许多情况下都是空降的,希望你能理解。
廖部长,我穆干生是那样的人吗?穆干生笑笑,只是我觉得在您领导下工作受益颇多,学到许多东西,不知道您学习回来会如何安排!
那由省委决定吧!廖吾成说,你还年轻,依我看,有机会可以考虑从组织部出去,比如到市里去干干县委书记。廖吾成拍了拍脑袋,这件事也怪我,但我没有想到局面会是这样的,我一心想让你……廖吾成没有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又说:早该让你出去当县委书记,那样对你下一步会有好处。现在成了这样的局面,我真的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穆干生觉得廖吾成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廖吾成话中有话,但一说到自己的事情,穆干生自然有些难以开口。他岂又能不知道,他在市委组织部再干几年副部长,怕是会误了自己大好的时光。到那时,下去当县委书记过了年龄,直接提拔副市级不会那么容易。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穆干生拿起电话,原来是省委组织部芦副部长电话,自然是告诉他明天新任中南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方之路上任,省委组织部长一行三人,送方之路到中南就任市委组织部长。
放下电话,穆干生说:省委组织部芦副部长电话,明天方之路上任,省委组织部长盛国华亲自来中南。
这么隆重?廖吾成笑笑,这种隆重的护送领导干部上任的办法也应该革除。你看中央,省委书记上任也只有中组部副部长在大会上宣布中央的决定,可是下面的风气越来越坏了。
廖部长,你看过长篇小说《组织部长》第二部吗?穆干生说,贾士贞也是省委组织部派下来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的,你看人家那个组织部长!
那是作者虚构的,作者实在看不下去当今那些领导就职的隆重场面,不过以此来讽刺、鞭斥如今的搞花架子的不正之风。
廖部长,你要这样说,我说如今真的不如古人了,古代许多县官上任只是自己带着书童,书童挑着行李,县官步行。哪像如今的排场,就差让当地官员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了。
我去办公室看看,下午把办公室搬清,老方来了,我不能还占着办公室。廖吾成站起来往外走。
穆干生跟在后面,说:我让办公室派两个人,你指挥他们怎么整理。廖部长何时去省里报到?
快了,听说全省有十来个人呢,大家一起走吧!
廖部长,什么时候离开一定告诉一声,我们送送你。
好,谢谢干生,以后工作多请教方之路,一个领导一个作风、性格。
送走了廖吾成,穆干生把门关了起来,说不清什么原因,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这些年来,一个地区,一个部门,工作搞不好,群众自然怪领导,都希望换新领导,甚至都把希望寄托在新领导身上,可是新领导来了不久,大家又都大失所望。而这次他连希望也没有了。其实,方之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唯愿那些道听途说都是一些子虚乌有事情。应该相信省委,相信省委组织部,一句话,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
今天的几个饭局都被穆干生推掉了,他实在没有心情去应付那些无聊的饭局,可是到下午快下班时,肖洪书敲门进来后,先没说话,只是朝穆干生笑笑,穆干生知道,他的意思是说早上告诉他省委派来的中南市委组织部长变化的事。
穆干生板着脸,洪书,你的消息灵通嘛!
听说方之路找了北京的人,也是我们系统的。
穆干生站了起来,肖洪书没挑明了也等于说得非常清楚了,他这回相信肖洪书的消息可靠性。但他不愿意再说这个敏感的话题了。他毕竟是领导,又是分管干部的副部长。
洪书,有事?
穆副部长,浒河县的郝副县长让我替她来请你,她不好意思直接打电话给你,怕你不给她面子。
郝莹梅?
是啊,没外人,都是十分信得过的几个朋友。
今天几个应酬都被我推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就告诉她,你真的有事,抱歉!
不,去吧!穆干生说,这样,下班后我先回家,我不想让司机知道这些事,我打个车过去好了。
那怎么行,你说个时间,我开着朋友的车,到你楼下接你。
和肖洪书约好之后,穆干生提前下班了,一进家门,小姨子邓平予和妻子坐在客厅里。邓平予比她姐姐小七岁,当年邓家两姐妹可谓两朵鲜花,人见人爱,姐姐邓楠予上大学时被冠以北方中医药大学校花。邓楠予大学二年级时,不知道是什么人发起的,在天津市十所高校搞一次空前的以省为范围的大学生联谊活动,在这次活动中邓楠予认识了来自家乡中南市的南开大学历史系四年级学生穆干生。那次联谊会之后,追邓楠予的男生少说也有一个加强连。穆干生和邓楠予相识后,不是穆干生追邓楠予,而是邓楠予频频邀穆干生见面。有一天邓楠予约好穆干生在一家小餐馆见面,邓楠予一进门,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子,容貌清秀俏丽,与邓楠予并不相像,眉梢眼角藏着一股灵动的气韵,蜜桃似的面庞总是笑意盈盈的,只是这个女孩子年龄明显小得多。
原来这个女孩是邓楠予的妹妹邓平予,还在上中学。当时穆干生还开了一句玩笑,说邓家风水好,女孩子都如出水芙蓉。
那时邓平予虽然还没成熟,但却已经有了大姑娘的模样。在姐姐那里住了两天,她已经感觉到,姐姐深深地爱上了穆干生。在少女的心灵里,邓平予不仅羡慕姐姐,而且不知不觉地埋下了心目中理想男人的种子,就是穆干生那样的男人,直到她上大学之后,她都把自己选择男友的标准定为穆干生那样的男人。后来凡是有人介绍,或是主动找上门的男人,她都会在心里用人家的缺点和穆干生的优点相比,转眼间,她已迈过三十岁的门槛,有嫁不出去的危险,成了老姑娘了。因为这事,邓楠予没少指着鼻子说她古怪、不可理喻。自然邓楠予并不知道妹妹心中的秘密。
邓楠予大学毕业后放弃了留在天津工作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回到中南市人民医院,别人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穆干生毕业后作为选调生先回到了中南市。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多少悬念,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珊珊。邓平予在大学读的是中文专业,大学毕业后,也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中南。当年中南报社招聘记者,家人都说凭她的实力,肯定能考取,可她说不喜欢记者的职业。正在这时,市县机关招考公务员,她居然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市民政局,如今已经是市民政局秘书科科长,现在也改为秘书处,叫处长。
穆干生看看邓平予,觉得女孩子不该在官场上折腾,不是他思想的落后,从工作角度来说,培养女干部,这是各级组织部门的重要任务。可是他身为市委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他太了解如今的官场了,官场太复杂了。他担心邓平予这样的女人经不起官场上勾心斗角的折磨,或者说不忍心让这么漂亮的小姨子浪费如花似玉的青春岁月。
平予,今天怎么有空了?穆干生站在客厅里,他原打算给妻子说一声就走的,看到邓平予,只好停了下来。
怎么今天像客人,看样子连坐都不想坐!妻子说。
他们这些人,天天有饭局。邓平予看看表,说:还没到时候呀,部长大人,陪我们群众坐一会儿行不行?
姐姐结婚后,邓平予自然对穆干生改称呼,叫第一次姐夫时,她觉得脸发烧心狂跳。穆干生也拉长了脸,说:什么姐夫,叫得我全身都快痉挛起来了!能不能不要这么俗!
可是,大家为难起来了,小姨子不叫姐夫叫什么?叫老穆,自然不行,那时穆干生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人家叫小穆的时候,可是别人能叫,小姨子不能叫;叫干生,太亲昵了,更不行。最后还是穆干生表了态,说那就叫穆干生吧!可不知为什么,邓平予每次不得不叫时,又都难以开口。直到穆干生当了乡党委书记、副县长、县委组织部长,她终于有了称呼,称他职务了。但是穆干生不习惯自家人称职务,他说不许家里任何人称他职务。
这不,邓平予又称他部长大人了,穆干生不高兴了,说:平予,你能不能不这样叫我好不好,一则,我是副部长,其次,我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干脆叫我老穆好了。
哎老穆副部长同志,请坐,我有重要事情问你!
亏你还是学中文的,又是老穆,又是副部长,又是同志。穆干生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什么情况,我洗耳恭听。
听说市委组织部来了新部长?邓平予睁大双眼说。
对呀!明天就来上任了,你的消息还很灵通嘛!穆干生不以为然地说。
前段时间听说你要当市委组织部长了,我对姐姐说,穆干生,不,穆副部长终于修成正果,把头上的副字给甩掉了,我们穆、邓两家出了个人物了。邓平予撅着嘴说,廖吾成这个家伙不识人,这样德才兼备的干部不用,省委组织部的那些处长凭什么?
邓平予同志,邓处长,千万不能乱说,我们可是党管干部,你要具备最起码的素质。穆干生说。
得,什么烂处长,明明是正科,非说处长,那你怎么不让我享受处长的工资待遇。
穆干生笑笑,说:你倒是想得通,不像有些人,明知是科级,却一定说自己是处长。
听说这个姓方的本事大得很,省委常委都研究过了,可他去北京找了人,一个电话就把那个机关干部处李处长的名额给挤掉了!
平予,这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千万不能传,对你可没什么好处。穆干生认真起来了。
我?凭我的学历、能力,这样说吧,德能勤绩,当个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副县长、民政局副局长,那是绰绰有余!
不过干生啊,人家都说,市委组织部管干部的副部长提拔一个副县处级干部那是易如反掌的事。邓楠予说。
当然,我要千方百计推荐一个副县处级干部,不是不可以,可是我推荐自己的小姨子,这话我怎么开得了口啊!
你觉悟高,你知道祁黄羊内举不避亲的故事吗?邓平予撅着嘴说,等这位姓方来了,我去见他,毛遂自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