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走到尾声,酝酿了小半年的十方法会如期举行,并未因近日的流言而选择延后。
南城中的一处,旌旗连绵,数百成千插在周遭,一些木楼客栈上亦被挂上了旗帜,迎风招展之际颇有些气势。
宽敞的看台上,人群汇聚而来,短短一两时辰就达到上千人,密密麻麻,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人一多,好似油锅泼水,噼啪作响吵得不停。
对头之间碰面看不过眼,气急之下舞刀弄枪大打出手的更是大有人在,也有好事者叫嚣鼓动,扬言挑战群雄。
撺掇、叫骂、呼喝,声势如浪潮般此起彼伏卷弄在场上。几十名常班衙役汗流浃背险些跑断了腿,实在管顾不过,只得去州衙请下一纸文书送往军府,然后便见几位游山将军带了两百兵卒来到场地中维持秩序。
披甲执锐,煞气咄咄。
明晃晃大刀举在头顶,一对对寒意十足的目光扫过会场中,盯瞧着暗处趁机作乱的蟊贼,凡有动静很快就被抓走,至于是押入大牢择日定罪还是当堂审讯,外人不得而知。
随着府兵到来,在场武人暗暗收敛了些,喧闹依旧,却是没有多少敢顶着这群明显从战场上杀下来的百战老卒吆五喝六趾高气扬。
看不过眼的至多推攘两下,再像刚才那样棍棒齐出则没了胆气。
为了一时意气折了官衙门面,若真得罪府兵,依着州衙与军府的关系恐怕以后在锦州这一亩三分地都将寸步难行。
到场的武人不少都有老有小,家业也在锦州,如今此地算是大梁境内少有的安稳一隅,犯不着为自己找事。
台上,发起法会的几家势力还未派出人来,倒是有道士在周围寻找同道,相互道出底细后,也不顾旁人,就在边上选了个角落开始交流。
“这群牛鼻子今天估计能好好露下头脸了。”
有人开口,认为这次的法会说到底大半都需要论道、辨学,这无疑落在道门头上,场下其余人论武功手段自认为不输多少,可道学经义那玩意儿莫说看了,对很多人而言仅听着就如同魔音贯耳,且喋喋不休,想想就头大,
也有武人摇头,对法会有不同看法。
“说是如此,可这场十方法会若只像寻常道门斋醮那样,这些世家可不至于放出许多宝物,更不消说如今弥漫城中的混乱无比的各色消息,他们可不止想办个法会那样简单……”
其余人闻言不禁点头,心中隐隐认同对方所言,几日里洛城的变化他们看在眼里,都不是蠢人,多少有些察觉。
流言蜚语多到不正常,宛若洪流决堤一般,真真假假难以辩识,将人淹没其中恍惚中感到窒息。
如今,还停留在城中的人多是选择了静观其变,亦或者好奇一切发生的背后缘由。当然,不排除部分想要混水摸鱼的宵小之徒出没,同样没有被消息吸引离去。
“嘿,各派人马齐至,老子可从未见过这等大场面,武人数目高涨,要不是被各种消息引走一批的话说不定已经破了三千大关!”
人群中,一壮汉体态魁梧,抱着膀子虎目四望,聚来的人愈发多了,昨日才扩建过的看台又要装不下,此刻正赶紧拆除了外围的木墙,索性放空,任由出进。
壮汉身旁,個头稍底两寸、同样高大的男子肌肉虬结,手持一对儿弯月银刀挺直腰腿,仿佛松竹屹立雪中,面色淡漠。
只听他说道:“法会不是关键,以武会友才是重头,原本只当十数年一遇的斋醮盛事,结果谁曾想他们放出三宝,将本不愿舟车劳顿的家伙也引出,纵使山高路远都舍不得一株灵药。”
“尤其那些老梆子们。”
闻言,壮汉咧牙,皮笑肉不笑扯出一丝狰狞,“就那些老胳膊老腿的,还能踢打得动不成?”
他语气透出不屑,“一群老头老太,气血颓败筋骨松软,量他们十成力都打不出五成来。”
持刀男子睨了他一眼,缓缓开口,“他们的确打不动,不过自有门人子弟为其效劳,替自家长辈夺这一份灵药。”
“据我所知,有几派的嫡传功夫不比你我差多少,不要大意。”
说到这里,男子又注视向空无一物的擂台上,眸光烁烁。
说到底一株灵药其实算不得什么。
流言对那些人的影响不大。
“能猜出老家伙们的想法。此次争的不是一株灵药,药材本身作用有限,纵使西州一地坐拥数十上百灵药尚且无人说出个大概,想来一株两株落在手里即便吞服了想来也就那样。”
壮汉挠了挠下巴,也渐渐回过味来。
“你是说,这次几家世族放出的其实是一份……仙缘?”
持刀男子点头肯定,正是仙缘,一株灵药再如何珍贵也仅仅是药,至于吃了能不能长生飞升,那些得到过药草的人再清楚不过。
可此时距离福地现世过去数月,依然没有动静,估计是不成的。
如今城中放出的消息不外乎引来那些重视仙家传承的人,更多是面向锦州以东以北两地,这些地方在福地出世时半点收获都没捞到。
将灵药作为彩头,就是要让他们动起来。不止他们的后辈,或许老梆子们本身也被人盯上。
“仙药……”
持刀男子心下思忖,越想越是觉得这东西出现的过于随意……仿佛被随手扔下的无用废物。
摇了摇头,或许是他想太多,又或者这些灵药真的关乎未来仙人传承大事,无论是吞服过药草,还是中途执掌过一段时间,很可能成为以后某些机遇的条件。
事实上有这种想法不止他一人,西州当地可有成千上万,不过广庸府有一位与真武山等大派道观有所牵连的真修存世庇护,加上当地势力在福地消逝后第一时间就将近百株灵药分送出去。
如此一来纵然外地过江龙想要强逼索取,也得考量下有无面对整个西州武林的底气。
“能舍得送出如此多的灵药,推动决定的人想来非等闲之辈。”
念头纷乱,很快收回心底,前方起了呼声,持刀男子与壮汉一齐看去,原来是一位中年站上了擂台。
不远处,有斋醮仪科所需器具被布置在侧,只是相对前方广阔的擂台而言显得简单小巧许多。仿佛已经告诉在场众人这场法会与平常所知的斋醮有别,重点从来不是所谓的论道与举斋吟诵。
“顶着斋醮名头,办的比武大会,洛城这几家可真想的出来!”
虽早有预料,但真当掀开一切赤果果呈现眼前时,附近为斋醮法会而来的道门众人仍旧心中升起不满。
要比武直接弄个比武大会就是,何必像如今这样。
“哼!如此斋醮,简直是有辱十方诸圣道君!”
所谓十方,指在洛城一开始的传扬中包括在内的本地数十位供奉道君,不过此刻再看那科仪法台,法器寥寥无几,显然对此谈不上重视。
蒋勤安与岳海平好似一滴水滴落在人海中,躲在一边默默看着。
他们本来不打算出来,不过最后架不住对十方法会的好奇,同时也想要找些道友论论道,故而还是找了过来。
“不知陈道友在哪儿。”
“这等盛事,他应该不会错过,估计就在眼前人山人海中与我等一样等候着。”
岳海平回了句,继续张望,很快眼前一亮,发现一群穿着不同样式道袍的道人聚在远处建筑下。
“这可不一定,陈道友是个喜好清净自在的,此地人多眼杂、嘈杂吵闹,说不定在看到最近的乱象后他直接就不来了。”
蒋勤安还在为陈屿那一身恬淡出尘气质艳羡,只道是久居山野、餐风饮露修持而出,却不想手边一阵力气传来,被师兄拉着向边上走去。
“想那么多做甚,看,那些应该是锦州附近的道门人物,现在法会还没开始,先去打听下本地道门情况,顺带还能聊聊道学经义。”
顺着岳海平指去的方向,被打断思绪的蒋勤安看见男男女女十一二人,坤道在西南可不多见,许是习俗与风气关系,女子少有出家拜入道门的,海云观数代下来走出的坤道甚至不足双手之数。
眼前却是五六位,且其中三人衣着服饰相近,道袍素白清雅,边缘绘了青竹与云雀,衬托得仙姿飘渺。
两人走到近前,只听到几人正说到此次的法会诸事,言辞间隐约显露些许对于洛城几大家族顶着斋醮名头大搞比武的怨念。
见得蒋勤安两人走近,十几对目光在他们身上的青黑道袍上流转,注视衣袂边角一朵海中云月图绘时稍作停留,旋即收回了视线。
“各位道友,贫道海云观守正。这是我师弟守清,我二人从外州来,游历至锦州本地,途中听闻十方法会之事这才赶来共襄盛举,听听高道们的指教。”
带着蒋勤安见过礼后,岳海平先自然而然将两人的来历身份道出,再引出锦州几方较为出名的道派,适当表露一些敬仰与憧憬,最后化用道听途说的故事将话头打开,等面前几位道人面色平缓放下戒备后,这才开始攀谈。
蒋道士在一旁看着自家师兄长袖善舞模样,倒不觉惊讶,在路上对方早有这方面的表现,两人虽师出同门,但个性却天差地别。
“原来守正道友竟是从西州而来?”
“可曾听闻仙人灵药,似乎就是从西州流传出的。”
“敢问守正道友,那仙家福地之说是真是假?”
不一会儿,始终挂着淡淡温和笑意的岳海平就与几人相谈甚欢,一如当初刚见到陈屿时一样,从这位年轻道士口中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偏生还都是天南地北引人生趣,难以视若无睹的。
同时蒋勤安也在默默看着,心头记下了这群道人透露出的消息。
不得不说两人运气不差,找到的十几人都来自锦州大派,香火鼎盛的道观,海云观放其中都显得逊色。
素明观、琅琊宫、元清观……从入了锦州开始,名头都有耳闻,不比平城的正元观差。
从他们口中,岳海平两人逐渐听到许多少有流传的事,却多是与眼前的法会相关。
“原先师尊是不愿来的,如今各州动荡不断,担心路上出意外。不过有人特地从洛城赶来观中,送上请帖并告知有仙药出世,师尊与观中长辈好奇所谓仙药到底是何物,这才安排了贫道前来。”
说话的是一位乾道,年岁不小,约莫而立左右。
岳海平打了眼对方手脚,长跨遮掩下的腿部似乎极为有力,由于不曾亲眼见识对方施展护道之术,故而难以判断武功高低,不过至少也在通劲层面,且从太阳穴微微鼓胀来看,兴许也是一位龙虎交汇的二流高手。
其余几人也纷纷开口,言说观派中同样有人送来请帖,言辞恳切,直言有仙药奉上。
话落,一位凤目柳眉的中年坤道说出了门中高道的推测,洛城背后的势力可能得到了不止一株灵药。
“当时的说法似乎是道观只要来人,就可以得到一份,至少也能到手细细参详一二。”
若只靠摆出来的那一份的话显然远远不够。
同时也正是通过这群本地道士,蒋勤安与岳海平才晓得了举办法会的到底有哪些。
“锦州六大家里刘、李、赵、何四家都有参与,至于瑜林公孙家、长风白家则没有听到消息。”
“除此外,多有子弟根植府兵的康河宋家亦有手笔。”
听到这,岳海平好奇,那当今州牧对此如何看待?
不料几人纷纷摇头,作叹息状。
“孙大人不是本地出身,虽然河间孙家不差于宋家,但鞭长莫及,想插手也没多少办法。”
再者河间已经在之前半年里被打得稀烂,孙家现在纵然真有意愿,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都无用,对锦州影响不大。
果然,他们是要对这位州牧下手。或者再狠辣点儿,说不得这座城、这锦州都要改姓。
呢喃一句世道多艰,可惜岳海平不打算掺和这些破事,转过话头,率先分享自己关于某篇广为流传的道经的理解。
几人被吸引,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在这方场地边缘处开始了论道。
……
又三刻过去,一尊铜钟拉至摆放法器的法台,有穿着花哨作道人装扮的男子上前,呜呜渣渣一阵,举着长剑吆喝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噗!
一口酒水喷下,又端来三牲奉上。
继续大叫。
“……”
蒋勤安瞪大了眼,僵硬地转过脖颈看向其他道人,“这是锦州的……法事?”
不曾想本地出身的几人同样不解,前方那人动作怪异,举止不像道门正统。也不知世家从哪里找来的。
场下喧哗不绝,武人中有不少都参加过各地的斋醮法会,岂不知这玩意儿简直像是民间野道坑蒙拐骗,仿佛被糊弄了一般,叫骂声哗然。
法台前,假道士还在跳大神,念着东拼西凑的祷文,本来上台前背记了几篇在脑海,但背后声浪阵阵,让他两股战战惊悸不已,好似上百道冰冷视线扎在身上一样,胡乱编了些,只想赶紧搞定。
“呃、啊、哦哦……”
正叫着,噗嗤一声响起。
假道士只觉手臂一凉,定睛看去直让得神魂都惊颤,却是一柄寒芒铁剑插在身前不远,肩臂上掠出一丝浅浅血线。
“还不滚!!”
如雷贯耳,有高人出手,赫然是一位中年道士,扎着道髻,身披青袍的他双目怒视,寒霜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