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闻寺不显名声于外,然在并州却有两分薄名,尤其足下这崇仁县内更是传扬了不少事迹,广为人知。
数年前,出身大华寺的苦驼僧空安大师远道而来,入了城中大富贾家的庭院呆了五日。五日里,宾客尽欢。也不知这位大师给贾家人宣扬了何等佛法,待到众人见空安出来,就直奔城外小包山而去。
“世如苦海,不渡浮屠。”
满面慈怜的空安如是说。他双手合十盘坐石山,口中念念。
“古佛坐净土,说琉璃、说宝砂。无色僧说,光光禄禄去别离、去不得,爱忧恨愁常难绝……”
世人多俗,多愚,空安念诵经义,便要在崇仁建一座寺庙,传古佛之意,渡善恶俗人。
起初,这只是一场在北齐大地寻常可见的佛法宣扬,石山前围聚零零散散十七八人,连行商看了都摇头,直呼简陋,算不得正规的释教法会。八壹中文網
一场没头没尾的宣法在哄笑中落下帷幕,众人不觉有异,看了热闹后便各自散去,至于空安的话,似乎在他们看来只是个妄念笑话罢了。
建寺,钱何来?地何来?如何建造?
力夫、石匠、木匠又哪个组织,如何调度安排?
凭空安一己之力,众人不能说不看好吧,权当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谈。
然后,贾家站了出来。
那位贾老爷捧着苦驼僧的手,一副呕心沥血在所不惜的模样,赫然掏出了多数积蓄,古画被抵换、珍宝被贱卖,最后拉出足足十几车钱财不算,还大肆宣扬,动用各般手段聚集足够工匠。
人力财力皆足,只差一纸公文对空安所建之寺的承认。
商行起家的贾家在这方面出力并不算多,倒是另一家世族出手,为起扫平了阻碍。
三个月后,撒钱一般,耗资无数,寺庙终于落成,就在离崇仁城不到十里的小包山上,百来丈矮山顶,松柏森森。
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大气屹立。
这便是广闻寺。
“修得确实富丽。”
一看就不差钱。
小包山,陈屿飘在云头,大大方方将目光投落,包揽整个寺庙,连带山前山后数里地一起映入眼底。
毕竟新建不过十年,一切都还未褪去颜色。
他看得真切,寺庙院墙杏黄,内有一株银杏树盘亘,初春时节刚至,如今正抽了嫩芽随风莎莎响,显得生机盎然。
大殿错落有致,银灰屋脊两侧铺陈瓦片,质地上乘。
陈屿欣赏了会儿景致,便见着四五位明黄服饰的小沙弥走动在寺庙中,年岁最大也不过十四上下,再远望殿内,倒是有两三个褐袍僧人吟诵经文。
上山的香客被沙弥迎去了偏殿,供奉大小二十余尊塑像,当首两位一者体态魁梧,一者修长高挑。
形态不一,佛陀们的神姿惟妙惟肖。
显然这些塑像很是花了心思。
他放开感知,沉入广闻寺里外,连着银杏树脚下也渗透,干干净净,发觉并无故事流传中那般‘僧人无道’的痕迹。
由于释教与道门间的嫌恶,南朝的道人多数不喜这一派,少有谈论。而普通人对其知之甚少,只晓得有这么个东西,到底如何又不清楚。
如此之下北地流传的说法难免被歪曲以讹传讹。在大梁时,他就曾不止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释教的说法,穷尽了人之想象,或推崇或鄙夷,多有猎奇。
他来时,听闻一农户曾言,释教里的人戴着一副人皮假面,乃天魔下凡,饕餮食人,称大雄宝殿下埋藏着无数骸骨。
坊间流言大多如此,风闻之间传出如何言论也不奇怪。
陈屿转了转,收回目光,径直去了庙中的藏经堂。
广闻寺不大,十年里得到崇仁县几家大户支持,与本地道门斗得正酣,这群不剃发的和尚更有不俗的武力,其中多是易学难精的外功,偏生释教外功相比道门以及武林各派的外功要强悍不少,何况空安出自大华寺,传承远比本地的门派势力详尽精妙。譬如金钟无坏功、伏虎擒拿手等一经流出,就在崇仁江湖引发轰动,使得不少江湖势力渐渐向其靠拢。
至少也变得骑墙,不再偏帮,不愿陷入释道两家争端中去。
“这些外功确实与梁齐两地的武学有部分不同。”
藏经堂中,一处上锁的抽屉已经被悄然打开,陈屿掏出只蒲团,悠悠荡荡悬在空中,自己坐上去,底下两步远就是一白眉老僧。
另有小沙弥清扫打理。老僧参禅,口中哆哆有声,伴着沙沙作响的扫帚打扫动静,衬托得殿堂愈发静谧。
两人看不见上方的陈屿,他却是已经沉浸在了释教经义中。
三人各干各的事,互不干扰。
……
崇仁的局势并不复杂,从并州而来的邢王想要拉拢本地的各家势力,哪怕不能成事,至少给自己助助威,或者再经营一番人脉关系,往后出入朝堂也轻松。
释教为传教而来,为渡世人,甚至连不侍官衙这一条都不知何时起从经义中模糊化,自然不会抗拒。
至于道门……没有人在乎,或者说正因道门过于庞大,邢王不觉得自己的动作可以触动这个庞然大物——早在大齐立国之前,乃至前朝大赵时候,道门已经扎根在这片大地。
根深叶茂。
“区区一州,那两家魁首大概率不会在意,至于引得天下道门群起而攻之更是杞人忧天。”
当然,拉拢释教不意味着邢王放弃了道门的路子。
作为一名在收敛锋芒上颇有经验的闲散王爷,自然清楚只靠一条腿走路的风险何等之大,何况他并非站定了哪边,广闻寺的大和尚也清楚,甚至道门也知道,如今看似做了一场,实则还未突破限度。
“过两日,让允儿去奉阳观,带几个女眷上,名头嘛,就为并州祈福……记得多带些长年药草,金银过于俗气。”
邢王府,回到自家的中年王爷吩咐下去,转身向内室走去,同时心底则在考虑广邀并州释教,办一场参禅法会的必要。
旋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禁微微摇头一叹。
可惜,在他与朝廷的推波助澜下,释道二派虽未扯破面皮,但也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否则邢王还真想在参禅法会边上搞个并州大醮,那多热闹!
回头遥望,他目中闪动不定。
此刻还得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多折腾些,释教也好,道门也罢,闹起来才是最好,既能经营一二,又可向朝廷表明精力被牵扯,没办法再胡搞乱搞了。
大家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