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鸿咬牙抑制着悲痛和颤抖,但还是无法控制,伸手小心地从瑶铃女臂弯里接过江莺,看着她苍白染血的脸颊,那眉睫弯弯……
那眉睫弯弯。
那眉睫弯弯。
单那眉睫弯弯四字,本就已经足够了。
江鸿抱着江莺,埋下头痛苦地悲泣。
燕小姐手脚俱软地半走半爬过来,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江莺的鼻息,仿佛被烫到一般倏地又缩回来,强打精神抽泣道:“我,我去找郎中,这就回来,你等等我。”
说完,提着总是绊脚的裙子,摇摇摆摆地起身跑出去了。
瑶铃女也跟着她起身,却被旁边的江鸿拉住了手。
用的力道很大,甚至抓得瑶铃女手腕生疼。
瑶铃女低头看去,江鸿却没有回视,依旧颓靡着垂头看向怀里的江莺,抑制着悲鸣温柔地轻声细语道:“你再,陪陪我吧,瑶铃女,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瑶铃女冷然道:“我来时,便是这番景象,大概是因为莺小姐腿脚不便,被桌凳绊倒,又磕在了要害处,失血过多。”
江鸿似是悲喜交加地喘了口气,而后又轻柔地问道:“可曾有人在你之前,或跟你一起进来吗?”
“在我之前来的人,我不会知道,与我一起进来的人,没有。”
“莺儿很喜欢你。”江鸿拉着瑶铃女喟叹道,“总是很想见你,她说你,和你的同伴不一样,总是很包容地看着她,既不干涉她的意愿,也不打破她的希望,即使匆匆见那寥寥几面,也能使她心情放松,欣快愉悦。”
瑶铃女面无表情,未发一言。
“莺儿,江畔落新莺,虽死犹生,是羽化而登仙之喜。”江鸿的身体抖如筛糠,抓握着瑶铃女手腕的手越来越紧,“你不要害怕,是她如愿以偿,这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你再抱抱她吧,她真的,真的特别喜欢你,然而你不来,又总是闩着门避而不见,所以,她总看不到你,每每提起,都是失落。”
说完,江鸿大喘了一口气,好像又用了更大的力气一样,松开了抓着瑶铃女的手。
瑶铃女虽犹疑防备,但再想到何正嘉时,还是接过江莺,把她放在床上,心中颇为感慨难过。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匆匆赶来,当燕小姐再度来临,身后带着的冷刃官兵也纷纷赶到,玉面垂珠,愤愤甩裙挥臂,指认着瑶铃女,声色俱厉道:“就是她!快把她抓起来!”
瑶铃女定然不肯轻易被捕,投身出窗躲避围堵,这追赶呐喊的声响惊动了藏身客房的何正嘉,他抱着行李包袱,提起凌云片雪,连忙跑出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怎么扭脸没见那形势又在匆匆急转,瑶铃女怎么又在被人追杀啊!
何正嘉:“……”
远远的,瑶铃女也认出了对面何正嘉的身形,愣了一下,脚下顿了顿,转了个弯,跑别处去了,然后是一串喊打喊杀让他放弃抵抗束手就擒轰轰烈烈的长尾巴。
何正嘉连忙就近追了过去,一个人在地上逃命一个人在墙上追赶,前后有夹击,内外有包围,何正嘉抱着东西低头看着墙下的瑶铃女,大声喊道:“出什么事了?你干嘛躲我呀!”
瑶铃女抬头破口大骂道:“笨蛋!追过来干什么,还不快跑!”
前侧方突现一队追兵,正把二人围在当中,被快步逼近之时,瑶铃女果真看到后面有人对何正嘉的身份起疑,正拉开一卷画纸意欲辨认。
这采花贼在哪没有通缉令啊,要得到一张画像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说时迟那时快,瑶铃女自人群之中纵跃墙头,手里提起还没反应过来的何正嘉熟练地把他团了团,举好角度对着那肉厚耐造的屁股就是一记飞踢远射,而何正嘉这才刚凑过来没跑几步,霎那间又消失于众人的视线之外。
那位刚看了一眼画像便抬头想确认真人的官兵,只见墙头上的人再转过面时,竟又另换了一副样貌。
“……”
瑶铃女:“……”
“咦?”
“老大!”他旁边的小卒旁观了全程,提醒他没看花眼道,“这俩人是一伙的!她把那小贼给一脚送走了!”
瑶铃女一听,调转方向,连忙又逃。
这次的方向,是重回江莺的小院。
“追!”
瑶铃女停在门外,听着从屋内传来声声哀恸的啼哭声,举步要入,然而刚迈前几步,就又慢慢倒退,退出门首,露出瑶铃女肩上明光晃晃的长剑,接着是持剑的手,最后是要与瑶铃女对峙的长剑主人,江鸿。
瑶铃女转头看了眼身后逐渐围来的官兵,又朝他冷笑道:“为了稳住我,真是让你受委屈了,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不惜付出江莺的性命,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们关住我?”
江鸿神色厌倦,语气颓唐,轻忽道:“我没有要杀江莺,如果不是你杀的,那为什么不跟他们而去,容我等同堂对证,反而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瑶铃女嘲讽道:“那郎中呢?你们请来的郎中呢?”
江鸿红着眼睛,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郎中?仵作正在屋内查验,她已经飞走了!”
瑶铃女闻言立即高声大笑,笑后又不敢置信道:“真是奇事,不要郎中只请仵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挂在幽泣之间实在刺耳,江鸿手腕一动,直取瑶铃女首级。
瑶铃女拧身躲闪,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条卷轴,以应对江鸿攻袭。
瑶铃女谦虚且又嘲讽他道:“在江莺一事上,的确是我不敌你,但是现在,你既然要拿着剑对我,心里又对胜负有几分把握呢?”
江鸿冷声道:“我习舞杂耍二十余载,或许技不如人,花拳绣腿足够了!”
“花拳绣腿啊……”两人过了几招后,错身之际,瑶铃女寻机用画轴敲了一下他抓握剑的手腕,江鸿正感到手腕震麻酥软,紧接着瑶铃女那卷轴由腕至肘,旋转反拧,腘后重踢,三下五除二之间,江鸿被反手压制在地,长剑尚半挂在掌,尖端无力地刺入地面,被瑶铃女一把夺去指向涌来的官兵。
“你看,你杀不了我。”瑶铃女看着在手下挣扎的江鸿,恶劣之性于此时完全展露出来,“像你这样待我的人,我本是不肯留的,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瑶铃女把剑远远扔开,又松开桎梏江鸿的手臂和脚。
然后他咧着意味深长的晦暗笑容,看着正从地上狼狈爬起的江鸿,一步一步,主动退入身后官兵的队伍之内。
何正嘉捂着自己疼痛的屁股,抱着行李包袱,腋下夹着凌云片雪,一瘸一拐地半走半跳回到了吴馆。
还以为瑶铃女转了性了,怎么还是这么粗鲁啊!
何正嘉欲哭无泪。
在回房间的路上,苏子说看他这副倒霉样子,不免拦住他问道:“你怎么了?大包小包的,还拿着瑶铃女的刀?”
何正嘉苦着脸抱怨道:“别提了,这几天没几件事是顺心的,瑶铃女呢?他回来了吗?”
苏子说皱眉道:“他?没有啊,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何正嘉闻言一顿,随后干巴巴道:“我去了聚仙宅院,看到瑶铃女,正在被追。”
苏子说:“啊?”
何正嘉立即反应过来:“难不成是因为吴馆传出的流言,那为起事做准备的,不正是江鸿因瑶铃女而受神佛感召吗?”
“江鸿若要向那边表示效忠,那就不得不把瑶铃女交过去吧!”
苏子说连忙问道:“被谁追?江鸿?还是谁?”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就这样了……”何正嘉抱着头心慌意乱道,“是……是……”
“好像是……官兵。”
何正嘉抬头,忧心忡忡道:“不,就是官兵,他们动手了。”
苏子说闻言一怔,显然对这突然而至的动作也是始料未及,与何正嘉对面相觑,双双无言。
未几,同有人匆匆赶来,正巧碰到这两人,知道客人们与瑶铃女同路为伴,便顺便朝他们喊道:“苏掌事,何小子!瑶铃女正被押至公堂对簿,据说是被人指认杀了莺奴,你们能去看吗?”
这句话一出口,二人看着来人,皆大吃一惊。
“什么?押至公堂?”
“什么?莺小姐死了?”
那人向他们知会了一声,便再度匆匆远去,找吴庄明报告去了。
吴庄明听到后,连忙寻到苏子说何正嘉二人,对他们说道:“外面搜查严甚,尔等一旦出门即被当做瑶铃女的同犯抓捕,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便交给我好了,你们在此安心稳坐,到时我等定能把瑶铃女给你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别的先不说,一堆事突然接二连三一股脑都冒出来,怎么稳坐地住嘛!
而在聚仙宅院里,燕小姐瘫坐在床边,伏在江莺身边痛哭流涕。
江鸿以泪洗面,无言以对。
仵作一边收拾箱子,一边叹着气对他们说道:“过会就有人来把莺小姐接走,等我们再度仔细查验过后,她才会被送过来,在这片刻之际,你们,好好与她道个别吧。”说着,他又叹着气对江鸿说道:“瑶铃女既已主动归案伏法,公堂已开,你道个别就快赶过去吧,时间千万别耽搁太久。”
说完,他挎起箱子,就离开了。
看着燕小姐哭得虚脱无力的模样,江鸿走过去,同坐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把她扶起来一些,捧着她湿润的脸颊,以额抵额,轻声说道:“燕娘,你伤心过度,倘若没有传唤,还是不要过去,继续替我守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吧,好吗?”
燕小姐半垂着头,双手覆盖在颊畔江鸿的手背上,哽咽道:“没有办法,计划都被打乱了,你原谅我,好吗?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一切,不可以失去,不能失去……怎么能如吴馆所愿,说丢掉就丢掉,只是可惜莺儿,她如果没有遇到这种意外,我们也不会用这种办法的。你一定是理解我的,对吗?即便瑶铃女抵死不认,你也不会让我失望的,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吗?”
江鸿先是闭着眼点了点头,而后揽着燕小姐,抬头看向床上安详静躺的江莺,颓靡轻柔地道了一声别,接着放开燕小姐,头也不敢回地大步离去了。
燕小姐看着他的背影,依旧无休止地痛苦抽泣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躺着的江莺眼皮动了动,刚睁开一点便被眼前的天旋地转给吓到了,听到身边隐隐传来的哭声,颇为有气无力地开口嘤咛道:“燕……姐姐?”
这一开口,似乎是把身边的人也吓到了一般,顿时没了声响。
江莺痴痴迷蒙道:“我,我这是……在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