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猎魔(09)
“是我让删帖,但你们拿这事来问我是什么意思?”吸丨毒一事瞒不住之后,罗小龙越发阴郁焦躁,“老头子在外面闹出这么大一件事,他倒好,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不顾廉耻,消停几天又扛起相机四处拍美女,丢人的是我,是我妈!”
明恕轻敲桌面,面不改色,“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罗小龙一怔,后知后觉道:“这件事和老头子被杀有关?”
“现在你没有提问的资格。”明恕虽然年轻,但冷着脸的时候,很有精英刑警的威严,“只有配合调查的义务。”
罗小龙脖子缩了一下,视线躲闪,过了三分钟才勉强开口,“当时我在外地,是我朋友给我发来链接。我一看就给吓着了,如果那些网友真‘人肉’出来什么,受影响的肯定不止老头子一个人,到时候我们全家的信息在网上一挂,我就没法做人了。所以我求爹爹告奶奶,到处托关系,钱也花了不少,终于把帖子都删了。其实不可能全部删掉的,但剩下的都很零散,不成气候,加上很快有了新的热点,就没‘人肉’起来。”
明恕问:“事后你跟罗祥甫提过这件事没有?”
“怎么没提过?”罗小龙说:“他死不悔改,还说我小题大做!”
“他有没有讲过事情的详细经过?”
“我想想……嗨,其实能有什么详细经过,他就是看人家母女长得好看,穿的又是亲子装,非要给人拍照。我妈说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一个老大爷,很多人懒得跟他计较而已,怕被他讹。那次是碰巧遇到个特别不乐意的,加上小孩哭得厉害,才引来围观的人,被拍视频放网上。”
负责记录的是一名女警,闻言摇了摇头,神色不悦。
明恕又问了几个问题,而罗小龙实在说不出什么东西来,“老头子不会真是因为这种事被人杀了吧?不至于啊!”
明恕反问:“那你觉得怎么才至于?你了解你的父亲吗?”
罗小龙答不出,眼神飘忽,双手搓了搓,“那……那你们得把那个女的抓起来,好好审一回!如果真是她害死了老头子,我,我一定会让她受到法律的惩罚!”
“现在倒是扮演起孝子来了?”明恕冷笑,“找罗祥甫要钱的时候,推打罗祥甫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这份孝心?”
罗小龙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明恕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从警多年,罗小龙这一类人,明恕实在是见过太多。要说他们完全没有孝心,那也不对。但迟来的、微不足道的孝心,压根不能算作孝心。
都是自欺欺人的伪装罢了。
明恕有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孝心。
父慈子孝这种相互作用的情感,他幼时就没怎么体会过。陪他一同长大的不是父母,是隔壁萧家的哥哥姐姐,是萧遇安。
也许独子都特别金贵,他小时候身子不算硬朗,只要换季,必定感冒。祖父祖母皆是军丨队出身,严厉刻板得不近人情,他的感冒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他害怕两位老人,一生病就忍着,实在难受了,才去爬萧遇安的窗户。
“哥哥,我快要死了。”
至今他仍记得萧遇安当时的表情,惊讶、心痛、无奈。
然后抱起他,将他送去医院。
那时萧遇安的胸膛还很单薄,于他而言,却是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温暖。
也不知是萧遇安在他童年里太过浓墨重彩,还是父母真的没怎么关心过他,在关乎血脉的亲情上,他向来比较淡漠。
这也是十七八岁时,他为了追随萧遇安,宁愿与明家断绝关系的原因。
现在与家里的关系虽然早就缓和了,但普通家庭那种其乐融融并不存在,他与父母之间更多的是互不干涉,互相放过。
而陪他度过童年、少年时代,今后将一直与他同路的,是萧遇安。
他长吸一口气,蓦然回神,听见易飞正在不远处叫他。
视频里的黄衣女人已经被带到重案组。
女人名叫文尧,27岁,单身母亲,在一所私人疗养中心当护士,女儿已经4岁。
外勤队员本想将她带去问询室,明恕见她神情紧张,遂将她请到了露台的遮阳伞下,在她面前放了一瓶冰镇柠檬汁。
“谢谢。”文尧眼神充满防备,双手握着柠檬汁的瓶子,却没有立即将瓶盖拧开。
“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去年8月,你与你女儿经历过的强拍事件。”明恕态度温和,熟练地模仿萧遇安说话时的语气。
文尧明明应当更加紧张,却在眼前这位英俊而温柔的警察的注视下渐渐平静下来,“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我当时没有报警,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要查呢?”
科普游乐场抛尸案并没有对外披露详细情况,更没有提到被害者是谁,所以若是文尧与案件无关,她必然不知道当初骚扰她的罗祥甫已经死亡。
明恕点头,没有正面回答文尧的问题,“你还记得被那位老人拦住时的情形吗?”
文尧下意识收紧手指,“当然记得,我觉得很恶心。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我可能就让他拍了。但我女儿也在,我不希望我女儿出现在那种人的镜头里!”
明恕道:“那种人?”
文尧突然问:“警察先生,老人就一定值得被尊敬、被爱护吗?那如果是恶毒的老人呢?”
明恕身子向后一靠,耐心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善良、高贵的老人,但是更多的,却是恶心、鄙陋、贪婪的老怪物!”文尧渐渐激动,就几句话的功夫,手臂上已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频繁地抚摸着鸡皮疙瘩,而明恕正观察着她这细微的肢体动作。
“和那个老头一样的人我见多了,他们的眼神让我恶心到想吐!”文尧继续说:“你以为人老了就没有欲丨望了吗?不,绝对不!他们只是身体老了,别的……”
说着,文尧面颊泛起愤怒的红晕,“正是因为身体不行了,有心无力,他们看年轻女人的目光才更加猥丨琐、露骨!这种人我真的,我真的见得太多了!”
明恕想起文尧的职业——疗养院护士。终日与风烛残年的老人打交道,已经令她对老人这个群体产生无法扭转的厌恶。
“人老了,就成了妖魔鬼怪。”文尧缓下一口气,平静了些,继续道:“我就明白说吧,我讨厌所有搞街拍的老人。他们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捕捉美’,什么‘发现美’。我同意他们捕捉了吗?他们算什么东西?看到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就死皮赖脸跟上来,非要拍,不拍就拦着不让走,你还不能推开他们!你告诉我,这不是骚扰是什么?”
柠檬汁已经被放回桌上,仍是没有拧开。明恕拿过来,打开,再次放在文尧面前。
文尧胸口起丨伏,“谢谢。”
“不客气。”明恕很绅士地笑了笑,“你与那位老人争执时,想过事后会被发在网上吗?”
文尧沉默许久,忽然抿住唇,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我知道。”
明恕:“嗯?”
“我是故意的。”也许是因为面前坐着的警察太迷人太可靠,文尧不知不觉就将实情倒了出来,“其实要摆脱那个老头不算困难,我也不是头一回被他那种人纠缠,以前都是快速走掉了事。但我前一天在疗养院受了气——也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色眯眯地看我,非要我喂他吃药,还让我陪他去花园,摆出各种姿势,供他拍照。我们是私人疗养院,最讲究的就是服务,我……我不能拒绝他。如果我不配合,他就会向管理处投诉。上个月就有一个护士被投诉了,停职扣薪。我跟她不一样,我是位单身母亲,工资对我来讲非常重要。”
明恕轻皱着眉,眼神渐深。
“第二天我轮休,带女儿去买衣服,不巧就遇到那个老头。他拿镜头对着我女儿,我突然就觉得特别愤怒,好像积蓄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文尧深吸一口气,“当时我们周围有不少人,我知道,只要我大声呼救,那些人一定会凑过来,会拍照、录视频,然后传到网上。所以我将孩子抱了起来,一边与老头争执,一边求救。老头居然还不放弃,说我的孩子可爱,硬是要给我们拍照。”
明恕说:“你们拉扯的过程,全都被拍下来了。”
“对!都被拍下来了!”文尧瞳光摇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很快,我就看到网上出现了我和老头的帖子。所有人都在骂老头,还有别的为老不尊的禽兽。但没过多久,帖子就被删了。”八壹中文網
“你为删帖感到遗憾?”明恕问。
“遗憾?”文尧摇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时如果再不删帖,网友们可能真的会去‘人肉’。警察先生,你也许不了解网络的生态。”
明恕摆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一件事发展到高丨潮,必然出现反转。”文尧说:“停留在‘人肉’之前是最好的,大家如果去‘人肉’那个老头,不仅是犯罪,最后还可能将脏水泼到我身上。我只是想发泄情绪,顺道给他一点教训,没有必要做得太绝。”
明恕一笑,“‘人肉’确实不应该。”
文尧倾述完,小半瓶柠檬汁入腹,这才察觉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
很多人是不擅长控制情绪与言语的,在某种情形下,只要听者擅长用眼神与话语去引导,他们很容易一股脑就把心中想法全部吐露出来。待到吐露完毕,才意识到不该说这些话。
文尧不安地看向明恕。
明恕回以一个淡笑,“你的亲戚朋友,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文尧想了想,“都知道。”
“都”这个概念就大了,明恕没有往下问,起身道:“今天谢谢你跑这一趟。”
文尧松一口气,跟着起身,“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们叫我来,是想查‘人肉’事件?”
明恕盯着她的双眼,几秒钟后摇头,唇角勾起无懈可击的笑,“别担心,例行调查而已。”
?
案件掉入了一个僵局,罗祥甫身边的人不少有作案动机,但作案可能却依次被排除。至于曾经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强拍事件,网友们当时虽然群情激愤,但时隔一年,别说动手杀掉罗祥甫,就是有几人还记得这件事都要打一个问号。
“文尧没问题吗?”方远航说,“网友健忘,但她作为亲历者,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忘记。”
“你受了她那段剖白的影响。”明恕说。
方远航抓了两下头发,“她是故意引导周围的人拍照录视频。”
“所以我刚才说,你受到了影响。”明恕往杯子里丢茶包,“她引导别人拍照又如何?罗祥甫的行为是不是对她造成了困扰?”
方远航拧眉思考,“……是。”
“那在那起纠纷中,她就是受害者,但不是完美受害者。你用她诱导旁人的心理去怀疑她与命案有关,这不妥。”
“她一点嫌疑都没有吗?”
“据我分析,没有。不过倒是可以详细查一查她的亲友。”
“我明白了,马上去安排。”
“她的一句话很有意思。”明恕眯起眼,“——人老了,就成了妖魔鬼怪。杀害罗祥甫的人,会不会也有这种想法?”
方远航哆嗦了一下,“ta以为ta在屠魔吗?”
明恕正要去接开水,就听邢牧在门口不情不愿地喊:“领,领导……”
明恕叹了口气,“邢哥,说多少次了,别这么叫我。什么领导不领导,你不是我大爷吗?”
这话当然是玩笑,邢牧一个1米8的大高个儿“唰”一下满脸通红,“我不是你大爷,你才是我……”
明恕眼神一寒,“闭嘴!”
邢牧立即不吭声了,看上去可怜巴巴,“哦,哦。”
明恕于心不忍,语调放缓,“邢哥,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邢牧立即撇清关系,“是萧局找你。我就路过,被他逮住让带句话。”
明恕眸光极不明显地动了动,“好,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