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作达成,赫沙慈要被这两人送出去时,她走了两步,发现方绪这厮若无其事的跟在自己后头。
他离钟鱼钟旬两个人远,却离自己很近。
方绪对赫沙慈所做的保证,基本上是真三句假三句,一个人连表情带语言全靠演,三分真心七分假意。
并且此人演技还十分了得,信念极强,要演到被揭穿的最后一刻才会停止。
从赫沙慈猜出王珥迷局开始,方绪所说的所有话,在她这里就都不可轻信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特使部,或者说是方绪这个人作风的可恶。
他们把人当作是一种可以随意操控的玩意儿,对其生活布局,施障眼法,巧言令色,大行其骗。
但半真半假,因此令人难以分辨,一旦生活在其中的人,发觉自己受到巨大的欺骗,就会对自己过去的人生与经历,产生怀疑。
在进入特使部很久之后,赫沙慈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训练方法。
类似于为了训练出士兵应对夜袭的能力,营中将士便经常半夜突然将士兵们叫起来集合,令士兵养成枕戈达旦的习惯。
当日后赫沙慈也长期的处于这种,深陷于尔虞我诈,疯狂而又令人毛骨悚然,无穷无尽令人看不到头的欺骗之中时,她才理解特使部那帮人神经兮兮的做法。
特使部那帮人不仅骗别人,也骗自己,骗到甚至到自己都分不清谎言与真相的地步。仿佛只有靠这样,才能够忍耐住不发狂,从而继续活下去。
但当时她实在是无法容忍,在自己已经堪破骗局之后,特使部依然要将方绪放在自己身边。
以前他是个悄无声息的眼线倒也罢了,赫沙慈不知道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可现在赫沙慈面对方绪,感觉自己好像那个被妻子红杏出墙的冤大头。
妻子一天到晚背着她在外头鬼混,吃里扒外,结果被她捅破之后,特使部这帮人,不仅毫无愧疚之意,反而还敲锣打鼓的,把那晦气东西继续往她身边送。
方绪站在那俩人身后,同样笑眯眯的,是一点儿心虚也无,反而理直气壮地质问她:“怎么能不让我继续跟着?你前面分明说过不生我的气啊。
你进入郡王府之后,正是危险的时候。若是没有我,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其他人你怎么信得过?”
钟鱼在一旁凉道:“若是您对他介怀,我们可以为您安排新的副手。但,身手恐怕比他逊色许多。”
赫沙慈笑得咬牙切齿:“我倒是没什么特别介意的,只不过很怕成为下一个王珥啊。”
钟旬:“他没有对您动手的资格。大可放心。”
方绪露出受伤的表情,真情实意问:“我怎么会那么对你?难道咱们两年来的信任,竟然比不过今天一日的磋磨么?”
你真有脸说啊。
于是在三面夹击之下,赫沙慈再度捏着鼻子,接受了这半只身子探墙外的晦气玩意儿。
她不得已留了个心眼,要求除去方绪之外,还要两到三个特使部的人,来于自己做照应。
他们必须能够越过方绪,直接与赫沙慈接触。
这样一来,假若赫沙慈日后有怀疑之处,她可以通过对比这几个人的话语与反应,来进行判断。
这个办法在昼镫司中非常好用,赫沙慈常来治那些下属,让他们彼此牵制猜疑。
训狗似的令他们从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到互相使绊子下套,内斗得热火朝天,再顾不上挑她的毛病。
对特使部中这些心眼碎的跟筛子似的人,这法子倒未必管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而赫沙慈被送回去的过程非常恍惚,钟旬钟鱼两个人,几乎是往前走了没几步。他们眼前就无端的出现了另一条石道,赫沙慈走进去,脚下一拐,忽然之间耳畔轰响。
一瞬全部的声音都扑了进来,叫卖声,孩童的嬉戏追逐,牛车轮子碾过路面,吱呀吱呀的声音,无数动作的细小响动,瞬间充斥耳内。
赫沙慈猛地退后一步,四处看去,发现身边哪还有什么石壁。
她现下正身处一条狭小的巷子内,可以瞧得见外头人来人往,身后是一堵石砖垒高的墙。在不起眼的角落中,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
图案风格与赫沙慈在三楼时,抬头看见的镂空雕花纹路相似,她弯下腰仔细打量,发现那描绘的极像是一个人。
一个长着四张脸的人。
赫沙慈想起钟旬钟鱼口中的称呼,轻声道:“四面佛?”
“郡主!可算找到您了!您怎么跑这儿来了,王爷可担心死您了!”
郡主?
赫沙慈一转身,只见巷子口堵着三四个丫鬟打扮的人,个个急切得望着她,恨不得伸过手来将她抓起来就走。
她们一拥而上,将赫沙慈围在其中,又是摸头发,又是摸衣裳的,大呼小叫。
“郡主您没事吧?”
“可有饿着了?有没有遇上歹人?”
“您这段儿日子里,都去哪儿了啊,把我们都吓死了!”
赫沙慈望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脸,发现她们神情真的不似作假,是真情实意的担忧她。有的丫鬟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不住的用袖子擦着眼睛。
而赫沙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也并不认为,仅仅是自己从石道中出来,这样短的时候,面容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总不能是她跨出来的瞬间,钟鱼钟旬那两个人,给她脸上做了一个易容?
赫沙慈四处打量,也未能发现方绪的身影。
其中一个红着鼻头的丫鬟,哽咽着道:“郡主,咱们快回去吧,王爷没过几日便大寿了,您何必在这个时候与他怄气呢?”
赫沙慈:“......”
合着从她踏出石道的那一瞬间,就开始给特使部干活儿了。
什么交代都没有,与让王珥引她进楼阁中时,一般无二的强硬手法。管你三七二十一,先将人弄上台子再说。
至于赫沙慈有没有准备好,他们是不管的。
赫沙慈深吸了一口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倒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怕自己声音,与丫鬟记忆中郡主的声音,万一相差太大,叫发觉不对就不好了。
赫沙慈于是被一帮丫鬟簇拥着,上了一辆十分眼熟的青呢帘的马车。
这马车似乎是常备着给夫人小姐用的,小几上支着小巧香炉,放着一把象牙梳子,一副九连环,与一面铜镜。
赫沙慈有意无意的侧过脸,接着外头的光来照那面镜子,发现自己的脸,竟然完完全全的变化了。
镜中的人是小家碧玉式的清秀,细眉长眼,眉宇间是怏怏的病气,一身赫沙慈原本的粗衣布衫。
神情还是她赫沙慈的神情,但用那张脸做出来,看起来十分别扭。
“小姐,”那丫鬟捧着她的手,几乎要哭出来:“您这样弱的身子骨,断了这些日子的药,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呢。您何苦找那个气受啊。”
赫沙慈垂下眼去,装作是因她的话语,而思绪万千。她面上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心里虚的直冒汗,脑子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过。
赫沙慈发现第一个严峻的问题便是:她压根不认识这些人,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身份,也分辨不出亲属。
现下面对这四个如狼似虎的丫鬟,她还能端着小姐架子,一声不吭。
可若是真被带回了府,若是夫人郡王什么的问起来,她又怎么说?说什么?
赫沙慈扫视她们一眼,为了方便自己分辨,给她们各自在心里起了称呼。
一直红着鼻头眼睛的,赫沙慈觉得她跟个兔子似的,就叫她兔子;脑袋上别了支竹子样翠玉钗的,叫绿钗;说话语速特别快的那位,叫连珠。
至于那个始终站在外围,比不上其他丫鬟亲密,也最少开口朝她问东问西的。赫沙慈望了她手上的镯子一样,叫她石镯。
石镯发觉了赫沙慈的视线,她朝赫沙慈一笑,默不作声的手腕一动,将那只成色极好的玉镯隐回了袖子里。
赫沙慈心里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
她望向小几上摆放的东西,忽然觉得这帮丫鬟见着自己,同见了亲娘似的亲热,可实际上应当没有那么上心。
无论是摆放在小几上的象牙梳,还是用于解闷的九连环,都造型得十分精致。
象牙梳质地莹润,触手生温,赫沙慈握住那把梳子,目光左右一瞥,决定赌一把。
既然她的脸奇异地变了,那么她的声音也同时被改变也未可知。
她轻声细语的问:“你们怎么也不收拾收拾?”
在问出这句话之后,赫沙慈立刻感觉到,那原本亲亲热热握着她的手,僵硬了那么一刻。
赫沙慈的脸,因为面向着那块儿立起来的镜子,加上坐的位置不对,倒与其他丫鬟的脸错开了。
因此她可以借着镜子里的景象,看见在她目光不及之处,那些丫鬟们彼此惊疑不定的互相对视。
果真是才出虎口,又如狼窝。
自己服侍的郡主丢得不见踪影了,这几个丫鬟却没亏了自己的梳妆打扮,戴钗的戴钗,套镯子的套镯。
她们的钗环,全部都是与自己今日衣裙的花色所对应的。衣裳首饰搭的是相得益彰,衬得她们是娇媚可人。
除去那兔子脸上,叫眼泪浸了粉之外,其余人,一个个都是描了眉抹了粉,只差点上口脂,便光彩照人了。
看来平日里,这帮丫鬟在这个郡主身上,要么得着极好的打赏,与郡主关系亲如姐妹,要么便是阳奉阴违,私底下捞着郡主的体己做油水。
若是前者么,赫沙慈不是没有过情同姊妹的人,毫叶与碧春,哪一个对她不是忠心耿耿。
作为下人,她们极有眼色,作为姐妹,她们周到严密。
像主子都已经下了车去,马车上小几的玩意儿,却还没有收起来这样的小毛病,绝不会犯。
更何况郡主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们有心妆点自己,却无心收拾,这可不称职得很。
这是叫人家看了要笑话了,讲下人懒手懒脚,连主子都会受人讥笑。八壹中文網
赫沙慈“当啷”一声,将梳子扔在小几上,向后靠去。
她不知道这个郡主原本是个什么性格,但丫鬟们只言片语中听到的消息来看,郡主也不是个一昧乖巧的软蛋。
她会怒而离家出走,也是有点脾气在身上的。
“你们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叫我回来?”赫沙慈问:“我在外头找不着了,倒让你们得了清净。”
兔子当即就反驳道:“小姐,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谁不想让您回来了?”
“这些日子里,我们都一直在找您,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啊!”
“是啊,”石镯道:“您不知道我们夜里哭成什么样,不然脸上怎么要打这样重的粉来盖了去?”
石镯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处,不安的扭动着:“您赌气是跑出去了,我们照顾不利,挨了打骂倒在其次。但您怎么,怎么就这样想了?”
“这不是在伤我们的心么?”
赫沙慈看了她一眼。
她们这副样子,让赫沙慈非常不情愿的想起方绪那副模样。
我难过了,我装的。
而石镯比起其他丫鬟,明显更机灵,更难对付。
她几乎是立刻,就对于她们这些人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做出了回应。
有空描眉抹粉,是为了遮住她们夜里担心小姐,哭泣的痕迹。这借口找的非常巧妙,既是给自己做了辩解,表了忠心,还隐隐有着要反过来质问她的意思。
若是赫沙慈再问下去,这个石镯恐怕也能说,精心打扮是为了不丢她这个郡主的面子。不至于叫被人说,小姐一走,她们这些丫鬟就全丢了魂,没个主意。
看来这帮人里,这个石镯很有可能是主心骨。
电光火石之间,赫沙慈忽然想,这四个人不会是特使部派来的照应吧?
都这么一脉相承的爱装模作样。
就在赫沙慈思索着,特使部的人会不会回应她的试探时,马车停了下来。
四个丫鬟连帘子都没打起来,只听外头一阵惊天动地的妇人哭喊,大嗓门直冲赫沙慈脑门。
“——我的奻奻啊!你们这可是找到我奻奻了?”
赫沙慈隐秘的一捏眉头。
好嘛,难对付的来了。外头这个大约是郡主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