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顷刻之间，沦为火海。
赫沙慈后退了一步。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完全已经超出了寻常的意外。
不是真正的火，却更难以预料，难以阻止。
在前方的高空中，无数红星点点，便如同烈火过后，未消的余烬。
它们在空中飘散，赫沙慈看着，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设守阁中，从地下的那个口子里，随着大火一起冲出来的点点星星。
那场火……那场大火……
牧羊女是因为好奇，不甚触碰到了美人灯，被细虫钻入……也就是那细小的红星的东西给沾上了。
之后便陷入癫狂之中，将现实与幻觉混淆，几度混乱后，手刃家人，杀尽满门。
而她在被捕之后，自燃……
假若未曾被解救，那么这些人，是否也会像牧羊女一般自燃？
还能有什么办法？
方绪拽了她一把，示意她跟自己走，赫沙慈猛的反拽住他。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她高声道：“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火蔓延？”
“大火挨了身，只要不是被烈火和浓烟困住了，都能跑，”赫沙慈道：“这叫他们怎么跑？！”
“……难道只能，”她问：“真的只能放弃他们？”
方绪戴着面具，赫沙慈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时之间感到很无措。
她擅长游走人际之间，但却无法在这样压倒性的灾祸面前，做出任何有用的举动。
她没办法，她不可能靠着一张嘴，或者是与谁的面对面博弈，来阻止这庞大的火海。
而牧羊女在火海中缓缓行走，她很快就会往其他方向去。
而在此刻，还无法确定，她是否会再度“甩鞭”，驱出火海。
牧羊女杀不掉，也不可能依照之前的想法，单单只是将她引去什么地方。
在泰清郡城区，无论将她引向何方，都只会带去灭顶之灾。
但是……
但是！
她不相信特使部的能力，便只到了这样一个程度。
方绪第一次对她吐露有关特使部的消息时，口口声声说，是因为寿宴将至，来不及了。
而特使部之后的动作与嘱咐，也都是在说，寿宴即将到来，叫她进去行动。
可到了现在，她在郡王府短短几日，只来得及摸清有关何婉与郡王府一些秘密。
她甚至没有等到寿宴这一天到来，便已经陷入了当下的境况。
这难道就是特使部的计划？
难道他们不做任何的预防与假设，就这样将这件事情，完全放手交给了她？
她不相信。
“你们其实不是要让我去所谓的寿宴，是不是？寿宴自始至终就只是一个幌子。”
“或者说，你们指的寿宴，不是我最初以为的，去郡王的大寿宴会上做什么。”
“又是谎言……”赫沙慈抓着面具：“果然还是谎言。”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赫沙慈站在火里，厉声质问方绪，方绪动了动，然后再度比了几个手势。
“我看不懂，”赫沙慈干脆道：“你们没有教过我，这种复杂的密语根本不可能看懂。”
“假若你无法说话的话，那么就让我来说好了。”
赫沙慈脑中思绪纷乱，但她出口的话听起来，却无比清晰。
“特使部与弥罗陀，或许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赫沙慈发现了疑似弥罗陀成员，他们的组织方式与特使部非常相似。
里面的人，如果取下面具，来到她面前，她看对方的状态，很可能就会将对方认成是特使部的人。
那么如果弥罗陀这个突然出现的组织，原本就是从特使部里分裂出去的呢？
他们本就是同根同源。
而弥罗陀所想要的，所求的，恰好也是特使部所求的呢？
“你在之前说过……”
“你说我是一把钥匙，”赫沙慈道：“我问你是打开什么的钥匙，你说不知道。”
“但你其实是知道的。”
“我是打开六欲天的钥匙，是不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泰清郡聚集着这么多，曾经遭遇过六欲天的人。但徐月莲那么想要进入六欲天，她到死都在念着六欲天。”
“郡王府中，背后有着第二张人脸，这么多年以来在府邸中假王府人士的人，他们花费了这么多时日，最后想要进入的，不过还只是六欲天。”
“这说明六欲天根本没有那么好进。”
“它比徐月莲口中所说的，还要难被打开。”
“而特使部，你们这些人，在郡王府地下修建了那样大的一个工事，竟然能够做到完全不惊动上面的郡王府。”
“这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王府，与那个地下的工事洞，是在同一事件建成的。”
赫沙慈这个年纪，自然算不得老臣，在朝中虽说呆了这些年，也称不上有什么资历。
但是这些皇亲事务，她却是大致了解过的。
几十年前，何氏得封号，举家迁往泰清郡，修建郡王府邸。
这本身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
正常来说，应当是郡王府修建完工之后，何氏入住，之后老郡王去世，如今的这个何祜继父爵位。
或许他是在年幼时误与弥罗陀有所接触，也可能他是在继任之后，才接触到弥罗陀。
总之可以确认的是，在勤王案前后，徐月莲被卖走的这个事件，郡王府内便已经开始逐渐朝现下的情况演变。
最终整个郡王府，花费了漫长的时间，何祜先后为一个计划，“献祭”了自己的儿女——从徐月莲身上的那些脸来看，很可能不止是一儿一女。
他们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寿宴”。
就是为了进入六欲天。
这是以何祜为首的，郡王府的念头。
可是在郡王府中，赫沙慈也了解到一件事。
皇帝是知道六欲天的。
那么直接反过来想，如果说郡王来到泰清郡，一开始就是为了打开六欲天呢？
因为要在郡王府之下，挖出那样一个巨大的孔洞，先不说其工程的艰巨性，单单是其挖出来的废土的处理，就会成为一个问题。
在任何地方，突然冒出来一堆庞大的土堆，都会立刻被衙门派出人去调查。
然而这个洞出现的悄无声息，并且在郡王府的地底，不仅挖出来了，还顺带用石板，萤石，修建了许多地下通道。
但如果说，其实本来想要在此地所建的，从一开始便是这个地下的工事，便是那些地道和密室，郡王府才是假建在上的伪装呢？
赫沙慈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忽然感到豁然开朗。
她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早之前的秘闻。
那是坊间都早已被禁止的传闻，与当今圣上有关。
是说太后当年怀着圣上的时候，其实肚子里的是一个双胞胎。在怀胎过程中，太后做了一个梦，说是梦到了一条龙。
那条龙遍体金黄，对太后说，这把龙椅，将来一定会是你的孩子在做。可能现下你有两个，会长的一模一样，连品性都彼此相似的孩子。
你要我怎么去抉择呢？
说完这句话，金龙长长的，哀切的叹了一口气。
太后当时还只是一个颇受宠爱的妃子，醒来之后，左思右想，觉得这个梦非常的不好。
金龙在两个孩子之间摇摆不定，选择不出，这不就意味着，自己肚子里的这一对双胞胎，将来会为了皇位而手足相残么？
金龙叹的那口气，是不是在代表着这样的相残，最后没有好结果？
色衰而爱弛，太后是靠貌美，善解人意，而能够在后宫之中格外获得先皇的青睐，可若是日后老了。
她能仰仗的，不还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么？
到时候两个孩子反目成仇，彼此想害，若是争到最后两败俱伤，哪个都没有争到皇位，她岂不是白白枉费了岁月？
在太后做完那个梦，正在愁苦间。
叶家的妯娌，去宫中拜访，来了她的寝宫送礼。
来者是叶家在民间娶的一个姑娘，说是身怀绝技，虽是出身不高，但十分受叶家人的喜欢。
她来了之后，果然言行妥帖，聊了没多久，太后不知道怎么的，便在不知不觉中，透露出了自己的烦心之事。
太后不是傻子，她自然不可能，在自己还只是一个妃子的时候，便张口就说，昨夜里梦间了金龙，说要在我的两个孩子里选一个尔尔。
这话一旦说出去，她就完了，无论太后生下来个什么，都只会成为各方的靶子，恐怕都活不到成人。
太后讲的十分隐晦委婉，只是重点表明了二者择其一的这个困惑。
于是那个叶家的姑娘，便悄悄的给她算了一卦。
算完之后，说这个这个选择，必须要三杭院中砍木，东北角上，将她原本的小花院子砍掉，改设下人的房舍，才能解决。
太后必须要“舍掉”一部分，才行，并且只能这样解决。
太后是个极其喜爱花草之人，皇帝美美要讨她的欢喜，便令人搜罗奇珍异卉来，栽去太后的宫殿之中。
太后当时听了这个话，心里很不舒服，只不过看在她背后的叶家，并没有勃然发作。
然而在那个叶家姑娘细细叮嘱了她，此卦不得声张，告辞之后，她自己又细细琢磨起来，才恍然大骇。
杭字砍木，花园设宿，这合起来，不就是亢宿么？
二十八星宿中，属金，为龙！
这个叶家的姑娘，所指的正是她昨天夜里的梦！
她必须要舍弃一部分，也就是说，她必须要在这两个孩子之中，选一个！
之后太后便立即以那日的回礼为名，再度联系上了叶家的姑娘。
叶氏朝太后伸出援手，用秘药，打掉了肚子里其中一个孩子，留下了来的那个，便是当今的圣上。
其实在诞下子嗣之后，因为宫中入了新人，太后果然不再复往日恩宠。
她家中也并不得势，先皇也不缺这么一个儿子。
可以说当今圣上在年幼时，一度在宫中，是不太招自己那个父皇瞩目的。
上有贵妃之子，下有宠妃襁褓中刚学会叫爹的奶娃娃，当时的皇帝，日子并不难过，只是不夺目罢了。
按这样的日子接着过下去，他毫无例外的会在成年之后，得封号，活得自己的府邸，在地方过的滋润自足——只是不再能与皇位牵扯上什么关联。
然而令众人所想不到的是，在皇帝长大之后，许多事忽然在一夜之间就变化了。
太后便像那个梦里的一般，如愿让自己的儿子被金龙选中，最终登基，当上了这个皇帝。
而因为皇帝之所以能走到这一天，是当初他娘一时心狠，舍弃了他同胞兄弟的缘故。
是皇帝吃掉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叫金龙只能选自己的。
故而皇上过的生日，其实不是自己真正被诞下的那一天，而是自己的同胞兄弟，被太后喝下药，打掉的那一天。
而太后是什么时候，喝药，并且将所谓的同胞兄弟打掉的呢？
赫沙慈脑子里，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无比清晰的告诉她。
八月三日。
是八月的第三天。
其实这个故事，乍一听只是民间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
赫沙慈，都只是在跟着自己的师父，在乡间问人家讨水的时候，无意中听民间田垄上的村民说的。
但是赫沙慈这个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起来了。
她耳朵里那个爬行的声音似乎方才突然就出现了，提醒着她早远的，都已经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故事。
这个传闻也就是说来博一个眼球，根本还是为了渲染叶氏，在朝中的影响力有多大。
民间多的是这样玄乎的传说，之所以这么玄，其实就是因为很多话无法直说。
什么金龙，其实指的就是叶家。
因为叶家选中了当时身为妃子的太后，去拉拢和培养，当今圣上才有可能荣登大宝。
然而此刻这个记忆，突然被从脑海中翻出来，赫沙慈才想到或许这可能，有一部分是真的。
因为赫沙慈前面一直以为这个所谓的寿宴，指的是郡王何祜的寿宴，是在八月十六前后才开始。
故而赫沙慈其实前面并不是很着急。
她认为这些时间，足够自己摸清所需要的情报，并且掌握主动权。
然而如果说特使部其实在撒谎。
特使部内部出了叛徒不假，但这件事的核心，其实不是要除掉叛徒。
而是寿宴。
他们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办这一次的寿宴。如果说郡王府里的何祜，并非这次寿宴的主人......
郡王府的即将被呈在宴会上，宰杀的牛羊，美人灯逢大节大典时，被用作保佑祈福的庆灯，赫沙慈是打开宴会大门的钥匙。
那么......
那么着片火海，大抵也可以看成，是在宴会即将开始之时，放出的烟花。
真正的宾客还在路上。
寿宴真正的主人，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