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舌藤子(1 / 1)

王月月呆呆的坐的那里,直勾勾的看着赫沙慈。

她一时之间觉得很恍惚,眼睁睁看着店伙计,送来了茶点。

店伙计陪笑询问的声音,在她耳边听来,如同水泡之外的声响,而她已经沉到了水泡里头去了。

“这位是......”

赫沙慈拿筷子夹起一个枣泥软卷儿,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缀了口茶:“不认识。”

王月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她一下子就毫不顾忌形象的嚎啕出来,把店伙计吓得一个激灵。

赫沙慈那咬在嘴里的第二口枣泥卷儿都停了,抬起眼睛,惊讶地看向她。

她哭的那么伤心,张开嘴发出响亮的哭声,像个不通世事的孩子,还未曾学得羞耻,不因为大人所谓的体面,而掩饰自己的失望和难过。

赫沙慈半含着一口枣泥卷儿,她足足嚎啕到楼下新来喝茶的客,喝完一壶茶水都走了。

王月月满脸的眼泪鼻涕,哭的脑袋发晕。

她其实不应该这么难过,她最难过的时候,刚刚得知娘去世了的时候,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王月月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接受了这一点。

她也的确在这些日子中,再也没有幻想过,她娘假死复生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

她本本分分的做她的牧羊女,吞服何婉寄来的东西,扳着手指头一天一天的数着日子过去。

何婉之后给她寄来了更多关于当年百人尸骨坑案的细节。

王月月在这些年里,借着放羊,赶羊上集市的时间,也从身边的叔子婶婶,大娘大爷口中,得知了一部分泰清郡人,对乞丐的态度。

其实林玟是有可能得救的。

何婉告诉王月月,她在府中与何祜发生争执后,她受伤逃出郡王府,血淋淋的来到大街上求救。

但寻常百姓见了她这副样子,哪里敢贸然上前去,便只是躲得远远的看着。

而郡王府的追兵,同当时追踪王月月一般,追的是来势汹汹,几乎没有给林玟什么几乎。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是墙角的几个乞丐,突然出手,沉着追兵还未来到这条街的时候,架起林玟就走。

乞丐常在街上游走惯了的,比这些王府中派出来的人,更懂得怎么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躲躲藏藏。

他们大抵以为林玟是什么赌场输了钱的赌鬼,或是被第一回卖去窑子里的姑娘。

这些讨惯了犯的人里,也有人有过差不多的遭遇,有散尽家财的赌鬼,有被烧毁了脸才逃出来的青楼女子,也有一些是打小便跟着大人,在外头讨饭,讨的伶牙利嘴的小孩儿。

他们喂了林玟吃食和水,弄来了极其有限的药,勉勉强强的救治下,竟然救得了林玟的一条命。

在林玟短暂的恢复期间内,她由那帮乞丐照顾着,与他们同吃同住,等待着恢复之后离开泰清郡,向上汇报自己在此地发生的一切。

何婉自知这些过去,因为乞丐们和她娘都死完了,都无法再向那些人查证。

因此她还附上了证据,说林玟在养伤期间,联系过当地敲夜庭,告知过一部分自己的经历。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等到回复,便连同其他的乞丐们,一齐死在了百人尸骨坑中,成为了那献祭品中的一部分。

王月月之后也借用何婉郡主的名义,见到过当时敲夜庭中的卢评事。

在百人尸骨坑案发后,这个敲夜庭的卢评事,被检举私德有亏,不得不辞官归家。

王月月在指纹他时,从他支支吾吾的言语中,王月月确认了何婉的消息。

没错,林玟养伤的时候的的确确联系了敲夜庭,她的确想通过敲夜庭向朝廷上报郡王府的异样。

然而卢评事的那份上报的折子,的的确确是写了,却没有发出。

他想,若是林玟自己痊愈了,再回去报得也是可以的。

但若是自己这封折子发了出去,被郡王府得知此事,那他这个泰清郡地方的官儿,还怎么可能做的下去?

卢评事胆小怕事,再也没有提及过此事。

而在他对此担惊受怕,生怕自己被卷入昼镫司内什么争斗的时刻,城里的衙门,开始遵守郡守新下的法令,在城中的街道上,围追堵截乞丐们。

泰清郡百姓认为这些乞丐们,是一帮穷极无赖的泼皮破落户儿,夜里偷鸡摸狗,山路上拦路抢劫,硬是在城里拉起帮派来,为祸一方。

而好在郡守是个愿意听取百姓意愿的郡守,有这帮歹人似的东西在,百姓岂能安居乐业?

他所治下的泰清郡,岂能成为夜不闭户的好地方?

于是郡守下令,命衙门将满街到处都是的乞丐们纠集起来,驱逐到外头去。

自此,他们不得轻易在泰清郡城区中进出,不得随随便便沿街乞讨。

王月月在听说了这一份法令,并验证为实之后,才恍然明白,她娘为什么会出现在郊外的百人尸骨坑中。

那是被逼去的。

因为城中四处搜罗乞丐,不出城者,统一抓去牢中戴镣铐。

因此那些救下了林玟的乞丐,才会在带着伤员的情况下,被迫离开了泰清郡,去往城外。

而在此时,那个郊区有着珍馐好住所的传言,就这么恰好的,一点儿不迟的开始流传了起来。

这就是那些乞丐,会聚众前往那个地方的根本原因。

他们并非全是因为贪吃贪喝,想瞧好东西才一股脑跑了去的,而是被逼着,本身就在郊外了,才会那么多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地方。

王月月更加确认了她娘死的蹊跷。

她更加确认了背后所被掩盖的问题,远比她所看到的要严重。

从郡守下令,到乞丐们聚集郊外,到传言出现,之后发生百人尸骨坑案。

一环接着一环。

该死的人在着环环相扣中死了,该灭的口,也被这么灭了。

用一个更大的案子掩盖去一个案子。

这就是那些王月月至今都不了解的凶手们,所采用的法子。

“他们一次性处理掉的不止你娘,你猜猜,那百人尸骨坑里,有多少是无法查验身份的真乞丐,又有多少,是同你娘一般的人?”

何婉笑了笑,道:“我最初注意道此事,还要从发现府中一名婢女被无故赶走,最终变成乞丐,无故死在尸骨坑中说起。”

“她爹可是也挖着尸骨,来跑到我面前,口口声声要公道的。”

何婉说,时机快要到了。

王月月也慢慢的,一点一点了解到何婉的计划。

越是在其中了解的深,王月月越是心惊于何婉的胆魄,越是相信她所说的话。

林玟原本不会死。

她首先被赫沙慈利用,去博自己的仕途。

来到泰清郡后,被何祜所害,逃亡至大街上。

又因为路人的冷眼旁观,一度陷入险境。

之后被乞丐所救,竭力联系了当地敲夜庭,一度想要上报,却被装聋作哑,当作不曾发生。

到最后,又被驱赶至郊外,最终死于早已被谋划好的尸骨坑案中。

每一个节点,哪怕有一丝转机,她遇到的人,有再多几分的良心,林玟都不会死。

可是她还是死了。

死的不明不白,就连昼镫司的记载中,都只是一句“被不慎卷入百人尸骨坑案”。

没有人去查前因后果。没有人在乎她为什么流落到能够境地。

而王月月这回专程来见赫沙慈,没有别的意思。

她不指望能够从赫沙慈口中,听见什么道歉,什么愧疚与懊悔。

她只是想知道,赫沙慈还没有忘记此事。

她想问,作为我娘向死之路的始作俑者——

泰清郡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么大的案子,你不能在京中高高挂起,连当年,被你为了仕途,而随意纂改了命运的一个小小官员的,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起码要记得这件事。

然而赫沙慈思考的眼神,的的确确透露出了一丝茫然。

她对于王月月整个人的出现,都是一种好似被开了玩笑似的,茫然而好笑的状态。

王月月就突然的大哭起来。

她无法解释自己突然哭泣的原因,只是为过去的一切,感到一种造化弄人的可笑的悲哀。

因为在卢评事辩解中,王月月得知,她娘在那个时候,除去上报朝廷之外,额外想要联系的人,是赫沙慈。

她对于自己的任务,有话要对赫沙慈说。

林玟警告赫沙慈,让她立刻收手。

王月月不知道她娘的警告,是在指向什么。

但坐了赫沙慈面前时,看见她的反应,王月月为她娘死前的警告,感到极其的不值当。

她娘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根本不值当。

在她无法克制的大哭的时候,赫沙慈吃完了自己的点心,十分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起身走了。

她没有把王月月放在眼中。

而王月月风尘仆仆的回到泰清郡,正式答应了何婉的要求。

而之后又过了不到一年,牧羊女案发。

*

火海之中,赫沙慈看见牧羊女突然转过身,朝她投射过来目光。

她用空洞的,无神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赫沙慈,让她感觉到一点毫无由来的熟悉感。

但赫沙慈皱了皱眉,不记得自己有见过牧羊女。

有个是以放羊为生的农户家女儿,一个是常年泡在昼镫司内的官员,两者只见若并非因为案子,几乎不会有什么额外的交集。

牧羊女顺着火海蔓延的痕迹,缓缓转身,慢慢的朝前走去。

她脚下红色的火焰,升浮起来,凝成各种古怪的形状,真如同什么动物一样,趋之若鹜的跟在她的身后。

赫沙慈想要追过去,被方绪一把抱起来,强行带离了此地。

待落地之后,赫沙慈往后看去,只能看见远方红彤彤的城区,像映火光,又像是被晚霞浸透。

两个身形相仿的人上前来,递给了方绪与赫沙慈一人一剂药。

方绪毫不迟疑地揭下面具,喝下那服药,赫沙慈见状也把面具一揭,一口喝完。

这药有股血味,又嗅起来像皮子,好似刚割下来的血肉似的。

但它想必是有着消解火焰的能力,赫沙慈吞下去后,立即感觉喉头一凉,不再有强烈的灼烧感。

这两个前来接应的人,也叫赫沙慈觉得脸长得很像,分明仔细看,也不是一样的相貌,但就是叫人觉得,像是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兄弟似的。

方绪终于开了口:“我们被人算计了。”

赫沙慈抹了把嘴,被那股奇怪的药味冲的一个激灵:“从我在郡王府里,被人关在地下密室开始。”

她低声道:“牧羊女来此地不是意外,当年发生的那个案子也不是意外,全都是被计算好的。”

方绪点了点头,又问面前的两人,道:“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墙已经在堆砌中了。”其中一人道:“必能在大火漫出城墙之前,将火围在其中。”

赫沙慈看了看他们:“什么墙?”

对方并未回答。

“你们要现在开始砌墙?”

赫沙慈愕然道:“直接将这城里的人围在里头?”

方绪语气倒是很坦然“哦,说是这么说,你知道特使部做事总是如此,打最坏的打算,以预备面对绝境来准备。”

“但白意已经去向郡守要人了,”方绪道:“有了惊牌,后续百姓的遣散,安排,都要方便许多。”

“而待人遣散到了墙前,难不成特使部还会拦着不叫出去?”

方绪道:“那火是伤人,但却也不是疫病,并不会传染啊。”

赫沙慈狐疑地望着他,打心里不相信这番话。

别拿特使部出来说还好,方绪拿特使部出来,她更不相信了。

他们是干得出,直接将百姓拦在城内的事的。

只要能够达到目的。

她目光落到了手中的药剂上,问:“这药,可否赶制?你们手中如今有多少份?”

“特使部来此地的人,一人一份。”

“我不想骗你,”方绪呼了口气,移开目光道:“没有多余的了。”

“那便赶制,总还能救一些人......”

“赶制不了。”接应者硬邦邦的打断了她。

“这种药赶制不了。这是特使部前辈,当年从六欲天中抢来的舌藤子炮制而成。”

“舌藤子已经所剩无几,不能用在这种情况下。更何况,仅剩的这些份量,也救不了几个人。”

“有话要转达给你,赫沙慈,你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不干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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