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半夜时分进了昼镫司。
赫沙慈看他跟回自己家似的,就知道这厮没少干扯谎骗人的事,做一套像一套。
而令赫沙慈没有想到的是,红墙就在立着烛龙目的观星台下方。
方绪轻车熟路的开了观星台楼阁的门,并未直接上楼,而是在楼梯下的一个小角落中,摸索了一番。
他蹭着一肩膀的灰出来时,赫沙慈就听见不知道什么地方,“咯”发出一声响亮的石砖交错。
在第一声响过之后,只见楼梯下方的赫然出现一方黑漆漆的洞口。
然后整个观星台中,回荡起了一阵猛烈的“咯咯咯咯咯咯咯——!”
方绪背对着那刚刚打开的洞口,在那洞口中骤然探出来几十条触手一般的长须,瞬间就穿透了方绪与赫沙慈。
赫沙慈都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她的魂魄似乎在那一刻脱离了躯体,腾空而起。
因此她得已看见自己的脸。
也是那样冷漠的,噙着一丝笑意......
从身上伸出了无数道肉芽。
原来我早就,赫沙慈在那个瞬间想,变成这副样子了。
*
黑暗骤然降临。
赫沙慈猛地一睁眼,就是走在那条熟悉的回府路上。
寂静的一条街上,远远的一个身影走过来。
赫沙慈连脸都不用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对面的人是谁。
毫叶!
赫沙慈下意识的朝前跑去,喊了一声:“毫叶!”
而迎面走走来的女子一把扯下兜帽,露出那张英气的,神情惊讶的脸:“小姐?”
“你怎么在此处?你不是在牢中么?”毫叶表现的比她还激动,扑上来,一把抓住了赫沙慈的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想了一个办法救你——”
毫叶的话就此嘎然而止,因为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瞬间刺穿了毫叶的喉咙。
赫沙慈亲眼见证这一幕,当即浑身一软,踉跄了一下,才勉强去扶毫叶倒下去的尸体。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是毫叶死的那一个晚上。
赫沙慈竭力想把毫叶扶起来,拖着往府里走,但举步维艰。
她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吞了一口自己汹涌而下的眼泪。她伸手去捂毫叶的脖颈,想要阻拦那些血液的逸散,却连手都在发抖。
她很想要毫叶活着,如果毫叶能够作为人活着,她能够忍受一个充斥着怪物的世界。
小时候毫叶为了她去跟公子哥儿打架,赫沙慈晚上睡觉的时候,听见外头床上的两个小丫头讲悄悄话。
碧春说你不怕么?你去帮她打,她是主子,你是奴才,到时候怪的是你!
毫叶说谁会想这么多呢?到了那个时候,只会想她受委屈了!她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
碧春说她小个头啊!会不会是人傻呢?要是她一直这么傻,咱们以后怎么过日子啊。主子不聪明,咱们还不是跟着吃苦受累?
碧春想了想,很人小鬼大的恐吓毫叶,幸好不分家呢,要是小姐被分了出去,咱们还不得跟着饿死!
毫叶沉默了一会儿。
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赫沙慈几乎都要睡着了,毫叶轻轻的说,不会饿死,哪怕我去街上讨饭养她。
碧春就说,我知道了,你压根没把自己当奴才,你觉得她是你妹妹嘛!亲的!你不要自己亲妹妹死了,就去拿她做替代嘛!
我妹妹也很傻的,毫叶说,因为生下来的时候卡住脑袋了。可惜她死的时候,大旱,我们县里闹饥荒,没有地方讨饭吃。
要不然我讨饭也要救她的,毫叶喃喃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困,我总要想办法救她的。
......
“我想了一个办法救你——”
“我总要想办法救她的。”
赫沙慈颓然跪倒在地上。
毫叶替她做了许多脏事,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她总是心疼赫沙慈过的还不够好,觉得还能够更好。
半夜一个人奔波,她去想了什么办法,惹来了什么样的人?
赫沙慈把她又往自己肩上拉了一把,只觉得手上湿漉漉的,毫叶的脑袋顺着滑腻的血,脱力地垂下去。
赫沙慈想把她换一个位置,转过身去扶住毫叶的脸,然后看见毫叶的脸在动。
赫沙慈当时心里惊了一下,立刻就要发怒。
这到底算什么?身边全剩下怪物了,大活人死了都要变!
毫叶那张熟悉的脸下,轻轻的浮出大片颗粒,颗粒散开又汇集,重新扯动着脸部的血肉,组成了另一幅脸孔。
仍然是一张她熟悉的脸。
赫沙慈捧着手里这张,已经变得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面无表情。
在这诡奇的,好似过往都被尽数摧毁的时刻,在她自己,她身边的人,都全部被眼前不断发生的一切否定的时候。
赫沙慈反而感到了习惯的,落于阴谋的平静。
果然比起面对亲人的尸体而痛苦,她更习惯面对仇恨和诡计。
“方绪!”
“别生气,别生气。”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在她的上方,似乎是弯下了身子,很安抚的说。
赫沙慈擦了一把脸,将手上的血与眼泪混合到了一起:“红墙不是一面墙?”
“你看,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你自己也告诉过自己了。”
——赫沙慈,我是你。
她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在六欲天里,脑中曾经出现过的,并不全是幻觉。
那确实是她的记忆没错,一部分属于她的记忆。
为什么那把刀上会有她的刻字?为什么刀会最终到爷爷的手里,爷爷还拿着那把刀,将她从被大火焚烧的楼里救出?
这一切似乎是谜团重重,但确实按这样想的话很简单嘛!
因为她就是爷爷!
为什么毫叶对她这么好?为什么毫叶把她当一家人似的,鞍前马后掏心掏肺的帮她?为什么她后来死的那么突然?
因为毫叶就是她嘛!
赫沙慈按这个毫无逻辑的逻辑想下去,顿时感觉无比通畅。
因为她在进入大牢之后,接下来就要去泰清郡,等待六欲天开启了嘛。
毫叶这个人用不到了,不再需要了,她就死了呗!
碧春也一样,这两个人是完全为了赫沙氏小姐,赫沙慈而设的。
在进入泰清郡之后,确实赫沙慈这个身份已经不再重要了,没有用了,因此这两个人也就可以消失,可以从这个人世间退出了。
一个毫无毫无由头的声音,在她心中总结般的说着,就是这样啊,还能因为什么呢?
这些烦透了的,没完没了的谜团,其实最终的真相就是这么简单的!
就像当初爷爷一直念叨着,那些得到了爷爷的帮助,走出雪原的人为什么没有回来,为什么没来救他一样。
他们一直没回来,是因为他们出去之后又重操旧业啦!
是因为他们重新参与了昼镫司,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私卖美人灯。
赫沙慈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几乎想要对着爷爷大喊。
他们拿走了你的厚衣服,拿走了你的银钱和口粮,承诺会回来救你,但是这帮人出去之后,全被背叛你啦!
当初你们是一同为了绊倒赫沙家,绊倒朝廷中官官相护,私卖美人灯的罪恶,而被流放雪原。
但他们吃过苦头之后就全部倒戈了!他们再也不跟朝廷内的世家作对了!他们把你给卖了!他们说你同雪原人勾结!
只有你!
只有你又固执又笨,你还相信所谓的王法正义,你还觉得雪原的奴隶崽子是条命,不能放手不管!
为什么呢?其实就只是因为“利益”这样简单的事。
可是爷爷竟然到死都没有想明白。
赫沙慈参与了赫沙氏的隐秘生意,才得以杀了那八个背叛者,让他们活活冻死在院子里,感受那自遥远雪原刮来的寒风。
而她也随之落于了无法脱身的,世族间见不得人的交易中。
所以那么多外人想不通的案子,当年那第九个凶手为何迟迟没有抓住,家里人想不通她为何要下这个杀手。
背后的原因都很简单。
而另一个声音,连说带笑的,讥讽的道,你这不是发神经么?
除了疯子,谁会这么想问题?
根本讲不通啊!
你是他们,那你是谁呢?
雪原的奴隶,赫沙慈,囚犯,一具死在六欲天里的尸体?
如果说过去用以组成你,组成你前半部分人生的那些人,那些过去都是虚假的,被刻意捏造的,那你又算是什么呢?
你怎么现在才发觉呢?
或者,又或许......
你这一天其实真的从牢中逃了出来,你想要回府带着毫叶碧春逃命,却在路上撞见了她的死?
其实你真的在牢中被困了足足两年,从来没有踏出去过一步。
而你在泰清郡之中的记忆和经历,才是被突然移植?
就像那个手上长出了红痣之后,开始分不清虚幻和现实,最终杀了自己一家人的牧羊女一般。
你其实也一直没有分清,幻觉与现实,故而才会经历那些古怪的,错乱的,那么破碎,突如其来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否则,你被放出来的记忆,为什么那么清晰?
牧羊女一颗红痣便陷入那样的境地,而你带着这两颗红痣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好端端的呢?
......赫沙慈......
......赫沙慈,我是你。
为什么要这么刻在剑柄上?
我是你?
我是......你?
*
黑暗骤然降临。
赫沙慈睁开眼,忽然发觉自己又站在了那条熟悉的回府路上。
她抬起头,再度看见远远的一个身影走过来。
赫沙慈从那个身形与走路的姿态,辨认出了面前的人。
她迟疑了片刻,向前走了一步:“毫叶?”
而对方则是凭借声音立刻就认出了她。
“你怎么在此处?你不是在牢中么?”毫叶表现的比她还激动,扑上来,一把抓住了赫沙慈的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想了一个办法救你——”
赫沙慈听见这一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将她猛地一扯,两人一同向下倒去!
而那把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叮!一声扎在了地上。
毫叶撑起身子,惊诧地望向身侧地上的那枚箭矢,神情骤然严肃了起来,她按住赫沙慈不让她起来,低声而快速的道:“别怕,小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赫沙慈仰面躺在地上,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说话。
“不要去泰清郡,”毫叶睁大眼睛,眼中满是急切:“下狱也罢,去那里都好,千万不要去泰清郡!”
她急急的从身上要掏出一份信来,然而就在她掏的当空,第二支箭矢破空而来,刺穿了毫叶的胸膛。
赫沙慈的眼睛恰好捕捉到了箭来的方向,她猛地撑起身子,只见高处的黑影一闪,便立刻没了踪迹。
赫沙慈按着毫叶软倒在自己身上的身躯,一手展开了那份信。
信纸泛黄,非常非常陈旧,然而赫沙慈再度辨认出了,上头是她的字迹。
这东西写在信纸上,内容却并非是要寄给谁瞧的信。
上面零零散散的写着:
【贪污案,必然】随后在这行字上画了三条线,分别指向了【泰清郡,祭坛开启】,
【二年牢狱,鬼世】和【蛇民寨】。
按她目前的经历与理解来看,这【泰清郡,祭坛开启】与【二年牢狱,鬼世】,应当代表了赫沙慈的两种不同的人生。
在贪污案这一件事必然发生之后,赫沙慈的命运,将会迎来三个拐点,而不同的拐点,最终将她引向了不同的结局。
在【泰清郡,祭坛开启】后,紧接着一个【死】字。
而【二年牢狱,鬼世】的后头,则又画了两条线,其中一条为【回到红墙】——【贪污案】——【泰清郡,祭坛开启】。
随后,写下这段内容的人,在后头批注了一个“与另一条线重复,失败”。
另一条为【回到红墙】——【贪污案,未曾发生】——【宫变,死于碧春毫叶之手】——【回到红墙】——
【贪污案,未曾发生】——【黑祸突至,哗变】——【救灾,身亡】——【回到红墙】——
【贪污案,发生】——【蛇民寨】——【死于碧春毫叶之手】——【回到红墙】
而在这之后,这封信的主人,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循环之中。
她不断的回到红墙,不停的在三条截然不同的命运道路上行走,但最终都会死在两个叫做碧春和毫叶的人身上。
赫沙慈一眼扫下去,这个循环足足重复了五十三次。
到了第五十四次,才开始有了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