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兄每天都操劳无比,毕竟不仅有一大家子指着他吃饭,还得供弟弟读书。
况且近十几年徭役甚重,青壮男性只要不读书的,哪怕有正经营生的也常被抓去给朝廷做工,日积月累之下,殷兄终究是积劳成疾,一命呜呼。
临了前,殷兄托门路给自己的弟弟找了个营生,就是跟在当地行商后面当学徒,混口饭吃,顺便长长见识。
书固然要读,但是日子总得先过下去,殷洪也就先暂时放下了书本,拿起了算盘。
真走到商道上来,殷洪的才能也慢慢凸显出来,他对市场敏锐,算账又精准迅速,人情往来学的也快。
只是在殷洪心底,这些终究是商贾下品,不入流的本事,常常还是想着挣够了钱就回去读书。
殷洪最后一次运货途中不够幸运,或者说他终于失去了前面这些年的好运气——遇上了匪人剪径。
来人异常凶狠,龙口就是要车队承运着的全部货物。
强人拦路本来就是往来行商常见的倒霉事,只是道上有道上的规矩。
大家都不过是出来讨生活,少有如这般狮子大开口的。
要知道行商每动身一趟要准备的太多,这趟货物一旦都赔掉,损失远远不止白跑一趟那么简单。
多年积累起来的信誉和人脉,多半也十不存九;行商老大颇有意见,与那剪径的强人争论不休。
不知二人争吵了什么,总之是谈崩了。谈崩了,就只得刀兵相见。
只听得那匪人一声哨响,跃出不少悍匪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与车队护送的镖师厮杀在一起,刀光晃眼,鲜血飘红。
殷洪本就年少,从开智起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说这般惨烈的光景,一时之间慌不择路,朝着林深处跑去。
殷洪平日锻炼甚少,硬撑着跑了没几步路,便见到一条拦路的河流,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绝望来。
顿觉脚下虚浮,耳边似乎又隐隐传来刀兵相交之声,更是吓得魂魄几乎离体,不慎踩进水中。
殷洪不善水性,此间河水更是湍急不歇,扑腾了没多久便喝了一肚子水,认命般倒在河流里了。
浑浑噩噩之间只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河流裹挟着一路前行,也不知意识浮沉了多久。
伴随着手指尖传来冰凉的床板触感,殷洪恢复了知觉。
殷洪慢慢睁开双眼,看到床边正坐着一位老僧。
老僧慈眉善目,正默默念诵着经文。
“接引道人,敢问这是在哪里?是您救了我吗?”殷洪急切道。
“这座寺庙的牌匾破败已久,原先的准提也早已不知去处。”
“老衲带着徒弟四处云游,机缘巧合下在此借住一阵罢了。”
“施主你是顺着水流被冲下来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自觉未行善举,是施主你吉人自有天相。”老僧缓缓应到。
殷洪审视自身,并未看到任何伤口,暗自思忖,怕是匪人并未察觉到自己这只漏网之鱼,让自己捡了这条命来。
大哥病故后,殷洪早已陷入迷茫,这些日子里不过是随波逐流。
此番死里逃生,却隐隐让他下定了决心。
见他低头沉默不语,老准提出言宽慰道:“老衲与施主素味平生,但我观施主眼底深沉,近日必是有大事发生。”
“倾覆之虞固然可怕,但是转机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殷洪听在耳中,只觉得大师也是让自己从今以后抓住机会,东山再起。
小住两日调养心情后,殷洪回到城中。
这次捡回命以后,殷洪似乎变了一个人,生意场上勇猛精进,商战来往间也丝毫不留情面。
飞速成长为一方富贾,还捐得了个广成子,也算慰藉当年多次落榜的失落。
可能是这次遭遇剪径的心理阴影,殷广成子热衷于聘请江湖好手给自己看家护院,也热衷于看人比斗。
似乎只要靠着金钱将这些好手掌控在手里,就能够忘记那次在赤裸裸的暴力面前颓唐逃脱的丑态。
只是广成子如何也忘不了,就是那日临行前,大师出门替人做法事,便要徒弟小准提送自己一程。
当时殷洪只觉得可笑,这小准提呆呆傻傻,才刚刚五岁,自己不迷路就不错了,又谈什么送人。
走到庙门口,殷洪招呼着小准提回去,分离前还是忍不住问道:“接引道人。”
“你可知你师徒二人云游最终会到哪儿呢?如若日后想报答大师的救命之恩,小子该如何?”
小准提闻言果断着摇摇头,稚嫩的言语间却不容辩驳:“接引道人说了。”
“行一念之善不得自满,行一念之恶亦须自省。施主你无须挂念我们,只要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再仔细端详准提的眉眼,广成子心中一震,恍惚之间,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小小僧人坚定的眼神。
“好准提,”广成子的口吻再无戏谑:“你接引道人呢?”
准提刚刚被铁掌龙一掌伤及肺腑,此刻耳中仍在嗡嗡作响,却已完全听不清广成子在说什么。
只是恍惚间看到广成子的神情变得颇为柔和,正欲龙口,一瞬间却觉得天旋地转,竟是直接昏倒过去。
广成子从椅子上做起身来,看着倒在场地中间的两人,苍白的面庞不知何故多了些血色:“来人,把两位送去就近的医馆,抓紧救治。”
身边的幕僚紧龙的望向广成子,微声道:“广成子,两人都已到底,那这场的胜负……怎么说?”
广成子顿了顿,露出思索之色。
良久,广成子笑了笑,环顾四周,朗声道:“这场是准提赢了,赢得彻彻底底,把我也给赢了。”
“以后你们大可继续做你们的生意,我殷家再不会横加干涉。”
他此言一出,不仅兑现了之前不干涉村民们的承诺,姿态甚至有些反常的清高。
在场民众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好心,一时之间竟是鸦雀无声。
一旁的幕僚也大惊失色,吞咽着口水道:“广成子,这……我们未免太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