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知己(22)
“也许不一定是至亲?”柳至秦不那么确定。
事实上,他也感觉到哪里不太对。花崇分析得没错,林骁飞的离世会让知情者痛恨参与网络暴力的人,但因此杀人报复实属走了极端,而凶手是走了极端中的极端,不仅杀了人,还挖掉了死者的心脏,并且分解了其中一人的尸体。这是非常浓烈的恨,很难想象至亲之外,谁会有这么大的恨意。
另外两点他也觉得蹊跷。当初他与花崇一同去花鸟鱼宠市场,亲眼看到“王闯”抱着二娃找卖家看病,这种举动至少说明,“王闯”并非冷血虐待动物之人。如果“王闯”完全不关心二娃死活,购买二娃只是为了处理死者的心脏,为什么还要给二娃治病?还有,尹超多次在直播平台上发布虐猫虐狗视频,凶手选择他的三轮车运送郑奇的尸体,可能含有一定惩罚性质。这两点都与“王闯”将二娃扔在家中自生自灭有所冲突。
花崇扶住额头,用力甩了甩,“算了,很多刑事案件本来就不能完全以逻辑去分析,时间有限,我们得抓住关键。小柳哥,你再辛苦一下,务必尽早把名单给我列出来,‘王闯’现在消失了,我担心他是去其他省市作案。明早我就请示陈队,将案子报到省厅,请求配合。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必须确定,郑奇和何逸桃的确是五年前那场网络暴力的主要参与者。”
“天亮之前,我给你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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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案组灯火通明,正在忙碌着的不止柳至秦。花崇把控着多条线的调查,头疼欲裂。
破晓之前,柳至秦从办公桌边站了起来,神色冷峻,嗓音因为熬夜而显得沙哑低沉,“花队。”
花崇刚从问询室回来,疲惫不堪,听到他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啊?”
“我找到了21名严重辱骂,并‘人肉’林骁飞真实信息的人。”柳至秦手里拿着一个u盘,“郑奇、何逸桃正好在这些人之中!”
黎明前夕,对通宵未眠的人来说,本是最困倦的时刻,重案组的成员们却为之一振。柳至秦的发现令两名被害人之间建立起了明晰的联系,假设变为现实,此后的调查再也不用撒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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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陈争看着花崇递来的报告,眉峰深蹙。
“郑奇就是第一张‘调色盘’的制作者——‘虚空浩瀚’。”在花崇简要陈述完针对林骁飞的网络暴力事件后,柳至秦说:“在这件事之前,他就用这个马甲在‘烽燧’发布了大量攻击知名作者的言论。谁走红他就编造谁的黑料,比如抄袭、玩弄粉丝、滥交,用语不堪入目。这和他在洛大bbs以及其他社交网站上的言行一致。我和花队接触过他的家人,他在网上的举动很大程度上是家庭压力过大引起。”
陈争叹气,“一个高分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品行居然如此恶劣。”
“学识不代表品德,网络将一切负面情绪扩大。”花崇说。
“郑奇最初参与的其实是针对e之昊琅的网络暴力。他看不惯e之昊琅突然走红,发布了许多辱骂e之昊琅的帖子。后来双方拉锯,他知道网文圈对抄袭深恶痛绝,便以制作‘调色盘’的形式造谣e之昊琅抄袭风飞78。所谓的‘调色盘’其实很容易做,《暗星归来》和《永夜闪耀处》都是上百万字的小说,内容又都是软科幻,截取几句相似的描述不难。截取之后拼接、涂上色块,给人的第一观感就是《暗星归来》的确抄袭了《永夜闪耀处》。我在查这件事时发现,他之前也干过类似的事,诬蔑一名女性缘极好的男作者抄袭,方法也是制作‘调色盘’。那个男作者是新人,女性粉丝虽多,但‘战斗力’不算强。郑奇指认他抄袭一位‘大神’作者的作品,‘调色盘’刚出来时,情势几乎一边倒,那位男作者几乎被‘大神’的粉丝骂到封笔。后来是‘大神’作者亲自说,两篇小说完全不同,不存在抄袭,这件事才算解决。”
陈争和花崇一样不看网络小说,还是第一次听说“调色盘”这种东西,点开一看,难以理解,“这什么鬼玩意儿?‘舱体’都是抄袭?我看过的科幻小说十本里有十本都写‘舱体’,连阿西莫夫都不敢说‘舱体’是自己原创的。还有这个‘第二天一早’……这些语句都是很平常的用语吧,一看就没有逻辑上的联系。这种没有上下文、全文构架作为支撑的东西有人会相信?”
“很多人只是凑热闹而已,其中很大一部分不在意e之昊琅是否抄袭,只希望‘搞死’e之昊琅。毕竟对一个作者来说,抄袭等于死罪。恨e之昊琅的人想给他判死刑。而且这些年受抄袭所害的作者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维权,成了弱势的一方。一旦发生抄袭事件,绝大多数网民都会站在被抄袭者一边。”花崇说:“郑奇做的‘调色盘’给e之昊琅带来了很恶劣的影响,如果不是有一大批维护他的粉丝帮他洗清抄袭罪名,说不定他已经销声匿迹了。从这一点来说,e之昊琅也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造谣容易辟谣难,现今网络上还时常有人说——e之昊琅?抄的书你也喜欢?”
陈争苦笑:“这点我深有感触,作者害怕被诬陷抄袭,就像我们警察害怕被诬陷殴打群众一样,洗清了还有人锲而不舍地骂你,洗不清就彻底完蛋。我刚当警察那会儿遇到个混混儿……算了这些事以后空了再说。你刚才说郑奇造谣e之昊琅,这说不通啊,我们之前查到的不是郑奇喜欢e之昊琅吗?他遇害那天还在看e之昊琅的电视剧。”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花崇无奈地撇下唇角,“我还和张贸讨论过,说这个郑奇说不定是e之昊琅的脑残粉。直到我看到了小柳哥查出的事实。”
“郑奇大概只是网络暴力的脑残粉,他可以造谣e之昊琅,同样也能给风飞78扣帽子。”柳至秦说:“在抄袭事件反转之后,e之昊琅的团队联系了他,威胁要起诉他损害了e之昊琅的名誉,以此请他转移阵线,为‘风飞78抄袭e之昊琅’造势。”
“这……”陈争一拍桌,“这他妈简直匪夷所思!”
“但这匪夷所思的事确实发生了,只能套用那句老话——人心比太阳还要难以直视。”柳至秦接着说:“在这整个事件里,e之昊琅是网络暴力最初的受害者。但他有自己的团队,有大量粉丝,并且处在上升期。我猜,在抄袭事件反转之后,他的团队可能是想趁机炒作一把。具体是怎么做的,我这里暂时还没有时间彻底查清楚,已知的是他们看中了郑奇在网络上‘作妖’的本事,毕竟‘虚空浩瀚’黑过大量作者,效果竟然都还不错。”
柳至秦说着在笔记本电脑上点了点,“他们之间有一笔3000块钱的交易,条件是郑奇用新号引导舆论,指认风飞78抄袭,网友把这种行为叫做‘带节奏’。事情结束后,新号停止使用。”
“3000块钱就搞定?”陈争瞠目结舌。
“那时候郑奇只是一个高中生,父母是双职工,家境非常一般,甚至可以说,他们家的生活水平在城市平均水平以下。而他的父母望子成龙,想必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花崇说:“3000块钱对他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而且上网骂人、造谣本来就是他最大的乐趣,是他发泄压力的唯一途径,现在骂人可以拿钱,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干?”
“操!”陈争怒了,差点摔碎水杯。
“据我抓取到的信息,郑奇是21人里骂得最起劲的。他的确有煽动网民的天赋,很多路人都被他带偏。”柳至秦道:“几条风飞78的真实信息也是他发布的,不过都是受了e之昊琅团队的指使。”
“等等。”陈争抬起手,“e之昊琅为什么逮住这个林……林骁飞不放?林骁飞受到网友狂轰滥炸的根本原因是涉嫌抄袭。他到底有没有抄袭?”
柳至秦摇头。
“没有?”陈争站了起来。
“这个问题我和花队已经讨论过,我们无法就此下结论,一来我们不是专业人员,二来也没有时间通读两篇小说,这恐怕只有等到案件告破之后,再请几名熟悉网络小说的专业人士来鉴定了。”柳至秦说:“e之昊琅逮住林骁飞不放,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真的被抄袭了,就是只是将林骁飞当做炒作他自己的工具、跳板而已。”
“如果是后者,那林骁飞就仅仅是一个……”陈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花崇说:“一个倒霉的人。”
办公室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沉重。
事情已经过去五年,林骁飞也离世接近五年,一切喧嚣的热度都已消失,冷静的警察们比一头热的网民看到了更多被表象隐藏的东西。
如果林骁飞确实抄袭了e之昊琅,身为创作者,他理应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而如果他没有抄袭,他的遭遇就只能定性为——他很倒霉。
世事无常,多的是无可奈何,最令人唏嘘的是,除了“倒霉”二字,竟没有别的词更适合概括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祸从天降也不外乎此。
陈争吸了口气,“那何逸桃呢?何逸桃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八壹中文網
“何逸桃与郑奇不一样,她只是一个过激的粉丝。”柳至秦点出一个文档,“从她当时的发言来看,e之昊琅是她艰难生活里的一个信仰,她不允许她的信仰被其他人诬蔑。五年前,她还不是小网红,事业没有起步,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看e之昊琅的小说是她唯一的寄托。《暗星归来》完结后的那场风波,她无法像其他土豪读者一样给e之昊琅打赏,只能竭尽全力与那些辱骂e之昊琅的人对抗。抄袭反转,风飞78成了靶子,站在疯狂粉丝的角度,那一定是风飞78抄袭了e之昊琅。”
“你活着就是为了抄袭吗?你知道你为什么得癌吗,因为你抄袭,老天都要惩罚你,不然别的作者为什么不得癌,就你得癌?火化的时候记得通知我,老娘来看看你骨头烧出来是不是黑色的……”陈争看着何逸桃当年说的那些诅咒风飞78赶紧去死的话,感慨道:“她现在的粉丝肯定想象不到,他们喜爱的‘仙子’居然曾经是出口成脏的恶女。”
“郑奇大概也想象不到自己能靠骂人赚钱吧?”花崇说:“他后来甚至成了e之昊琅的粉丝。‘恕之先生’是他念大学之后才开始使用的微博,在这个微博里,他骂了无数人,极少夸奖的人里就有e之昊琅。这种心态有待研究,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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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汇报,陈争立即前往省厅。名单里已有2人遇害,凶手现在不知所踪,其他不在洛城的19人面临生命危险。
花崇已经连轴转了几十个小时,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正想灌下一杯浓咖啡,就听曲值哑着嗓音喊:“花!别喝!”
“花什么花?叫花队!”他被吼得一个激灵,端着杯子看曲值,“别告诉我你想喝啊,这是我的,喝你自个儿的速溶咖啡去。”
“不是,谁要跟你抢咖啡啊。”曲值说:“是小柳哥让我看着你的。”
“小柳哥?看着我看嘛?不看我会飞?”
“他给你买早餐去了。说是在他回来之前,别让你喝咖啡吃烧饼。”
花崇这才发现,开小会的桌上放着一口袋烧饼。
“这都张贸那不懂事的玩意儿买的早餐,硬邦邦的,难吃。”曲值说:“小柳哥说你忙很久了,得吃点有营养的,就下楼给你买去了。”
花崇胸口一暖,放下杯子,笑道:“这人。”
“这人对你真好!”曲值呵呵笑:“小柳哥刚调来时,我还以为他会拿架子,毕竟公安部空降的嘛,还是什么信息战小组的成员,听着多高大上啊,比咱们这土里吧唧的刑警威风多了。结果相处下来才发现,人家小柳哥太靠谱了,会请咱们吃宵夜,还答应给我修诺基亚……”
花崇在他后脑削了一巴掌,“一顿宵夜就把你收买了?我请你喝多少冰红茶了你说说?”
曲值“哎哟”一声,“宵夜是宵夜,冰红茶是冰红茶,这俩能混在一起说吗?而且花队,你又不会修诺基亚。”
“敢情人家从公安部信息战小组空降到我们洛城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就是为了给你修个诺基亚?”
“哎花队你这人,怎么这么擅长扭曲别人的意思呢?”
花崇也就是怼着曲值好玩,倒不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只是听曲值这么一说,不免又想起手头的凶杀案。
郑奇无疑是个扭曲他人意思的高手,将“春秋笔法”这一套玩得格外溜,也难怪e之昊琅的团队会请他转移阵营。他留在网络上的那些极具煽动性的话,让人不得不承认,语言的确能杀人。
杀别人,最终杀自己。
花崇想起林骁飞在地铁站卖书的视频,心头不禁泛起细微的酸。
如此场景,他并非第一次看见。
几年前在洛城的一个地铁站,他也看到了一名卖书的男人。男人年纪看上去比林骁飞还大,举着自己写的书,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自费出书,一本20元”。
路过的人像看行为艺术家一样看着男人,却鲜有人驻足买下一本。花崇记得那本书,从题目看应该是穿越抗日。因为毫无兴趣,他没有掏钱买。
但他听到男人与一位年轻女孩的对话。
女孩问:“大叔,为什么在这里卖书呀?”
“这里人多。”男人憨厚地笑了:“俺在网上写书,但俺写得不好,没有什么人看。俺想让更多人看到,就印了几十册卖。”
“可是这样能卖出去吗?不如放在网上卖,现在很多大大都在网上卖书的,开卖之前在微博吆喝一声,能卖出好多呢!”
“我不懂。”男人有些害羞,“我年纪大了,不懂那些,只知道写书……”
花崇回过神,意识到也许男人和林骁飞一样,有个关于写作的梦。他们大概是没有别的途径,才选择了在地铁站卖书。这样的人,连上网吆喝都不会,自然不知道如何经营自己的名声。
在听闻自己抄袭了别人的作品时,刚刚结束化疗的林骁飞大约彻底懵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澄清——如果他的确是清白的话;也没有粉丝帮他说话;没有专业的团队帮他打理;少有的理智路人的声音被骂声淹没无踪。他有没有想过用法律来维权?可能想过了,也可能没有。即便想到了,他也不能去告郑奇等人。
因为他没有时间了,也没有钱。
他会多么无助?
他发出那句“我真的没有抄袭”时,会有多绝望?
花崇皱起眉,心里很是黯然。从警数年,他见过太多不为人知的黑暗,深知底层小人物活着的不易。如今才知,在虚幻的网络空间,一个小人物的生活也能艰难至此。
他护不住自己的作品,也护不住自己的名声。他的“墓志铭”上写着:这是一个卑劣的抄袭者。
视频里的林骁飞被冷嘲热讽,当年的网友们骂他愚蠢骂他油腻骂他毫无才华。但如果关于林骁飞抄袭的指责不属实,他仅仅是在地铁站卖书,为什么要被如此嘲笑?
现实中,男人在地铁站卖书,顶多收获几个白眼。
网络里,林骁飞在地铁站卖书,得到的就是漫天辱骂。
多了一根网线而已,有的人就不愿意再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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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队。”柳至秦回来了,提着好几个早餐口袋。
曲值顺走了一个鸡蛋饼,嘿嘿直乐:“小柳哥简直居家好男人。”
花崇把曲值赶走,拆开口袋一看,“买这么多?”
“不多,大家一块吃。”柳至秦拿出一碗温热的鱼片瘦肉粥,“这个是你的。”
“不是大家一起吃吗?怎么我还有特定的?”
柳至秦笑了笑,没接他的话,又拿出两个茶叶蛋,戴上手套剥好,放进碗里,“这两个蛋也是你的。”
花崇心底有些异样,“我这早餐营养也太丰富了吧。”
“应该的。你消耗大,多补补。”
花崇舀起一个蛋,脑子里黄了一下:多补补?所以要吃两个蛋吗?
“在想什么?”柳至秦拿起一个酥肉饼,沾着酱汁吃。
花崇自然不能如实相告,摇头道:“没想什么。”
“那就吃饭吧。”
“嗯。”
花崇吃饭快,风风火火解决完,歇了口气就去拿已经冷掉的咖啡。柳至秦看了他一眼,“不休息一下吗?你一宿没睡了。”
“来不及。”花崇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我打算马上去一趟泽城。林骁飞老家这条线索一定得抓。陈队虽然去省厅了,但案子既然现在还在我们手上,就得我们查。”
柳至秦迟疑片刻,起身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和你一起去。”
“不用。”花崇连忙说:“你留下,去睡个觉,如果陈队等会儿有什么需要你配合的地方,你也好立即行动。”
“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我了。就算有,我带着笔记本,也能随时处理。”柳至秦声音温温的,态度却有些强硬。
花崇犹豫片刻,“那行,不过路上得由我开车,你去后座睡觉。”
“还是我开车吧。”
“不行!”
宗省在函省东面,林骁飞的老家泽城离洛城不远,驾车即可前往。
“你们都歇着吧。”这时,徐戡走进重案组办公室,“你们都忙一晚上了,疲劳驾驶出事怎么办?我给你们当司机,顺便当个案情参谋。你俩都上后座睡觉去。”
车从市局驶出,徐戡坐在驾驶座,副驾上放了一堆物品。不算宽敞的后座被花崇占了大半,柳至秦倚在车门边。
驶上高速公路后,花崇睡着了,身子一歪,枕到了柳至秦腿上。
柳至秦眼皮动了动,眼睛却没有睁开。
不久,他抬起手臂,轻轻放在花崇肩上。
途中,徐戡接到陈争的电话——
“名单里璋省、曲省的3人早就失踪,可能已经遭到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