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迟意望向江润如,听完了这句介绍,陡然一惊,这风轻云淡的用词听上去别有深意。
江润如却没理解她的担忧,冲她直挤眼,那意思分明是在问“我没骗你吧,是真的帅”。
迟意要急哭了,哪还记得江润如来的路上说了什么。她看向江遂,试图说点什么找补回来,但很快发现后者只稀松平常地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径自往外走。
他被众星捧月惯了,对此类现象并不意外。
迟意松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做贼心虚。但转瞬情内心得空落落的,她总归是他生活里的甲乙丙丁,无足轻重。
他走到门口时,江润如追问道:“你怎么困成这样?昨晚又跟陈予光看比赛了吗?”
江遂已经拉开了一截门缝,单手抄兜,懒洋洋地扶在门框上憋回去一个哈欠,仰头看了看天,阳光落满肩。
“我妈。”江遂用词能省则省,“昨晚弹了一宿琵琶。”
“……”
江遂摆摆手:“走了。”
江润如盯着被带上的门,许久,打算和迟意夸几句,谁知一偏头,见迟意摆弄着医药箱里的纱布没有分心。
“你刚来,也难怪。”江润如嘟囔了句。
迟意好半晌才压下自己僭越的占有欲,慢半拍抬头:“什么?”
江润如诧异迟意的反应:“江遂啊。刚刚那个可是咱四中的风云人物!”
迟意眨眨眼,紧张地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却还要假装平静地拿着纱布,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里满满的天真。
江润如颇为意外地笑了,捏捏她的脸,评价:“你怎么这么可爱,真该让江遂看看你这一副对他完全不感兴趣的模样,杀杀他的锐气。”
迟意朝门口看了眼,犹豫出声:“他喜欢听琵琶吗?”
“什么啊。”江润如听着迟意这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相信她的注意力是真的没放在江遂身上,笑道,“他刚刚说隋姐儿弹了一整宿琵琶害他没睡好——哦就是江阿姨,她觉得被喊阿姨老了,就让我们喊她隋姐儿。”
江润如想到什么,神情沉浸在某种享受的幻想中,说道:“如果你有机会听到隋姐儿的琵琶,就知道白居易的《琵琶行》诚不我欺。隋姐儿是余派琵琶第三代传人,琵琶技艺一绝,正应了句‘如听仙乐耳暂明’。”
迟意脑补着江遂母亲少女且幽默和小辈没有距离感的形象:“生活在艺术家庭,江同学一定多才多艺,难怪受女生欢迎。”
“不算艺术家庭。江叔叔是工程师,和艺术不搭边。隋姐儿的工作是电视台主持人,勉强算是半个文艺工作者。”江润如神情突然悲伤,叹了口气,“因为江叔叔工作的特殊性常年不能回家,隋姐儿只有在思念丈夫的时候才会成宿的弹琵琶。”
“那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迟意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江遂也和她一样,爸爸不在身边吗?那他会想念爸爸吗?
后来迟意才得知,江遂和自己不一样,简直是云泥之别。
江叔叔在单位身兼要职重任,为国家研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国家的保密工程。江阿姨是北央电视台一姐,端庄大方的气质女神,每年都会主持春晚的那种。生于这样的家庭,江遂的起点是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抵达不了的终点。
但他依旧很努力,学习成绩优异似乎是他最微不足道的优点。当然,迟意意识到这点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这天在医务室,半路出家的“江医生”帮迟意处理完伤口。
离开时,迟意问道:“你和他同姓,是亲戚吗?”
江润如对这个问题见怪不怪:“咱们这江姓是重灾区,我和阿遂若是要攀亲戚,往上扒几辈可能还真有。”她一顿,想起来,“孔明月和江遂倒是有亲戚关系,你知道吧。”
迟意木讷地消化这一话题,能在茫茫人海中揪出自己与江遂千丝万缕的联系令她激动,但一想到枢纽是和自己看不顺眼的孔明月,便杞人忧天地焦虑如果江遂也从孔明月口中听说了那些片面的话,应该也会相信吧。
江润如不知迟意复杂的脑回路,只当她是被这一消息震惊到,耸耸肩:“孔阿姨和江叔叔是亲兄妹,是阿遂的亲姑姑。”
-
教务处值班老师不在,江润如带她去学校画室搬了把椅子。教室里依旧是一股喧嚣的蓬勃气息,追逐打闹的、谈天说地的。
迟意一进教室便看到被三两同学拥簇在中间的孔明月,她在班上很受欢迎,漂亮大方又会读书,白皙的鹅蛋脸上两个酒窝,笑起来人畜无害,是不论男生女生都会喜欢的类型。就像电影里那个叫“沈佳宜”的女生一样美好。
孔明月旁边的短发女生最先注意到迟意回来,灿烂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一点点消失,探究地盯着她瞧了一会,转头不知和孔明月说了什么,两人一齐看向这边。
“坏掉的椅子丢在那了。”迟意的注意力被睡神同桌珍稀的发言拽回来。
她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说谢谢,随后才注意到同桌看的是江润如。他打量一番好像是确认江润如无碍后,才礼貌地冲迟意点点头。
江润如双手搭在迟意肩膀上,将她推回位子,打趣李恩宇:“难得李狗这贴心的同桌爱啊。”
为高三一轮复习让路,学生在高二便要学完未来两年的课本,时间十分紧张。更何况文一是重点班,学习节奏更是快。迟意耽搁了一个月,每学科至少落下了半本书的进度。
先不说高二学年结束时物化生会考,近在咫尺的期中考试便让迟意头疼。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考整本书的内容……
迟意整理桌面的片刻,已经在脑袋里过了一遍自己目前的处境,向自己强调时间的紧迫性,没有时间想其他的。
下午的大课间,迟意去办公室找老师要了一份国庆前的月考试卷。经过历史组时,被端着保温杯站在门口的历史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姚老师。”迟意乖巧地喊人。
姚尚君嗯了声,拉开办公椅坐下:“我看过你以前的成绩,很优秀。怎么这个时候转学了?”他顾着找着东西,只是随口一问,拿到夹票据的那本书后才注意到小姑娘紧张地耷拉着脑袋,“我们就是随便聊聊,不用紧张。”
“以前学校的老师很好。”迟意言简意赅,“是家里长辈搬家。”
“喜欢历史吗?”姚尚君见她点头,又说,“北央博物馆在寒假期间将会举办参展活动,届时欢迎各大中学热爱历史的学生担任志愿者。这是展览的门票,你周末有空的话可以去看一下,高考固然重要,但高中生活值此一次,除了学习也要很多可贵的经历,可以试着多体验体验。”
“谢谢老师,我会去的。”
迟意接过门票,又被老君塞了一沓试卷,才离开办公室。
迟意抱着试卷回教室,因为李恩宇不在,便问前桌:“咱班历史课代表是谁?”
对方朝教室前面一歪头,刚要说,却想到什么改了口:“暂时没有。”
迟意狐疑着,没想很多,坐在位子上按照小组人数将试卷分好,然后从一组开始绕着走廊将试卷分给大家,同时一遍遍地传递了“老师让下节历史课上课前写完”的信息。
迟意分完试卷回到座位,江润如也跟着过来。她不见外地坐在李恩宇的位子上,一边摆弄着他的笔盒,一边小声问迟意:“老君这是选你做课代表了吗?”
迟意说:“姚老师只让我发试卷。”
江润如用手指搅了搅头发,说:“那八九不离十了。”
迟意想到刚刚前桌的古怪表情,问:“开学这么久,还没有选课代表吗?”
“是选过的。之前选的孔明月,但后来孔明月被班主任选为数学课代表,就去历史老师那辞了这个课代表。”
“……”
“反正整得挺尴尬的。”江润如安慰她,“孔明月刚向历史老师辞职那几天,每节历史课都被提问。”
孔明月没公开说自己和迟意的关系,却也渐渐传得整个班级都知道了,添油加醋,早失了真。江润如觉得刚刚的话说的有些不合适,忙找补道:“你别多想。”
迟意没空多想,突然高强度的学习让她染上了重感冒。巴掌大的小脸被淡蓝色的医用口罩遮住,她头发又是那种特别丑的齐刘海,发梢到肩膀的学生头,再穿着千篇一律的蓝白色校服,瘦瘦小小的一只,存在感特别低。
每天的事情除了学习便是去学习的路上。
直到周五中午,各科课代表陆续传达这周的作业。迟意也按照姚尚君的要求将作业逐条誊抄在黑板上,然后像前几个课代表一样,站在讲台旁边。还有话需要口头叮嘱,但现在学生因为马上要放学了正处在一种反常的亢奋中,迟意等了好一会,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历史除了试卷和笔记外,这几个需要背诵的……”
迟意好不容易扬起的声音再度淹没在鲜活的热闹中。
“布置作业呢,都记一下啊!”
直到孔明月扯嗓子喊了声,教室这才安静下来。
迟意觉得自己的重感冒严重了,耳朵嗡嗡地已经听不见班上的各种声音。她言简意赅地说了作业后,从讲台上下来。
迟意翻开一本书,开始照着黑板记其他科目的作业。可能是她的状态太吓人,连向来寡言的李恩宇都停下翻书的动作,担忧地看她眼,问:“你还好吧?”
迟意抿嘴笑笑,说没事。
但其实状况不好。这场重感冒持续了整个周末,周日晚自习请了假,周一去学校时,脸色还是有些惨白。
迟意作为南方女孩,个子却不矮。升旗的队伍男生排在女生身后,迟意和江润如站在女生队伍的最末位。
陈予光和同学换位挤到江润如身后,江润如被扯了下马尾,痛呼了声,反手去打人:“陈予光你有病吧!来我们班做什么?”
“你们班位置好啊,正冲主席台。”陈予光挥手和闻声扭头的迟意打个招呼,继续和江润如拌嘴,“阿遂好不容易答应当升旗手,我站这当然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升旗手?迟意听到关键字眼,下意识抻着脖子看向正前方。
四中的国旗班久负盛名,准确地说是江遂升了高二加入后。迟意还没等看到人,学生间便已经爆发出了惊呼声。
过了会,方队才出现。她一眼便看到站在中间的江遂。这身军绿色制服令他多了禁欲庄严的气质,白色腰带掐出劲瘦窄腰,怀中鲜红色国旗与袖口三条镶黄色杠相得益彰。
迟意骤然被拉回看阅兵纪录片时的慷慨情绪,再一次想到了便利签上那隐秘而伟大的祈愿。
阳光下,少年清秀的面容尽显青春气息,明亮却不刺眼,阔步走向主席台,身姿挺拔,与平庸相斥。
江润如还在和陈予光拌嘴:“阿遂当升旗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暗恋他啊。”
被正中下怀的迟意:“……”
能看出学校对江遂的喜爱来,升旗手是他,国旗下讲话的也是他。而从现场效果来看,这份喜爱实至名归。
演讲时,江遂没换衣服,只摘了帽子脱了白手套,模样较刚才随意了不少。
他走上主席台的这几步路,学生就已经不淡定了。现场这氛围衬得江遂更加镇定从容。
“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绍。”江遂有条不紊地将话筒架拉高,语调不急不缓,不严肃却很有威势,“刚刚走上台的这几步,我听到很多同学喊对了我的名字。就像你们知道我的名字一样,也清楚、甚至比我更清楚我做过什么,喜欢做什么,甚至以后要做什么。”
台下哄笑,有人窃窃私语,有女生喊:“你是我们的男神!”
四面八方响起应和声:“对!男神!”
江遂却没笑,等他们安静了才开口:“但是我想说,你们了解的只是自身根据道听途说来的评价脑补出来的人设。”
江遂正式开始演讲:“我叫江遂,男,16岁,会在音乐厅听票价昂贵的交响乐,也喜欢在早晨公园听大爷拉二胡;能考下科目繁琐的卡丁车的执照需要考很多个科目,却被公园广场舞阿姨笑话肢体不协调。我是你们捧上神坛的天之骄子,也和你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现场渐渐陷入沉默。
“就像外界的评价会误导你认识我,我们大多数时候也会被舆论影响对其他人的印象。所以我今天想和大家聊一聊:如何认识‘我’?”不等学生激动,江遂解释道,“这个我是加引号的,可以指自己,也是指别人。”
往常鲜少有人听的演讲,今天难得拥有了一批听众。人与人相处最基本的问题,却也是最难的问题,被江遂在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晨,抽丝剥茧,徐徐展开。
陈予光说原本老师给的题目是“拒绝校园暴力”,但江遂觉得这个概念对于当下正处其中的学生而言,太宽泛空谈,便改成了这个。
正确认识别人,正确认识自己,便很大程度地从根源上解决了人与人的矛盾。
他带着一身正派温良之气,不卑不亢,在演讲结尾说道:“清代学者金缨《格言联壁》中曾说‘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你在论断别人时,别人也在论断你。我想:衷心祝福每一位同学可以多些真诚、多读点书,不要让自己的人设被轻易暴露的短见与狭隘定义。”
“说得好!”陈予光那一群男生带头鼓掌。
迟意也跟着大队伍鼓掌,掌声经久不绝。
那天,可能是这场演讲的功劳,迟意觉得班上同学对她热情了不少。
十七岁,不怀恶意的言行会带来难料的伤害,却也可以轻易地得到谅解。
迟意在宜佳禾絮叨的“你在迟临行面前机灵点,让她知道你才是他最优秀的女儿”话语中,短暂地和孔明月和解了。
晚上,迟意洗完澡后,擦干头发坐到书桌前,用家里笨重的台式机登陆了贴吧。今天的演讲让江遂的“风云”程度又升了几级,学校论坛里新冒的帖子全是在讨论他。
迟意鼓着腮帮子偷偷将少年穿着国旗班制服的照片保存下来,传到手机里,和那天在米粉店拍的照片放在同一个文件夹里。
做完这一切后,迟意故作镇定地用手掌呼呼地扇着热风,拿起木梳胡乱梳着柔顺的细发。过了会,她点开自己的贴吧,发布了一个帖子,命名为:《我炙热少年》。
时间:2012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