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张意驰翻了个身,小心翼翼的避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而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哪一刻,让他能如此透彻的理解“三年一代沟”的俗语。他与龙向梅五岁的年龄差,某些方面的思想简直差了一个马里亚纳海沟那么远。
在此之前,打死他也没想过,两人睡一张床上的原因,仅仅因为龙向梅跟亲妈吵架了!
张意驰的睡眠质量本就极差,来到大圆村后有所好转,可一旦心里存了事,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而看着好像被气炸了肺的龙向梅,却是心大的不得了,铺好自己的被子,倒头躺床上,三分钟内果断入眠,把入睡困难户的张意驰看得羡慕嫉妒恨。他也好想沾枕即眠啊!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堂屋对面的龙满妹。像她这样常年活在别人言论下的人,总是要更敏感些。她敏锐的察觉到了龙向梅的态度有了转变。以往无论怎么骂,她都不会有那样决绝的神态。而今晚的她,明显的带上了疏离。
那种疏离,很难用言语形容。非要有个比喻,就像她对袁美珍一样,惹到她不高兴了,一顿痛骂,却半点不过心,前一分钟吵完,后一分钟已经把人当个屁放了。
想到此处的龙满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恐慌。准确的说,从听说张意驰公然表示将来会带龙向梅离开时,她的内心就充满了不安。自古以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孩子一旦出嫁,生活重心转移,自然而然的成了外人,不再管娘家事。
龙满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不同的。可她又不知道,这份不同能持续多久,有多大的威力。所以下意识的不想把事做绝,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哪怕是舆论上的后路都可以。
然而,她给婆婆礼节性的200块钱,好像彻底激怒了女儿。只是她也没想过,她婆婆连她这样一个、拖着病体带着个女儿的绝户人家的钱都收的态度,早已表明婆家压根没把她当过人,又何来退路之说?
她翻来覆去的辗转了半个晚上,最后所忧愁的,居然又变成了担忧龙向梅不给她面子,年初二不肯去外家拜年。
龙满妹倒也没猜错,年初二的村庄,照例被鞭炮声唤醒。凌晨四五点勉强睡着的她坐起身,看着因为少了床被子而显得空旷的床铺,嘴里当即渗出了一丝苦意。好半晌,她慢吞吞的走出房门,天光已经大亮,堂屋门大开着,八仙桌前的火盆上坐着个砂锅。锅里的皮蛋瘦肉粥微微冒着泡,香味飘了满屋,龙向梅却不见踪影。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龙向梅背着半篓白菜从地里归来,原来是喂鸡的菜不够了,她去地里摘了些。张意驰照例跟在她后面当尾巴,一只手拎着两个萝卜,溜溜达达的往回走。
等两个人走进了院子,龙满妹才试探着问:“今晚吃萝卜?”
“嗯,今天没什么事,我刚跟东阳满满说了,等下去他家抓只鸭子,晚上给驰宝炒血浆鸭吃。”龙向梅一副完全忘记了今年是年初二的样子,径直道,“早说了要炒,一直没空,趁着过年炒了吧。”
龙满妹:“……”
“哦,对了,”龙向梅笑呵呵的问张意驰,“你们学医的会用镊子拔鸭子身上的绒毛吗?杀鸭子最讨厌绒毛了,半天拔不干净,你要能帮忙最好了。”
张意驰想了想,不大确定的道:“我没弄过,但我练过豆腐上用镊子夹纱线,要在不伤及嫩豆腐的前提下,把纱线稳稳的夹起来。应该够用了?”
龙向梅噎住,杀个鸭子而已,倒也不必如此高级。
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龙满妹嘴唇张合了好几次,还是艰难开口:“我昨天跟你婆婆打电话了,她说她做了你爱吃的。再说你也得带驰宝去给她老人家看看。”
“不去。”龙向梅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龙满妹求助的看向了张意驰。
张意驰又不傻,老老实实的低头装起了死,权当自己瞎了。
“梅梅……”龙满妹还想劝,龙向梅的眼神扫了过来,“我不拦着你去丢人现眼,你也别劝着我上赶着受气,行吗?”
龙满妹低声咕哝:“说受气就过了,你舅母她们没什么坏心的。”
龙向梅懒得废话,抓了一把菜叶子,转身去了后院喂鸡。龙满妹眼圈红了红,还是没再敢惹气头上的女儿,默默收拾了东西,自己孤零零的往村外搭车去了。
张意驰蹲在地上,看着龙向梅切着喂鸡的菜,有些不放心的问:“满姨一个人跑那么远,没关系吗?”
“我们乡下人比较信命,出事了是她的命。”龙向梅的语气很淡,“尤其是她这种非要挑战极限的,我还能拿根绳子把她捆家里不成?”
张意驰笑:“你真的一点不担心?”
龙向梅也跟着笑了起来:“驰宝,我们乡下的野孩子,跟你们城里的不一样。很多你们理所当然认可的道德,在乡下都是行不通的。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大城市里,父母生病了,哪怕是极容易人财两空的癌症,大部分子女都会竭尽所能的救治,有些甚至弄的倾家荡产。”说着,她敛了笑,低声道,“可是在乡下不一样,老人家很可能只是稍微严重点的肺炎,就被放弃治疗了,你能想象么?”
张意驰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温和的道:“换成别的少爷,可能的确无法想象。但我是准医生,且是有资源各科轮转的医生。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你因为一时别扭,导致将来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龙向梅继续低着头切菜,“她生了我,我拼死救了她一命;她抚养了我,多年来我也付出了无数的艰辛。我和她之间,谁也不欠谁的。”
张意驰笑:“还在生昨天的气?”
“算不上,主要是心累的很。”龙向梅并没对张意驰隐瞒内心的想法,“我也只是个大专没读完,只会种地卖苦力的普通人。自己能囫囵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就像我当时下水捞你一样,你乖乖的听话,顺着我的力道不反抗,我肯定能救你上岸。可你要是在水里拼命的挣扎,冷静不下来,不肯配合我的动作,我也不可能为了救你豁出自己的命。只能让你自求多福。”
这番话说出口,已是道德污点。不孝的罪名,能严丝合缝的扣在龙向梅的脑门上。但龙向梅一点也不在乎。她亲眼见证了舆论是怎么一层层的,往龙满妹身上套枷锁,最后压的她理智全无,只剩唯唯诺诺,活的宛如行尸走肉。而道德和舆论,却从未护持过她分毫。
既然如此,道德又算什么东西?能吃吗?
至于龙满妹一个未完全康复的病患,在大冬天里乱跑会不会出事,龙向梅根本懒得想。她此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性格变的坚毅的同时,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她甚至都不知道,龙满妹万一死在了外面,她能不能哭得出眼泪。至少,龙满妹入院时,她全程冷静的如同外人,没掉出一颗眼泪,只是条分缕析的尽最大的努力安排好了一切。村里人自然少不了对她的流言蜚语。哪怕她真的把母亲救了回来。
或许,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在这片土地上,大家更习惯虚伪。“生前不孝,死后吹叫叫”,是贬义,却也是所有人的行动准则。只要有事的时候哭的足够惨,往日的虐待与冷漠尽可一笔勾销。
但龙向梅坚决不肯向虚伪妥协。我行我素,直道而行。
最讽刺的是,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她在村里的人缘,偏偏比龙满妹强。
所以她知道,她的坚守是对的。既然做对了,那什么结果都是天意,没什么好后悔的。
菜叶切完,张意驰主动的去厨房拿煮好的谷子,倒进了鸡食盆里。两个人很快拌好了饲料,一齐在浴室洗了手,回到堂屋吃早餐。小砂锅炖的皮蛋瘦肉粥没有被舀过的痕迹,看来龙满妹是空着肚子出的门。
龙向梅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嘴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张意驰搂住她的肩,柔声道:“满姨应该带着电话,等下我们打个电话给她。你别气了,好不好?”
龙向梅垂下了眼:“驰宝,我真的好累。”
“我知道。”张意驰把龙向梅整个拥入怀中,“对不起,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办法摆脱困境的。”
就在两个人紧紧相拥时,门口忽然有人影一晃。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我打搅到你们了吗?”
龙向梅抬头一看,是脸带泪痕的杨春玲,不由一怔:“你怎么了?”
杨春玲呆呆的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和你讲一声,我今晚的车,明天去广东了。”
龙向梅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追问:“出了什么事?”
杨春玲抬眼看了下自家的方向,轻笑道:“大概,是逃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