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景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迅速冷静了下来。毕竟是当过医生的,参与过无数次急诊急救,别的不论,情绪控制比一般人强得多。
他没有贸然接话,而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了龙向梅。这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但因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因此一点也不显得娇小,反而有点健壮的味道,与大城市里常见的细白秀丽的姑娘们截然不同。眼睛也十分特别,不必仔细观察,只要对上视线,就能轻易感觉到她不加掩饰的攻击性。
人因性格与经历的区别,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气质。院子里的几个人,张崇景稳重、米欣优雅、张意驰温和、龙满妹懦弱……唯有龙向梅,压迫性极强,甚至强过从商多年的张崇景。那是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既凶狠又莽撞。
哪怕只是站在那里,都在无声的昭示:这是我的地盘!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龙向梅并未因张崇景的打量而停下进攻的步伐。
“你们医护群体里,有海量的垃圾。他们构筑了医患矛盾的基本盘。”龙向梅嘴角含笑,“尤其是私立医院,恐吓病人、滥收费用、滥用抗生素、频频发生的理疗事故。如果不是三甲医院的医生们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医患矛盾将更加尖锐。”
“张大院长,你有没有治死过人?”
龙向梅踏前一步:“几十家分院里,混着多少个滥竽充数的医生?”
“高档私立医院?”龙向梅的嘲讽摆在了脸上,“可惜呢,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资本豢养顶级人才的传统。什么高档不高档,顶天了忽悠忽悠中产阶级。遇到真有钱的,你也不过是个给真正的名医介绍患者的掮客,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张崇景顿时脸色铁青!他没想到龙向梅区区一个农村姑娘,居然三言两语的道破了私立医院的本质!这些事一心读书的张意驰都未必清楚!
他哪里知道龙向梅在长沙陪护龙满妹时,听过了多少业内八卦。对于医院的评价,老百姓的嘴里有句俗话,叫做北协和南湘雅。且不提这两所医院是否代表国内医疗的最高水平,但至少其内部竞争之惨烈,绝对是全国之最。湘雅系出身的学生,无法留在本院,自然要流向其它次一级的医院。龙向梅曾在离湘雅那么近的地方呆了两个月,私立医院的皮早被她扒的底裤都不剩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龙卷风起来的时候,猪都能上天。”龙向梅继续鄙夷的道,“开医院了不起?凭你赚了几个小钱,就把前途无量的老婆搞回家当家庭主妇,活生生的浪费了她的满腹才华,你就是个24k纯金的智障!”
“除了你这种人渣之外,谁家的孩子生病了不是求爷爷告奶奶找最好的医生?你老婆在妇幼儿外科一天,你就是所有土豪的爷!结果呢,你把老婆搞回家去了。”
“怎么着?怕老婆比你耀眼,你守不住?”
龙向梅目光直白的扫向张崇景的脐下三寸:“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你是阳痿吗?”
张意驰???不是,梅姐,你前面那么正气凛然,最后一句为何画风急转?
然而,论骂街,无疑龙向梅才是行家!前面那些话只是开胃小菜,为的是积蓄气势,让骂街听着比较连贯有道理。实际上她一个20来岁的毛丫头跟个成功人士谈经营,即使她说的有道理,也只是场笑话。何况张崇景是讲理的人吗?直到现在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盘踞在道德制高点上控诉张意驰的“任性”。
张意驰心理问题之严重,龙向梅一个不懂医都看出来了,他一对医学大佬的父母却当做不存在。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认为残了的金丝雀更方便他们艹人设?
而张意驰本人有多坚强?仅仅跟父母隔离半年,他又活蹦乱跳了。失眠自愈了,奇怪的耳鸣恶心症状消失了。可反过来说,这么强悍的身体素质,却被折磨到自寻短见。外人根本想象不到他到底遭受了怎样的精神虐待!
因此,龙向梅压根没打算讲理,她直接奔着气死人不偿命去的!
男人这种生物,尤其是老男人,最听不得那两个字。可人总是在不停衰老的,按张崇景的年纪,除了天赋异禀的,哪个不是雄风不在?偏偏这又是男人的死穴,一踩一个准。
“金针菇哟,心慌慌,孩子刚落地就黑心肠!”
“不当爹哟,不当娘,性无能还要充霸王!”
“不举回去吃伟哥,赚了钱好去看男科。做么子要来我家横?又不是我让你断子绝孙!”
龙向梅骂街技能爆表!她骂着骂着居然即兴演唱起来。配着那欠揍的表情和羞辱性极强的肢体动作,正常人都要被气出心脏病了!
张崇景的脑子轰的炸了!碰到个蛮不讲理又打又骂的,本来就火大。儿子找个女朋友,满嘴脏话,更是气人。然而这些都比不上龙向梅的最后一句“断子绝孙”让他愤怒。他有儿子没错,可儿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给别人当上门女婿。那生出一百个孙子,也不姓张!
而龙向梅这个拐了他儿子的畜牲,居然敢笑他断子绝孙!
“所以,”龙向梅话锋一转,“你这样一无是处的混账东西开的医院能有什么好?干脆我帮你出个名,让全国人民扒一扒你家的医疗事故,合力送你上个头版头条,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张崇景被龙向梅的一个急转弯差点气的没提上气来!神色立刻阴郁了几分。做医生的,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医生是人不是神,只要入行久,没人能逃过倒霉事。同样,开医院的,不可能没有医疗事故!有些是遭遇不明并发症,有些是流程不合规,有些则是医务人员疏忽大意。医疗是一个与死神挣命的行业,输多赢少才是常态。
但是,患者与患者家属并不能理解。
因此,即使张崇景做事谨慎,但真要认真往深里挖,上个十次八次的头条真的不奇怪。再有经商难免得罪人,还有一大把的竞争对手等着看他笑话。除非他拼着医院不要了,否则真的赌不起。
他这会儿算知道了,龙向梅压根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一个网红,爆料出圈了,只会更红。弄不好她现在流量下降,急需扩大影响力。换他是龙向梅,顶个准儿媳的名头“大义灭亲”,那可真是分分钟能空降热搜。而他在巨大的舆论面前,根本无法做什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这女人简直是个疯子!
一直坐在旁边装鹌鹑的龙满妹整个人已经木了。她从来知道龙向梅性格嚣张,大圆村头一份的霸王。但她完全没料到,对上未来公婆,龙向梅的态度居然是往死里踩!
闹到这个地步,根本没了任何和解的余地!难道她不想跟张意驰过了吗?
要是龙向梅知道她心中所想,绝对会冷笑连连。和解?不存在的!她一个穷乡僻壤的泥腿子,怎么可能获得“公婆”的认可?既然没办法和平相处,那只好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龙向梅比想象中的难缠的多,张崇景果断放弃与她的无意义的对战,忍气转向了张意驰:“你不介意她如此肆无忌惮的污蔑自己家?”
张意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想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又想起了他对父母的两次质问,至今没有得到任何解答。麻木的心再次被狠狠扎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了一句话:“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张崇景和米欣又一次被儿子惊了!
“你的事业,你自己去守护。也别说什么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我的。”张意驰语调没什么起伏的道,“我有我自己的路。我既然是能考进协和的天之骄子,即使有野心,也应该是名垂青史,而不是去继承什么私立医院。”
“我在你的医院实习过,相信你的医院不是靠什么宫颈糜烂赚钱的。但梅梅之前说的没错,你家顶天了是个二甲医院的水平,胜在环境好,服务态度佳。”
张意驰笑了笑,“我没有说二甲医院不好的意思。把头疼脑热伤风感冒从三甲医院分流是好事。孕产妇产检、生育、坐月子能得到更好的服务,也是应该的。但二甲医院留不住协和博士,哪怕是做院长也不行。所以,我注定跟你走的是两条路。”
顿了顿,他接着道:“梅梅的意思很明显。你不招惹我们,我们也没空找水军去网上黑你。既然立场相悖,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才是对彼此都好的结局。”
张意驰的话,张崇景听的脑子嗡嗡作响。明明看起来很简单直白,他怎么也听不懂?
突然,米欣哭了起来:“意驰,你是打算不要爸妈了么?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连爸妈都不要了啊?”
“我二十多年的付出,难道都喂了狗吗?”
张意驰垂下眼:“不是你们先不要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米欣气的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抓住了张意驰的胳膊,连声质问,“我们怎么不要你了?你说啊?你说啊?”她指着自己的头发,激动的眼泪直飚,“你失踪后,我跟你爸爸几乎一夜白头!现在头发是染黑的!我半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你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我们不要你?你还有没有心!?”
“妈妈,我来大圆村之前,已经三年没怎么睡过好觉了,你知道吗?”
“我们不是给你找了心理医生!?”米欣彻底暴躁了。
张意驰叹息,事情又绕回了原点。他无情的甩开米欣的手:“没有沟通的意义了。你们请回吧。”
张崇景终于从驳杂的信息中回过了神,他隐约察觉到了父子间的裂痕,又很快被长久以来的自信压住。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被龙向梅挑起的情绪,镇定自若的看向张意驰:“你想清楚了,你今天不肯跟我们回家,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再不会给你生活费,家业也与你无关。”
张意驰想都没想的答应:“好。”
米欣急了:“崇景……”
张崇景抬手打断了米欣的话,忽然笑道:“孩子气!不过,既然是我的亲儿子,我肯定舍不得对你赶尽杀绝。你女朋友不是喜欢打赌吗?那我们也打个赌。两年,你靠你自己活下去,从此我不阻挠你任何事,包括你的婚姻、你的事业。并且,你依旧是我的继承人。”
“但是,如果两年内,你向我求助。就别怪爸爸老封建了。”
“敢赌吗?”
“所以,到头来,爸爸你能使的手段,也只有个经济控制?”张意驰突然感到想笑。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囚笼,多么的脆弱啊。真当协和博士是路边白菜?非得靠父母资助才能活下去?你还记得自己的儿子是院士门生吗?你还记得你儿子的师兄师姐遍天下吗?还是你心里,自己的儿子永远只是个废物,哪怕上了协和,也依旧是个废物?太可笑了!
张崇景步步紧逼:“我问你,你敢赌吗?”
张意驰倏地轻笑出声:“梅姐,万一我真的没饭吃了,你养我好不好?”
龙向梅灿然一笑:“好。”
张崇景一窒,好半天后,他咬牙切齿的道:“行!你别后悔。”
“嗯,不会的,你放心吧。”张意驰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轻柔,只是他这一次,是真的不在乎了。他早已有了崭新的、真正的家与家人;那个腐朽的黄金牢笼,再不必留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