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内客来客往。
跟服务生点过餐,叶慎安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出去抽支烟。”
林粤点了点头。
叶慎安一路疾步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林粤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重新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开始回复林栩前一天发来的消息。
“钥匙拿到了吗?”
“拿到了。不过,姐,你这是才睡醒吗?从昨天到现在,我可是给你发了十来条信息啊,你居然一条都没回我!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差点去联系大伯!还好筱筱及时摁住了我躁动的手……”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对哦!!!”
“……”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
林粤放下手机,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她这个妹妹竟然不是捡来的,这比她们以上的这段对话还匪夷所思。
一杯咖啡逐渐见底,叶慎安还没有进来。林粤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大门——他该不会是直接溜了吧?
虽说婚礼那时她十分笃定他不会走,但现在却不一样了,他们已经结婚了。眼下的蜜月对他来说,可能只是可有可无的小事。更何况,那个人来了……她确定自己刚才没有看错——程酒酒,也在这里。
那么,叶慎安,现在你要怎么做呢?
餐厅门外。
叶慎安点了支烟夹在左手,却一直没有抽。小半截烟灰无声地掉落在地上,他握着手机的右手总算划拉到了那个三百年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身为酒酒的哥哥,也不知道程少颐有没有把他拉黑。
还好电话接通得很快,他怔了片刻,还没想好说辞,程少颐低沉的声音便钻进了他的耳朵:“嗯?”
算了,本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好态度。
“我是叶慎安。”
“慎安?真是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如何?”
呵,明知故问。
叶慎安配合地干笑了两声:“这不前些天才收到了你的贺礼吗?”
“也是,我竟然一转头就给忘了。”
“哎呀,小事,都说贵人多忘事嘛。”
本想打个哈哈免去尴尬,没想到程少颐突然话锋一转:“我在吃早餐,有什么你就直接说吧。”
“……”
“你没看错,她在。”
“……”
“在我这里度假。”
这下就真没什么好问的了。
叶慎安望着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意识到指尖发烫,一低头,发现整根烟彻底烧没了。他暗骂了一声,掐掉烟头,再看手机,电话已经被程少颐切断了。
白花花的日头晃得他有些头晕,他蓦地想起里头还坐着等他吃饭的林粤,整了整衬衫,转身往室内去。两道目光交会的一刹,他脸上堆起天衣无缝的笑:“怎么,餐还没上齐吗?”
按照计划,第二天他们便要从酒店退房,驱车前往波尔多的酒庄了。
当天叶慎安难得起了个大早,收拾好了行李。林粤跑完步回来,见他乖乖坐在躺椅上玩手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啧”了一声:“看来你真的很想离开巴黎嘛。”
叶慎安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扬眉冲着她眨了眨眼睛:“这是要听老婆的话嘛。”
林粤瞄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去洗澡了。
门阖上,浴室里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叶慎安放下手机,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
事情好像是从昨晚开始,就变得不对劲了——林粤难得没有热情地扑倒他,这令全身心做好准备的叶慎安说了一句蠢话:“你今天……不睡我吗?”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觉得自己很好睡?”
“……”
那我看你睡得还很起劲儿啊!
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叶慎安不想说话,默默扭过身,蜷在自己的一方小角落里,闭目装睡。他寄望于自己的举动能激起林粤的良心。
但很显然,林粤这个人——她没有良心。
委屈着委屈着,叶慎安渐渐睡着了。多年不做梦,这一夜,他竟然梦到了酒酒。
那个画面真实得仿佛发生过,梦醒后,叶慎安回过神来,那个画面,它的确发生过,就在酒酒二十岁的那个春天。
他们那天似乎是约在哪家商场前碰面,人来人往的广场上,酒酒自人群中向他迤迤然走来。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是:“二哥,我们分手吧。”
暖风拂过她将将退去婴儿肥的脸颊,她歪着头,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看着他,轻快的模样像是要趁着春光明媚,邀他去哪个好地方走走。
于是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无温柔地应了一声:“好”。
林粤洗完澡出来,叶慎安仍然是那副闲云野鹤的懒散姿态。
见林粤要整理箱子,他起身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着衣柜旁边那双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平底鞋:“虽然是去做正经事,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正式场合,你今天就穿这双吧。”
“你什么时候买的?”
“那天你买完衣服,我不是自己去了趟厕所吗?门店就在厕所旁边,我觉得拿来配那条白色的连衣裙不错,就买了。”
“我怎么没发现?”
“可能是因为我拎的袋子太多了吧,多一个不多……你快去换鞋吧。”
林粤怔了一会儿,这才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换好鞋,她对镜端详了自己片刻,果真如叶慎安所言,跟她身上的裙子极配。
叶慎安显然更满意自己的作品,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我眼光真好。”
正要坐一边儿去等她继续收行李,没想到林粤直接把换下来的高跟鞋递到了他眼前:“帮我把这双收起来。”
??你可真会蹬鼻子上脸使唤人!这是对待给你买鞋的人该有的态度吗?
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叶慎安硬是死撑着不肯接。
见他迟迟不伸手,林粤挑了挑眉:“老公?”
“……”
等等!这是林粤第一次叫自己老公?
大概是过于震惊,叶慎安的嘴竟然张成o形。而等他回过神来,林粤已经把一双鞋直接丢到了他手里。
他低下头,哀怨地看了一眼鞋子,感觉五味杂陈……算了,老子姑且就吃这一回亏,下回免谈!
傍晚的霞光逐渐笼罩住纪龙德河的左岸,他们的车终于在天黑之前顺利抵达了克里斯先生的酒庄。
克里斯亲自来迎接他们:“路途遥远,辛苦了。”
林粤笑得礼貌:“克里斯先生客气了,是我们打扰您了才对。”
叶慎安也跟着笑,目光不禁扫过跟在克里斯身后的那个“小尾巴”——是张清秀的华人面孔。
他的好奇心上来了:“酒庄原来有华裔员工?”
克里斯回头看了童岸一眼,笑着否认:“lucile可是地道的中国人,这次想要推荐给二位的thedarling,就出自她手。”
林粤似乎对这个“小尾巴”有些兴趣,偏过头,开始打量她。
“小尾巴”似乎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两位旅途幸苦了,我是lucile。”
叶慎安觉得这姑娘实在挺可爱,但也仅止于可爱。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酒庄去,叶慎安边走边舒展着筋骨,视线越过繁茂的草地,望向不远处青翠的葡萄园——但愿在这里,他能享受到一个美好的假期。
酒庄的厨房一早就绪,开胃酒、头盘、法式清汤依次呈上,还有专门的侍酒师为大家斟酒,这一餐温馨却不失隆重。
林粤似乎对克里斯口中的thedarling很感兴趣,热情地和“小尾巴”聊了不少。
叶慎安对葡萄酒没什么研究,压根没听她们的谈话。望着院内漆黑的树影,他再次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小姑娘,有没有遇见更美的春天?
忽然间,他听见林粤在叫他:“老公,我看这里的酒还不错,反正接下来我们也没有安排,在这里多住几天?”
飘远的思绪被毫无防备地扯回来,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可以啊,你开心就好。”
晚餐结束后,克里斯和“小尾巴”便起身告辞了。厨师与侍酒师也相继下班离开,偌大的餐厅,如今只剩下林粤与他两个人。
夜阑静寂,是个好天。浑圆饱满的月亮悠然地挂在天的那一边,仿佛天真得从未识过人间的聚散。
有风拂过。
林粤拿过酒瓶,为自己斟上了半杯红酒:“老公,刚才你在想什么呢?”
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谓,不过也无所谓……叶慎安托腮,凝视着对面人的眼睛,狡黠地勾起嘴角:“想你。”
“噢,这样吗?”林粤回看他,无辜地眨眨眼,“那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呵,老子还真没看出你哪儿受惊了。
气氛似变得有些微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二人俱是回头。
一刹间,叶慎安愣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他还以为,她正在巴黎。
不,不止她,还有程少颐……更甚至,刚才一起吃过饭的“小尾巴”也在!众人面面相觑。
叶慎安努力组织着语言,寄望能让场面显得自然一些,然而不及他开口,酒酒已率先跟他们打了招呼:“嗨,二哥、二嫂,真巧啊……”
……
没人搭话。
林粤的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桌面,一下、两下……脸上挂着的,是无懈可击的笑容。
叶慎安不由往后仰了仰身子,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很好,程少颐稳住了,酒酒稳住了……唯一没能稳住的,大概只有那条可爱“小尾巴”。她正尴尬地左顾右盼着,仿佛寻找这诡谲气氛的突破口。
令人窒息的沉闷中,程少颐鲜有地主动开口了:“慎安、小粤,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童岸。”
林粤镇定的脸上难得浮起了一点儿讶色:“lucile是你的女朋友?这世界还真小啊。刚好,我很喜欢你女朋友酿的酒,要不,大家一起喝一杯?”
“好啊。”竟然是酒酒在附和。
“……”
叶慎安后知后觉地开始头痛。他偏头,慢悠悠地给林粤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差不多得了。
林粤当然看到了,也读懂了,于是她投桃报李地回了他一个眼神——搬椅子去。
“……”
还真是个美好的假期。
酒过三巡,叶慎安抱着酒瓶开始发疯:“都说有缘千里来婵娟,你们快看,今夜的太阳是多么圆!”
一旁程少颐黑着一张冰块脸无动于衷,倒是“小尾巴”极担忧地看着林粤:“叶先生他还好吧?”
林粤淡淡地瞄了一眼叶慎安的脸:“还能喝吗?”
“放心,我喝完这些,还能给你们打一套太极拳!”
“……”
林粤起身,将身边的叶慎安从椅子上拽起来,架在自己的身上,朝众人微微颔首:“抱歉,我看今晚就到这里吧。”
程少颐不置可否,童岸则拼命点头。坐得最远的酒酒像是在走神,沉默了半晌,最后是低声说了句“好”。
林粤微笑:“我老公平时可是三杯倒的酒量,今天算超常发挥了。不错,没给我丢脸。”
从餐厅回克里斯为他们安排的房间需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林粤抬头望天,枝枝蔓蔓的花架遮住了月亮泰半的脸,稀薄的月光仿佛海上升起的迷雾,笼住叶慎安那张醉意蒙眬的脸。她抿唇,果断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叶慎安毫无防备,整个人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一双眼迷茫地看着她:“怎么了?”
“来吧。”
“嗯?”
“表演太极拳啊。”
“……”
他觉得自己能答应跟林粤结婚,一定是因为撞了邪。
入夜后的酒庄极安静,林粤打开房门,径自走进去。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身后响起叶慎安的声音。
林粤一回身,就看见半倚着门框的叶慎安。酒庄的走廊是开放式的,他周身浸没在月的光晕中,像希腊神话中风流不羁的神祇。她眼中缓缓凝起一层薄冰:“你先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门关上,林粤走到自己的行李箱跟前,翻出化妆包,开始卸妆。
十分钟后,围着浴巾的叶慎安走了出来。她看了他一眼,错身进了浴室。
再出来时,叶慎安竟然还没睡,正独自坐在露台吹风。
“不是喝醉了吗?”
“不是要我表演太极拳吗?”
林粤愣了愣,失笑:“看来是生气了?”
叶慎安没回答。
林粤抱着一双手,望向黑漆漆的远方,是嘉许的语气:“不错啊,起码忍到了现在。”
叶慎安蓦地起身,朝她逼近。他眼中明明盛着一汪怒海,犹如狂风卷浪,然而扑到岸上,却只剩零星的水花,声音里竟还带笑:“差不多得了呗。”
林粤挑起下巴,歪头笑看着他,一只手指肆无忌惮地滑过他裸露的胸口:“这不是如你所愿,提前回来了吗?”
“林粤。”
“叶慎安。”
“睡不睡觉?”
“睡啊。”
林粤伸了个懒腰,信步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一边。
忽然间,她感觉睡袍的腰带一松,一双手自身后将她的腰紧紧勒住。她缓缓吸了口气,没回头:“我今天心情不怎么好,可能不会太配合。”
“刚好,我今天心情也不太好,可能不会太温柔。”
“是吗?”她转过身,双手环住他的腰,扬眉,嚣张地笑了,“那不如我们来试试——谁才是更不开心的那个。”
天刚蒙蒙亮,叶慎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朝楼下宽阔的草坪走去。还不到酒庄的营业时间,四下空荡荡,只偶有几声鸟的啼叫。他随便找了一块背阴的地方躺下,闭目养神。
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蹿进他的耳朵:“慎安。”
叶慎安慢条斯理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少颐?真早。”
“你比我早。”
“哈,我这是一夜没睡。”
“你昨晚不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
叶慎安顿了顿,朝他使了个眼色:“关键时刻,男人得会演戏。”
程少颐的嘲讽之情溢于言表:“有人信了?”
“起码,酒酒信了。”
叶慎安说着坐起身,自顾自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终归是避免不了,和这个人谈及酒酒。
“还喜欢酒酒?”耳畔是程少颐尖锐的声音。
天底下大概没有比刺激程少颐更令人快乐的事,叶慎安故意耸耸肩:“嗯。”
程少颐果然怒了:“明明是结了婚的人。”
叶慎安抱起一双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欣赏了一遍他的怒态,感觉颇满意:“被你这么说,我可是一点也不会觉得惭愧。反正,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吧。”
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但程少颐却突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主动换了话题:“什么时候走?你应该明白,酒酒不太想见到你。”
叶慎安不语,他明白,这才是他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
“我当然知道。”
“到底什么时候?”
“那得看我老婆的意思。”
“叶慎安!”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昨晚我已经和她谈过了,我们一会儿就会离开。放心,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令你最爱的酒酒不开心,哪怕是我也不行。”玩笑就到这里,叶慎安说罢扬扬手,转身欲走。
“慎安。”程少颐又叫住了他。
而他并未回头:“什么?”
“当初你……为什么不争一争?”
叶慎安终于驻足,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许久,风中飘来他淡淡的声音:“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因为,我不够爱她吧。”
程少颐很快被叶慎安甩在身后。
太阳已完全升起来,耀眼的光线落到他眼中,叶慎安微眯起眼,望了一眼远处的葡萄园,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他忽然掉头,往那个方向走去。
马上就到丰收的季节了,和垂在枝头的果实看上去同样诱人的,还有架旁开得浓艳的玫瑰。说也奇怪,葡萄与玫瑰明明是两种完全无关的事物,但放在一起,却意外和谐,丝毫不显俗气。
他点了一支烟……酒酒过去,好像很喜欢玫瑰。
但叶慎安从没送过她玫瑰,不仅玫瑰,连一样像样的礼物都没有,光顾着带她四处闯祸了。
那时他“废柴”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也甘于如旁人口中那样“堕落”,反正在世间,人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属于他的那个,应该便是作为优秀哥哥的陪衬,不学无术的小儿子了。
他本是这样想的,但哥哥却突然离家,还不惜断绝和叶家的关系。那个愁云惨淡的冬天,叶慎安刚度过了自己二十四岁的生日。作为家中唯一剩下的儿子,叶家二老在消沉了一段日子后,雷厉风行地进行起了“继承人”的迅速养成。大概深知他不成器的个性,明里暗里,家里人也开始为他寻找合适的对象。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夕间结束了,叶慎安身上担起了原本属于哥哥的那份责任,他所习惯扮演的角色变了,新的剧本已搁在了他手边,他无法视而不见。
酒酒在来年春天向他提出了分手。
就像他记忆中的那样,那真是一次和平的分手。分过手后,他还和周公子一道去喝了场酒。
周公子事后跟人提起这件事,总是语气浮夸:“啧啧啧,叶二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被程家的小姑娘给甩啦!太惨了,你知道吗?小姑娘甩了他之后没多久,就潇洒地一拍屁股,跑去美国学摄影了。我们家叶二啊,也是个受过伤,有故事的男人呢!”
每当这个时候,叶慎安总免不了一番插科打诨,必要时还装出一副凄惨相,以配合大家对他的同情心。
但他心里清楚,是他放弃了酒酒。酒酒只是遵循他的心愿,率先为他做了抉择。
有时一段感情无以为继也可能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彼此都清楚,无法再为对方付出更多了。酒酒深谙这个道理,才会选择在一切变得难看之前,先道了“再见”。
所以,现在他哪里还敢喜欢酒酒呢?喜欢一个人也要论资排辈的,而他叶慎安,刚好没有。
但,还是忍不住想气气程少颐。作为酒酒没有血缘的哥哥,过去那些年,他是以什么样的目光在看酒酒,他最清楚不过——因为,他也曾以同样的目光,看着她。
但他明白的,酒酒不会属于程少颐。他们的处境,是同一个道理。
所以,只能是别人。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人……一想到这里,叶慎安忍不住埋头深吸了一口烟,真不知该感到开心,还是难过。
林粤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上一回她一觉睡到这么晚,还是没上小学的时候。妈妈亲自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让人送到她的房间,还认真为自己挑选好当天要穿的衣服。林粤清楚记得,是一件镶着蕾丝花边的翻领娃娃裙——她竟然还穿过那种东西。
翻身下床,林粤疾步走向浴室。花洒打开,温热的水淌出来,她低头检视自己的锁骨,神情一滞,很好,叶慎安果然言出必行,很不温柔。
洗漱收拾完毕,在多花了三分钟的时间用遮瑕膏仔细地遮住那道刺眼的吻痕后,林粤拨通了克里斯先生的电话:“关于供货的细节,您现在是否有空跟我商谈?”
“好的,我在办公室等您。”
“十分钟后见。”
挂断电话,林粤走到行李箱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平底鞋,最后是将高跟鞋拿出来换上了——和叶慎安的蜜月,到此结束。
“咚咚咚——”
极其礼貌的三声叩门后,办公室内传来老者的声音:“请进。”
林粤拧开门把,走进去:“您好。”
克里斯先生微微颔首,语气听上去颇有些意外:“我以为您还要留在这里多休息几天,不必急着做决定。”
“真是抱歉,计划有变,我和先生今天下午便要离开了,所以才会唐突致电您,希望能尽快确定好关于供货的细节。”
“今天下午便要离开?”
“是的。”
“真是太可惜了,作为庄主,没能好好招待您和您先生,是我的不周……”
“不不不,您太客气了,您的心意我已经充分感受到,感谢您的款待。”林粤说着,视线稍稍朝窗外的葡萄园瞟了一眼——叶慎安,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顿了顿,她重新看向克里斯先生,微笑道:“我们的酒店下个月即将开业,已储备好部分葡萄酒,但我还是希望‘thedarling’能尽快进驻我们的酒廊,作为明年初春平价系列的主推。关于价格和数量,稍后我会发邮件跟您确认,合同您可以先按照过去的标准拟定草案,我们再商榷具体细节。”
克里斯先生颔首:“没有问题。”
“那么,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对了——”说到这,林粤低头打开了随身的包,翻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名片,递过去,“能否帮我将这张名片转交给lucile,告诉她,若是今后有空回国度假,欢迎她来我家做客。”
“好的。”克里斯眉目舒展,笑着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林粤开始收拾行李。
按照睡前她与叶慎安约定的那样,下午他们就要从酒庄离开了。
“你还想去哪里逛逛?罗马、威尼斯、马德里……我都可以陪你去,只要你开心。”叶慎安说这话时,窗外的胧月刚好被一片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乌云遮住,天地昏暗,犹如他那张扯掉温柔假面的脸。
林粤哼笑一声:“除了法国。”
“嗯,除了法国。”
短暂的沉默。
林粤情不自禁地又笑了一下:“行吧,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三个月太短,得在我那里住一年。”
“林粤,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不要得寸进尺’。”
“那你又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嗯?”
“我偏要得尺进丈。”
叶慎安的瞳孔微微放大,又骤然收缩,是淡淡的语气:“哎,怎么办,我心情似乎又不太好了。”
“刚好,我也是。”
那么……他们对视一眼,叶慎安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再次俯身吻下去——不如就看看,谁先死在谁手里。
和酒庄的人道过别,工作人员帮他们将行李放进后备箱。
叶慎安一脚踏入驾驶座,不忘瞥一眼旁边的林粤:“真不去旅行了?”
“不了。”
“好吧,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朝她笑了一下,极尽甜蜜。炽烈的阳光照亮他的脸,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暗影——一夜过去,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没关系的叶二。
但林粤清楚,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车子驶出酒庄,一路畅通无阻。道旁蓊郁的山川连绵起伏,空气中弥漫着花与草的腥香,林粤一路东看看西看看,神情轻快,仿佛丝毫未受昨天那件事的影响。
车过了一道弯,她找他要烟:“给我一支。”
叶慎安颇震惊:“你要抽烟?”
“偶尔。”
“……在收纳箱里,打火机也在。”
“好。”
果然在箱子里找到,林粤抽出一支,为自己点上。
她姿态娴熟到令叶慎安心神一晃:“我以为你不抽烟。”
“哦?为什么这么想?”
“大概是见证了你的高中时代,觉得你和我不一样,不是一道人。”
“不是一道人?”她细味他的话,蓦地笑起来,“也是哦,任谁都不会想到的吧,‘不是一道人’的我们,最后竟然会结了婚,现在甚至还坐在同一辆车上准备去机场,完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一道人’。”
叶慎安愣了愣,附和地笑了:“是呢。”
林粤放下半截车窗,午后燠热的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她似乎突然来了兴致:“来,说说看……”
“嗯?”
“在你心中,我曾是个怎样的人?”
“……”
反正不是现在这样的。
见他沉默,林粤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是不记得了吧?”
“不是……”
怎么可能不记得,她可是给他童年造成不可磨灭阴影的罪魁祸首。别说现在忘了,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忘掉!
叶慎安清晰地记得,那是他人生中参加的第一场葬礼。
春天刚刚到来,城市被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新绿淹没,清晨才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空气里难得充满了湿润的气息。
多么美好的周末啊!
刚过七点,叶慎安便被爸爸亲自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他甚至走进了衣帽间,从里头捡出一件过年做的黑色小西装来,放到他跟前:“赶紧换衣服,我们要出门了。”
年方六岁的叶慎安被这庄严的架势吓坏了,瞌睡彻底醒了过来,不确定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叶父瞅了瞅小儿子,叹气:“去参加葬礼。你别磨蹭了,赶紧起来收拾好。”
载着叶家四口的轿车一路往城市的另一头去,越来越大的雨水冲刷着挡风玻璃,叶慎安默默观察着窗外的雨景,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低沉。
虽然人去世是一件很难过的事,但他们之后会去更高更漂亮的地方呀,昨天家里的阿姨才跟他讲了睡前故事,说人死掉之后,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所以天上才会有那么多星星,一闪一闪的,像妈妈首饰匣子里的钻石项链。
车开了很久,最后在一栋建筑门前停了下来。有人出来迎接他们,为叶慎安撑起伞。
伞下的小叶慎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栋房子——感觉并不怎么特别嘛,这个传说中举办葬礼的地方。他乖乖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往里头去。
刚进了大门,叶慎安就被眼前的画面狠狠吓了一跳。厅内摆满了白的黄的菊花,正对着大门的墙上,还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肖像。相中人和自己的妈妈差不多一般年纪,是个特别漂亮的阿姨。
空气弥漫着一股只在寺庙才会闻到的奇怪味道,叶慎安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周,才发现这里人很多,大家低声交谈着,无人留意到小小的他。
这时,他听见了爸爸的声音:“慎平、慎安,过来……跟林叔叔问好。”
哥哥先一步走了过去,他也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一抬头才发现,这个林叔叔,他之前是见过的,不过只有匆匆一瞥。
和林叔叔问过好,又被爸爸按着上了三炷香,叶慎安被打发到了一边。
外头还在下雨,时不时有吊唁的人进来,经过他,径直往肖像的方向走去,点了香,三叩首,再走到一边。循环往复看了好多遍之后,叶慎安不禁打了个哈欠——葬礼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趁哥哥和爸爸不留意,他在大门口摸了把不知是谁的雨伞,悄悄溜了出去。
殡仪馆后头是一片茂盛的草地,再远一些,则是墓园。
叶慎安自然没打算走那么远,决定只在草地这块儿随便逛逛,免得时间耽误太久,回去挨骂。
他往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草地尽处依稀是蹲着个人,好奇心促使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了条漆黑的裙子,长及肩膀的头发上别着一朵小白花,正“呜呜”地抽噎着,感觉到他的存在,也没有抬头。
她已经浑身湿透了。叶慎安觉得她实在可怜,把伞往她那边挪了挪。
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林粤终于舍得抬起头。
叶慎安定睛看了看她的脸,顿时觉得她更可怜了,这眼睛,完全哭成了两颗小核桃嘛!
他觉得作为男子汉,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你别哭了,阿姨说了,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只要我们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了!”
他觉得自己的这番说辞十分恳切,虽然不一定能让她止住眼泪,但起码,能让她感觉安慰一些。
然而双眼哭成核桃的林粤,却仅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能说出这种没头脑的话,一看就是个被爸爸妈妈宠坏了的小少爷。
妈妈……一想到妈妈,林粤的泪水再次涌出了眼眶,她忽然决定戳破他可笑的幻想:“人死之后,只会被烧成灰——风一吹,就没了。”
“……”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接受爱的教育的叶慎安哪里受过这种打击,硬是张大嘴愣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粤的话伴随着呼呼的冷风不断回响在他耳畔,叶慎安不由开始幻想,自己的爸爸妈妈被烧成了林粤口中的那捧灰……真实的恐惧令他“哇”一声,哭了出来。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了——以林粤离去的背影和叶慎安的哭声作结。它是叶慎安每回想一次,就忍不住瑟瑟发抖的存在。
想到这儿,叶慎安不禁偏头看了林粤一眼:“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你这个人一点儿都没变。”
“嗯?”
“没什么。”与其和她探讨这段羞耻的黑历史,不如说点轻松愉快的,“说起来,我们竟然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高中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