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语菁来时,手头捧了束艳丽的红玫瑰,大概百来支,阵仗大得跟求婚似的,叶慎安看得心惊胆战,这女的该不会是脑子一抽,感动到想对林粤以身相许了吧……
梁语菁自花束后探出半张脸:“别惊讶,我就是觉得那些康乃馨啊,小百合啊,都太小清新了,跟您不配,您就适合这样的!”
林粤听罢微微一笑,转身看叶慎安:“去帮我弄个瓶子插上呗。”
“我到哪儿找那么大个瓶子啊?”
林粤低头看表:“商场还没关门,要不你跑一趟吧?”
“……”呵呵,有病就是不得了,越来越会使唤人了。
叶慎安悻悻起身,擦过梁语菁身边时,不忘低声耳语:“话先说在前头,你再让她受伤,我就不客气了!”
梁语菁脖子一缩。等叶慎安走远了,才慢慢挪到林粤床边:“看不出,你老公面上笑盈盈的,生起气来还挺凶……”
“嗯哼。”林粤不置一词。
梁语菁自知理亏,不敢造次,立刻回归正题:“林总,我是来付医药费和营养费的。”
“还没结账呢,留个联系方式,回头发你。”
梁语菁点头,视线滑过林粤打着石膏的手臂:“您的手……医生怎么说?”
“前臂中段骨折,石膏外固保守治疗,看恢复情况,差不多四到八周拆吧。”
“要这么久?”梁语菁骤然一愣,连忙朝她鞠躬,“真的对不起,耽误您工作了。”
林粤似笑非笑:“没关系,这伤其实来得还挺是时候……”
“什么?”
“没什么,一点儿私事。倒是你,不跟我解释一下前因后果?好歹我为了保护你,受了伤呢!”
梁语菁神色忽地一黯:“其实就像你上午听到的那样,几年前,我抢了她当时的男朋友,因为这事,我们从朋友反目成仇了。自那之后,她一直回避我,因此放弃了很多工作机会。”
“所以呢?你想补偿她?”
梁语菁自嘲地撇嘴:“我才没有那种觉悟呢,不过是自己想从罪恶感中解脱罢了。可她这个人既别扭又清高,我轻轻松松还给她,她绝对看都不会看一眼,所以……”
“你才故意表现出争抢的态度?”
“呃,但没想到演过头了,我本来只是想冲过去唬唬她的,结果连累你受伤了……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除去医药费,今后您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不收钱。”
林粤沉吟着,最后一摊手:“可惜,论外形,我更喜欢符思。”
梁语菁被她说得一愣,笑了:“那您眼光真不错,我也觉得她什么都比我好,所以才忍不住想从她手里抢些什么吧……不过她看男人的眼光却不怎么样,那个男人……”她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算了,说这些陈年旧事没意思,林总您好好休息吧,我待会儿还有约,先走了,过些日子再来探望您。”
叶慎安抱着个水壶似的花瓶回来时,林粤才挂上电话。她瞄了那瓶子一眼:“哪买的?”
叶慎安喘着气:“南边夜市地摊,五十块一个!”
林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把花束拆开插上,花香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叶慎安正叉腰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林粤忽然拍了拍床单:“慎安,我有事跟你说。”
“怎么?”
“刚才我联系过两边家长了……”
“嗯?”
“在我休养的这段时间里,我想你暂时接手我的工作。当然,正式的讨论会议明天才会召开,到时你需要到场,相关工作也要重新调整分配。但我和爸妈们,都是这么打算的。”
林粤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的侧影:“你应该知道的吧,世悦副总经理的职位为什么会一直空着?”
叶慎安心神一晃,他当然知道。是怕他过分依赖副手,懈怠了对管理的学习。
他沉默着,手指抚过灿烂的花枝。玫瑰虽艳美,花刺却尖锐,他被扎得一痛,恍然回神,偏头朝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真的觉得,我可以胜任吗?”
迄今为止,他都觉得是自己拿错了属于哥哥的剧本。更甚至,如果不是哥哥中途离家导致父母对未来的规划偏离了既定轨道——现在别说要他管理一家酒店,也许就连站在林粤身边的机会都不会有。
林粤静默片刻,反问他:“慎安,你觉得你足够了解自己吗?”
叶慎安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也误解了管理者的意义。一个成功的酒店管理者,其实不需要有雷霆万钧的气势。至于你最在乎的经验,谁又不是从实践开始一步步累积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责任心、观察力、应变能力,这些才最重要的,而这些特质,刚好你全部拥有。还记得酒店评测风波的时候,你在泳池服务过的那位刘竹小姐吗?如果不是因为你观察到她鞋底的水渍,及时处理妥当,我们也不会收到她的好评,从而扭转了舆论风向。还有那位乳糖不耐的郑先生,我这个人,就算百密,偶尔也有一疏,是你刚好填上了我那一疏的空缺……不论别人怎么想你,你又是如何评断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品质告诉我,其实你非常适合做酒店业,甚至,比你那个离家出走的哥哥更适合!”
叶慎安闻言,脚步颤了一颤,内心的震动如涟漪般散开。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林粤朝他笑了一下:“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他沉默,点了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室内安静得只有两人呼吸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叶慎安转过身,走到她的身边,掌心抚过她固定着石膏的手臂:“没骗我?”
林粤抬起头,莹亮的眼珠映出他略紧张的面容:“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可以偷懒不工作。”
“我像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
“所以——”
“你没有骗我。”
叶慎安长叹了声气:“林粤,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想我的。”
明明世上所有人都觉得他走错了片场,拿错了剧本,但眼前这个人却坚定地告诉他,不,这就是属于你的剧本,哪怕有别于你的想象,但你足以胜任。他不是谁的替补,他只是他自己。
“怎么办,我感觉——”
“嗯?”
“想亲你。十下八下不够的那种。”
“欸?”林粤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旋即微笑,“那还不赶紧的!”
第二天上午,病房来了位不速之客。
叶慎安刚一瞅见对方的脸,心里就拉响了十级警报。林粤被他如临大敌的防备架势逗乐了:“你干吗呢,想打架啊?”
陈伟廉冷冰的目光顿时扫过来,眼里写满了嫌弃,感觉像是跟叶慎安打架会脏了自己的手似的。
叶慎安恨恨地磨牙,抬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哪能啊,我可是文明人。”
林粤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不是要回家收拾准备去开会吗?”
“我……”这不情敌来了他不放心吗!
陈伟廉似乎看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倨傲地开口了:“你放心,我对破坏人家的家庭没有兴趣。”
“……”你最好言行一致!叶慎安悻悻地瞥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走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听就是故意的。林粤忍俊不禁,偏头看着陈伟廉,鼻子轻轻嗅了嗅空气,神情似有些讶然,却很快释怀:“换香水了?”
“嗯。”
“也是时候换了呢。”林粤轻松道,“怎么,来探病?”
“不然呢。”
“那好歹备份礼物啊,没礼貌!”
陈伟廉微微一怔,淡淡笑了:“我以为我的祝福,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林粤……”他快步走向她,居高临下地对上她错愕的眼神:“我是来祝福你的。”
陈伟廉说罢停了一停,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林粤抬眼,语气欠欠的:“那你说来听听,我给评断评断。”
陈伟廉被她逗得愣了半晌,她是真变了。却不是因为他。
也许世上有无数人能够重来,但他没有那样的幸运。有一刹的失落,他很快肃清情绪:“林粤,我是想说——也许未来每当我回想起你,还是会为了当初没有为那段感情倾尽全力而遗憾,但和遗憾相比,我更希望你得到你最想要的。这也是我当初选择跟你分开的原因之一。我希望你快乐。”
林栩拎着大包小包找到病房门口时,陈伟廉正跟林粤聊天。她捂着脸,从指缝中偷看他们——妈呀,这画面也太和谐了吧,换姐夫搁这儿,保管气得七窍生烟!
她啧啧感叹着,里头蓦地传来林粤的声音:“你杵在门口当柱子呢?”
被发现了!林栩讪讪,赶紧捋捋头发,把堆在地上的一堆礼物搬进去。
林粤吃惊地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补品:“你往我这儿搬家呢?”
“没有啊,就是给你补补!”林栩匆匆放下东西,拍拍手,心虚地瞄了陈伟廉一眼,转身就要走,“那啥,姐,东西送到了,我先走了哈!”
“等等——”开口的人竟然不是林粤,而是陈伟廉。
林栩惊了个呆,嘴巴完全合不拢了。
“正好我也准备走了,一起吧。”
“啊?嗯,哦……好。”
林栩紧张地攥紧了衣角,一颗心鼓到了嗓子眼,不确定他有没有消气,还是准备再顺道说教她几句。明明她已经深刻反省过了啊!最近也老老实实没去餐厅了……
一出电梯,林栩脚底抹油,拔腿要溜,陈伟廉的声音却在身后拴住了她:“林小姐。”
“啊?”林栩慌乱地转过身。
“喝咖啡吗?”
“……啊?”
和姐姐谈过恋爱的男人,果然不是一般的男人。
林栩坐在沙发里,不禁陷入了“我为什么会答应跟他来喝咖啡”的迷思。可能,还是因为她对陈伟廉有好感吧,虽然她已经完全不敢对他有非分之想了。
她一脸茫然,对面的陈伟廉则从容开口:“之前的事,我后来想了想,当时没能考虑到你的心情,不小心说了重话,我很抱歉。”
“没事没事,”林栩连连摆手,“我从小接受的是打击教育,内心很坚强的。”
“……”陈伟廉好像有点接不上话,停了停,微微颔首,表示接受。
林栩发现自己的小心脏又开始咚咚咚了……
正巧服务员送咖啡过来,为了掩饰情绪,林栩迅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眼光倏地一亮:“欸,这个豆子是瑰夏?”
陈伟廉自杯中扬起脸:“林小姐喝得出?”
“嗯……”林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挺喜欢捣鼓咖啡的,以前还特意去学过烘焙呢。这个豆子吧,烘太浅会出杂味,太深也不行,损花香气和酸度,我当时可是失手了好几次才烘出满意的……没办法,人比较笨。”
林栩说得头头是道,陈伟廉默默听着,嘴角不觉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竟然是同好。
意识到自己话太多,林栩赶紧噤声,默默低下了头。
一杯咖啡喝完,陈伟廉要回酒店准备工作了。结过账,林栩跟着他站起来,一起去门外开车。陈伟廉坐进驾驶座,正要发动车子,意外发现林栩一直站在自己的车边,没动静。他奇怪地看着她。
林栩纠结许久,终于心一横,咬牙,拢着手朝他喊:“那个,william,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你不要误会,就是普普通通那种朋友……”她心虚地别开了脸。
“可以。”是陈伟廉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
林栩心中顿时跟过年似的炸响了烟花——果然,女人有了事业,就什么都有了!她以后一定要更努力地工作!
转眼新年,元旦假期后不久便是林伟庭的生日。林粤虽在住院,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刚好最近酒店的事务交给叶慎安负责,她正好能抽出时间来准备这件事。最重要的是,她有话跟林伟庭说。
自从妻子过世,林伟庭便再没有对“庆祝生日”这种事上过心,林粤这次主动提出要回家替自己过生日,他听完不禁一愣,语气生硬:“这么多年都没庆祝,突然折腾个什么劲儿?”
林粤第一次端出了不讲理的态度:“不行,我说要过就得过!”
林伟庭被她的说法镇住,挂断电话后老半天都没能回过神。不应该啊,女儿不过是结个婚,怎么结得人都转性了?
虽然一肚子疑惑,但林伟庭还是交代家里的阿姨,提前备齐一桌丰盛的饭菜。过不过生日另当别论,就当是女儿的回门宴吧。
林伟庭生日当天,林粤一早将备好的礼物装进了后备箱,转头交代叶慎安:“记得先去黑天鹅取蛋糕。”
叶慎安笑盈盈地应承下来,难得老婆有心哄老丈人开心,他当然乐于配合。
路上林粤像在想什么心事,沉默得紧,叶慎安不习惯她不讲话,主动找话:“你就不关心一下我最近工作顺不顺心?”
林粤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顺心吗?”
叶慎安不满地撇嘴:“你这样,我会误会你没有诚意……”
林粤目视前方,语气泰然:“你没误会,我本来就没有诚意。”
“……”就不想跟他聊天是吧?晚上看他怎么收拾她!
“你是不是在想,晚上怎么收拾我?”
“……”你这是最近不上班的工夫,去学读心术了吗?
叶慎安当然矢口否认:“不,我正在认真反省,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我的老婆不愿意跟我聊天。”
“你没做错什么,”林粤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容,“我只是在想,待会儿怎么跟我爸开口……”
“什么!你怀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林粤张口结舌:“叶慎安,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叶慎安品了品,觉得这话不太对,当即变得气呼呼的:“林粤,话可说清楚啊,我怎么就看得起自己了?”
虽然他觉得他们的感情才刚拨云见日,还没进入稳定期,现在计划这事儿赶了点,但现在林粤竟然质疑起了自己的能力,他觉得有必要好好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了……
一路琢磨着如何让林粤看得起自己,车很快就开到了林家。
阿姨出来迎接他们,顺便帮着把东西拎进去。林伟庭已坐到了餐桌前,见到他们,言简意赅地招呼:“到了?过来吃饭吧。”
“爸,生日快乐!”叶慎安殷勤地迎上去,将怀中捧着的蛋糕摆在了桌上。
林伟庭听罢微微一愣,不太习惯这种热情的氛围,但知道女婿是一片好心,遂轻轻点了下头:“先坐吧。”
林粤拉开椅子入座,面对林伟庭持重惯了的脸孔,像酝酿了很久,终于挤出一句:“爸,生日快乐!”
叶慎安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她这个拘谨的样子,也太可爱了吧?
林伟庭的反应则更夸张,握在手里的筷子直接掉在了桌上。
见气氛僵硬,叶慎安赶紧催促二人:“你们别顾着发呆,都动筷子啊,我早上起晚了没吃,现在要饿死了!”
林粤回神,眼角的余光剜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谁早上吃了三个煎蛋,饿死鬼变的吧!
但饭桌上的气氛明显回暖了,林伟庭率先拾起掉落的筷子:“吃吧,我特地让阿姨做了你喜欢吃的菜……”
吃过饭,阿姨留在餐厅收拾,叶慎安则一早打定主意要参观一下林粤的少女闺房,筷子一放,便上楼没了踪影。
林伟庭泡了茶出来,看一眼林粤:“到院子里陪我坐坐?”
林粤点头。
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北风呼呼地吹,吹得天空一派明净晴朗。林粤捧杯,抬头看天,默了默,长长呼了口白气:“爸,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嗯?”
“当年那个姚阿姨,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林伟庭被问得怔住,一双眼久久盯住粗瓷杯底的纹路,良久,轻声道:“因为我以为,你不喜欢。”
在重新择偶这件事上,林伟庭一直态度明确,家世背景都不重要,但林粤必须喜欢。那时林粤在念高中,他曾经试探着放她们单独相处,自己则在暗中观察,但很显然,林粤虽然表面上从不拒绝,但态度上始终十分冷淡。他知道女儿在这方面随自己,有什么绝不会拎上门面来跟自己坦白交流,只好想了个迂回的办法试探她,说放学跟姚阿姨一起吃饭,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结果林粤没有来。不仅没有来,回家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有哭过的痕迹。他心里自然有了答案,第二天就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他不能找一个女儿不喜欢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哪怕他喜欢。
“爸,其实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一想起妈妈……就会难过。”林粤垂下眼帘,疏疏的阳光穿过睫毛,落在她光洁的脸上,“但是爸,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能够对妈妈当年生病去世的事释怀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都没有准的,你今后要是遇到喜欢的人,记得务必把她娶回家,无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都会打心眼里喜欢她……这些年你过得一定很寂寞吧,我希望你不要再孤单了。”
林伟庭被她这一席话搅得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道:“喝茶。”
“嗯。”
“我知道了。”
“嗯。”
头顶有一列雁鸟飞过,雁过留痕。林粤心中难免涌起淡淡的伤感,错过的选择,终究是回不去了,她只能寄望,未来会有新的幸福在等他。一定,会等到的吧。
送林伟庭回房午睡后,林粤才慢悠悠往楼上自己的房间去。
自大学毕业回国,她便搬出去独居,这间房已有很多年没有住过人了,别说叶慎安好奇,她自己也想重温一下过去的岁月。
推开半掩的房门,某人居然跟大爷似的躺在她的床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是震惊的情绪:“老婆,我真的没有想到……”
“嗯?”
“你高中毕业之前竟然一直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哦,什么样的房间?”林粤眉心一拢,抱着一双手盯着他,“说说看。”
叶慎安迅速斟酌了一下被揍的可能性,连忙笑着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就很正常的少女的房间呀……你看这些蕾丝窗帘,多精致啊,还有这个粉色的家具,一点都不俗气,简直是清新中透着高级,高级中充满气质……”
听他这么瞎掰还挺有趣的,林粤鼓励地看着他:“不错,继续。”
“……”继续个屁啊!他已经掰不下去了。
从缀满蝴蝶结的缎面床单上坐起来,叶慎安沉痛地和林粤对视:“告诉我,这不是你的品味!”
林粤凉凉瞥了他一眼:“请注意你的措辞,你正在诋毁的,是你去世丈母娘的审美。”
“……”
见叶慎安一脸吃瘪的表情,林粤倏地一笑,扯了扯他的脸:“怎么,怕了?”
叶慎安拼命点头:“当然,我不能对丈母娘不敬!”
“乖。”林粤满意地松手,视线越过他的脸,扫视房间一圈,“怎么,有发现什么了不起的‘宝物’吗——”说罢她故意暧昧地递给他一个眼神:“好比你房间里《新华词典》那种……”
“……”欺人太甚啊你!
瞅准机会,叶慎安猛地拽住她的手,直接将人按在了床上。他的唇瓣轻轻擦过她的耳垂:“你算么?”
林粤浑身一颤,脸红得要几乎滴出血来:“我爸还在睡觉呢……”
“嘘——所以你不能出声。”他就不信,这样她还敢看不起他!
时隔月余,周世嘉仍时不时想起那天。老房子楼道昏暗,灰尘在空中飘摇,最后却落地无声。周世嘉望着脏兮兮的地面发呆,悻悻点了一支烟。距离夏筱筱上楼过去了大半个钟头,她刚跟他说,自己有急事,想接着聊的话,就留在这里等着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真在这里等了她这么久,甚至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又在骗人了。她不是一直在骗他的吗?戴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具,画皮似的,谁能知道,那底下隐藏的究竟是什么脸孔。
忽然,楼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周世嘉神色骤凛,一双眼直勾勾望上去,隐约看见一双女人的脚。准确地说,是夏筱筱的脚。他略吸了口气,咬住烟蒂。
夏筱筱拾阶而下,看见他,惊讶溢于言表:“你还在?”
周世嘉怒极反笑:“不是你让我在这儿等的么?”
夏筱筱轻轻掀了掀眼皮:“我以为你等不了这么久。”
周世嘉突然不说话了。
气氛冰冻得厉害,还是夏筱筱打破了僵局。一双圆不溜秋的眼睛抬起来,黝亮的瞳孔中凝着一层霜凌:“那我们就简单地说吧。”
“嗯。”
“周世嘉,你越界了,所以我觉得不好玩了……我不玩了。”她说罢,抬脚就走。
周世嘉气得把烟蒂往地上一丢,脚下用力碾了几下,一只手不由分说捏住她的手腕:“话说清楚了,是谁先越界的?”
明明她先不由分说敲破他生日的结界的,现在她怎么好意思责怪他越界!
周世嘉这下用了全力,夏筱筱的手腕很快红了一圈儿。垂下的刘海恰好遮住她的眼睛,周世嘉吃不准她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回头,挑眉睨了他一眼:“怎么,要睡吗?”
“……”
“不想睡的话,就松手。”
事到如今,周世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手了。想来的确毫无道理,这场恋爱既然不是为了结婚,那他总该要图点儿什么的吧?但他却松手了,松手了……
这事他硬生生憋在心里月余,就连叶慎安主动跑来关心他失踪女友的后续,他都咬紧牙关,半个字没敢透露,怕被看了笑话。
为什么不呢?
是有一个答案,隐隐约约匿于心底,但他不敢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种虚伪的女人,不值得。还是算了吧,周世嘉顺手将刚拿到的首饰盒丢在桌上,怪他自己无聊,竟然还费事地给她定做了礼物——一枚拇指大的、k金打造的彩票造型吊坠。
看她这么喜欢刮彩票,他本想跟她说,别刮了,我才是你人生最有价值的彩票。周世嘉自嘲地笑笑,人仰回沙发里,缓缓闭上眼。
不该还觉得心动的……但当她冷着一张脸,问自己“要睡吗”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这样的她比跟自己装傻充愣时,还勾人。
拆下石膏当天,林粤匆匆赶往跟夏筱筱约定的地方。
一段时间不见,夏筱筱清瘦了一圈。前段时间林粤住院,她甚至没能来探望,只打了电话,礼物都是差快递送去的。林粤回味了一下觉得不对,逼问下,才知道她家里真出事了。
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夏筱筱不擅长在这种时候主动向人倾诉,更遑论寻求帮助。林粤气得牙痒,石膏一拆,人就来兴师问罪了:“够不够意思啊,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虽然不一定帮得上忙,但好歹该主动知会我一声吧……”
夏筱筱捧着水杯看她,面上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你那会儿不住院了么?大忙人难得休息一下,就老老实实休息好吧!况且我不已经解决好了吗?跟你认错还不行么,今晚就请你吃大餐补偿你!”
林粤心疼地不作声了。夏筱筱抬眼,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突然问她:“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林粤蓦地顿住——这是疗养院,又不是什么风景名胜!
夏筱筱却自顾自道:“我觉得挺好的,设施配套不错,最重要是清净,不该看到的东西,绝对不会看到……”
林粤眉毛一拧:“你妈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爸呀,还有他的新夫人——在电视里看到的,人家作为植物学界的夫妻档,前段时间刚接受了市台的采访呢,说成功培育了濒危物种。听阿姨说,我妈一见那两人,就彻底失去了理智,哭哭啼啼乱砸东西,大骂我爸劈腿,没良心,还一门心思想往外跑,说要去找他们算账……不过这事呢,也不能完全怪她,谁叫她根本不记得了呢,不,应该说是不想记得,他们已经离婚好多年的事实……”
“我本来不想把她送过来的,费用是一方面原因,更多是心存侥幸,寄望有朝一日她能有所好转。但我爸竟然从楼上楼下的邻居那儿听说了她现在的状况,主动联系我,想插手,说可以安排她去接受治疗。我实在不想让他们再有任何纠葛了,就抢先一步把她送了过来。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夏筱筱说完长吁了口气:“反正眼下,我总算能暂时喘口气了……人类真的好奇怪啊,可以接受植物的死亡,动物的死亡,甚至人类自身的死亡,为什么偏偏不能接受爱情的死亡呢?明明爱情比这些实物,都要来得脆弱很多吧……”
作为这对陌路夫妻的女儿,夏筱筱亲眼见证了一段爱情从热烈到消亡的全过程。想想就很可怕啊,明明没有第三者插足,两人却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渐行渐远——父亲志在研究,母亲却志在父亲,分歧终于将彼此有过的爱意、热情、期待磨蚀殆尽,婚姻终于只剩一个丑陋的躯壳。最后,壳也碎了。可哪怕这样,妈妈还是不肯松手,宁愿继续沉浸在风化的幻象里,怀抱着记忆的残骸,自欺欺人地生活。
与其说这样的成长经历让夏筱筱不相信爱情,不如说,这令她觉得婚姻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爱情的发生和消亡并不会因为婚姻的存在而有所改变。
可平心而论,在这些年她陆陆续续谈过的恋爱里,她从没有一次,真正卸下过心防。
只接受恋爱,却不想结婚的女人不等于耍流氓吗?她不想浪费时间跟人解释个中缘由,索性把所有尖锐的棱角统统藏了起来。呈于世人眼中的这个她,可爱、善良、温柔,有一副我见犹怜的皮囊,她觉得没什么不好,直到遇到周世嘉。就像动物的本能,她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和同类恋爱是什么感觉?她忍不住想试试。试着试着,却开始贪心,也开始畏惧——他们竟然都好奇起了真实的对方。
可明明真实的他们,一点儿都不可爱,更不好爱。
“对了,我听说周公子最近过得挺苦呢。”
话题还是被林粤绕到这上头,夏筱筱一早有心理准备,语气平静:“听你老公说的?”
“嗯。”
“有多苦,说来听听。”
“茶不思饭不想,说离出家不远了吧。”
夏筱筱一下子没屏住,笑得手一抖,杯中的水溅了出来:“唬人呢,他那种人能出家?红尘就算真有一万丈,他也会嫌扑腾起来不够宽敞吧?”
“你真这么想的?”
“那我还能怎么想,想他情深似海,矢志不渝——”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的……”
“那你应该先问问我,他知道真实的我是怎样的吗?”
“他知道了?”
“差不多吧。”
“所以你们才分了?”
“是啊……”夏筱筱掏出纸巾,慢条斯理擦着袖口的水渍,眼睫低垂,“所以他跑来找我兴师问罪,但我正烦着呢,没工夫和他掰扯,就干脆说不和他玩了。不过事后想想,多少有点儿后悔。”
“嗯?”
“没睡到啊,亏大发了。”
林粤默了默,唇角轻轻一勾:“那,要地址吗?”
一件事结束时,她喜欢把所有的枝蔓都清楚斩断。现在回想起来,高中毕业那年偷亲叶慎安,应该也是怀抱着这样的目的。不是创造回忆,就是想干干净净结束。可谁能想到,多年后,这件事竟成为了他们感情的契机。
林粤意味深长地看了夏筱筱一眼,说不定,于她而言也是呢?
夜深,周世嘉被一阵敲门声吵得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这时间,谁啊?
最近他在脑门上挂出了“失恋中,暂停营业”的牌子,大家都识趣地没敢登门叨扰他,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然而洗澡称重竟然还瘦了两斤。这体验前所未有,他新鲜得不禁对镜转了一圈,要不以后别去健身了,就多失几次恋得了呗。
高兴了没两分钟,心情又渐渐沮丧起来,这世上又不是谁都是夏筱筱,能附带免费的减重功能……周世嘉满肚子郁闷,披上外套骂骂咧咧往门关走,刚一拉开门,人就傻眼了。
檐下灯影昏黄,夏筱筱一袭白色羊绒大衣,飞快地与他对视一眼,纤纤玉指则迅速解开了衣服的纽扣——门襟将将豁开一条口,露出里头精致的黑色蕾丝内衣。
“睡吗?”
“……”
活了二十八年,头一次遇上活的妖精!
“从盘丝洞来的?”他低头瞪她,声音喑哑。
“什么?”
“没什么……”他自言自语着,一只手攀上她的后颈,牢牢扣住,嘴唇则缓缓凑近她的耳畔,“话先说好,这回我可不松手了啊。”
夏筱筱怔住,良久,唇线抿紧:“嗯。”
转天清早,周公子自睡梦中睁眼,意识还有些迷糊。屋里暖气太足,他睡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坐直身体,准备下床倒杯水喝。
忽然间,他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违和感,猛一低头,身旁果然是空的。他怔住,一双眼环顾四周。卧室里一切如常,除了床头柜上多了一张便条,他急忙抓过来——“江湖儿女,好聚好散。”
“……”什么玩意儿?!
有生之年学到的脏话在这一刻根本不够用的,周公子噌的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散你大爷啊散,老子从现在起算是跟你没完了!
林粤出院的第二天是个周六,然而叶慎安一大早就起来了。
林粤难得一觉睡到中午,睁开眼,看见收拾妥当的他,不禁震惊:“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人平时明明能多睡一分,绝不浪费半秒。
叶慎安低头端详了她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当然是因为要跟你做点有意义的事!”
“……”大早上的,禽兽吧?
不想搭理他,林粤迅速缩回被子,闭眼:“我拒绝,我是病人,我很累!”
“可你昨晚上很配合啊?”
“叶慎安!”林粤脸倏地绯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是真有地方带你去,你赶紧起来换衣服吧,我们先吃点东西,准备出发。”
“啊?”
“嗯!”叶慎安再一次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这下林粤彻底蒙了。
车开上高速,林粤才意识到叶慎安是打算出城。
“你要去哪里啊?”
“约会。”
“啊?”
“约会!”他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温柔的笑容如湖水般粼粼漾开,“我们不从来没有好好约会过吗?去约会吧,就现在。”
怀来是个县城,地方不大,因盛产葡萄而闻名。下午五点来钟,叶慎安的车终于开到了目的地官厅水库的附近,他提前找了个地方停车,锁好车门,朝林粤伸出手:“剩下的路,我们散步过去吧。”
林粤垂首,目光在他的掌心逡巡,渐渐,唇边浮起一抹幸福的微笑:“好啊。”
两人手牵着手沿路走,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林粤不觉朝叶慎安的怀中偎了偎。意识到她的举动,叶慎安不觉扬起了嘴角,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他们的头顶是大片而浓郁的蓝,浮云连绵成一线,仿佛一条通往天空笔直的道路。
林粤正仰面看天,忽听叶慎安开口:“在你住院的时候,其实我抽空来过这边一趟,买了个葡萄园。”
林粤惊讶地回看他:“为什么啊?”
“也没什么理由,就想送你一份礼物,想想我们结婚到现在,我好像什么礼物都没送过你。”叶慎安满怀歉意地看了她一眼,“你不会怪我吧?”
林粤怔了怔,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转了转:“会!”
“啊?”叶慎安呆住。
“骗你的!”林粤眉眼弯弯,“不过,其实你已经送过我了哦……”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脸:“那天你愿意提前十分钟走进餐厅,坐在那个座位上等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你都看见了?”
“嗯。”
“所以你比我到得还早?”
“嗯。”
“老婆,”叶慎安笑吟吟地托起她的下巴,“我这是不是……被你算计了啊?”
林粤但笑不语。其实那天在等他的时候,她悄悄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叶慎安迟到一秒钟,她就放弃这个荒谬的想法,不再幻想走进他的世界、他的人生。
“老婆……”
“嗯?”
“等下次葡萄成熟的时候,我们再来约会吧。”
“好啊,然后我要请一个最满意的酿酒师,把那些葡萄酿成酒……”
“听上去很不错的样子!”他低头,心满意足地吻住她。冬日的夕阳映亮平静的水面,也映亮了两人的脸,林粤悄悄睁开眼,偷看眼前人,还好,他提前到了……所以,她赢了。
两人看完葡萄园回程,天已经完全黑了。
车窗外风声啸啸,叶慎安正打算放点音乐来听,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叶慎安的背脊倏地挺直,和林粤交换了一个眼神,将车停在了高速路边的应急车道上。
按下接听键,再打开功放功能,值班经理慌张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飘了出来:“总经理,酒店出事了!客房部刚才有服务员冲到楼下大厅,哭喊着说709房间的客人想要强奸她!我现在正赶上去查看情况,请您赶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