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宫里出了事!”
聆听再三,我和赵钱孙几乎同时嘀咕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听这钟声肯定是大事!紧接着,赵钱孙双眉挤蹙成一团:“这是丧钟!”
宫内传来如此频繁的丧钟,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陛下……崩殂!我顿时间愣住了,仿佛一瞬间感知不到炎热,就连赵钱孙此时也表情严肃起来。这一切毫无征兆,只因陛下尚出壮年!迁都洛阳以来,国师黄良一直身处宫闱之内,听候差遣。作为王朝之内唯一一位圣人级别的药师,从他手里炼出来的丹药,绝非凡品,若非专供王室与少数贵胄,只怕从他手里流出的丹药会被世间修行者,乃至天下各路宗门势力疯抢。有黄良这么一位妙手回春的药师镇守宫内,陛下竟中天岁数崩殂,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永盛三十二年,七月。一个漫长的时代结束了。大周王朝三百载长河中的第十七位君主就此落幕。没有饱受病痛折磨,更非宫闱内斗与权力角逐,歹人戕害,仅仅是因为陛下生性暴躁,加之纵欲过度而猝崩。周哀王享寿四十八载,在位三十三年,其在位期间因点烽火狼烟戏耍十八路诸侯,致使鼎盛大周遭受蛮夷东侵之祸,期间十六年诸侯征伐祸乱,王朝千疮百孔。而今陛下已去,不知王朝的光景会不会一年不如一年?我偷偷心念了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可心里还是不住地期盼着大周能够重回鼎盛时天下来岁的场景,彼时的王朝国力曾是天下百姓的骄傲。当书盟仅剩的这帮客卿都推窗张望和一脸疑惑的议论时,街道上开始陆陆续续响起快马飞驰与急促的锣声。马蹄哒哒,踩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锣声警示过后,便从街道传来禁卫军的喝令声。“陛下驾崩,天下同哀,东都百姓,速速披麻。”
如不是禁卫军疾驰而过发出这道喝令,任谁也不敢相信陛下突然离世。望着一闪而过,只能从书盟二楼窗户窥到禁卫军脑袋的赵钱孙,这时轻轻叹了一口气。“哎,咱们这位靠扛鼎登上大宝的陛下,最终还是被温柔掏空了王霸之气!”
女人香,又被士子文人戏称为温柔乡,赵钱孙这话其实是在暗讽陛下贪恋美色才落得猝崩的下场。咱们这位陛下年少时颇为英武,当年可是凭借过人的胆识在诸侯来畿都朝参时,将象征王权的大鼎徒手举起,正是有了举鼎慑诸侯之功,陛下才在先王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周王朝的继承人。可以说,周哀王之所以能荣登大宝,完全得益于此次举鼎。故而在民间戏曲中有不少举鼎夺嫡的曲目,由此可见陛下年轻时的影响多么深远!可惜蛮夷东侵这个污点,注定会伴随陛下的逝去永远载入史册,成为大周子民永远的伤痛。听赵钱孙说出如此大逆之言,我吓出一身冷汗,赶忙上前关上窗户,提醒道:“这话传出去,要株连加连坐的……”“可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我被赵钱孙反问得无言以对,只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这种沙头的问题,我是不愿意再和他过多讨论。……另一头,陆尧对陛下突然驾崩的消息并未惊讶,他表现得极为冷静,冷静到有些反常。因为常年在山上修行,易点点对于陛下的逝世也表现得很是无感,只是与龟筮里的幼蛟进行嬉戏的陆尧不同,易点点在得知陛下驾崩这件事后,特意席地而坐,在地上摆了一道卦。我对卦象不是很了解,但以我对卦象阵型以及易点点的表情进行判断,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卦。“不用摆弄你那几枚无聊的铜板啦,天下乱相初显,任你如何推演,也难以改变天命!”
陆尧看似是在幸灾乐祸泼凉水,可从他话中的语气来判断,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甚至就在等这个结果。没等易点点用唇枪舌剑回击,狗爷这时问:“你是不是就在等这么一天?”
“也是……但也不是!”
陆尧的回答模棱两可,他似乎还在等其他的东西,显然陛下突然驾崩仅仅是一个开始。他在用衣袖擦拭黝黑蹭亮的龟筮时,明显肥硕许多的幼蛟这时探出脑袋四处张望,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警惕,那灵动的身躯在龟筮中游动着,此时正歪着小脑袋打量这个世界。狗爷望着陆尧手里的小家伙,眼神少有的露出几分和蔼:“如果,我说如果……你将来带着这些蛟龙翻江倒海时,希望你能多多体恤百姓的疾苦。”
易点点闻言看了看狗爷一脸严肃且认真的表情,继而又好奇地瞄了陆尧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言而喻的困惑、惊讶,以及复杂到难以言述的震撼。陆尧一脸无辜且无助道:“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不在我手,连我自己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且不清楚屠刀来自何处,怎么在你眼里,我反而成了手握屠刀刽子手一般?”
易点点眨巴着茫然无知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回了他一个同样茫然的表情,静静地坐在阴凉的屋檐下,往肚子里灌了一口凉水。看着我咕咚咕咚狂咽凉水,似乎对陆尧身上的秘密毫不关心,他又将失望的目光投向狗爷。狗爷目光如炬,看向陆尧时的表情依旧严肃得吓人:“我只知道无利不起早。”
陆尧嗤嗤一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很显然,我还不是吃虫的鸟!”
“可是你迟早会成为展翅翱翔的鸟,而且是令人仰望的那种!”
陆尧噗嗤笑问:“何以见得?”
“鹰不离巢,与鸡无异。你别告诉我,你想做一只任人宰割的鸡?”
事实上,陆尧费尽心思逃离泾国,不远千里来洛阳逆天改命,绝不甘心做一只只能伏与砧板的鸡。此时,洛阳的街道上城防营撤下一波守城军士,甲胄在身的重骑快马加鞭由城外快速向城内集结,我听到门外大批量疾驰的马匹与甲胄颠簸时发出的嘈杂声,我顿时意识到宫内此时将有一场暗流涌动的权力角逐!小院之内,无论陆尧还是狗爷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院外的街市上,就连易点点也开始琢磨着:“你们说是太子隆庆荣登大宝,还是那位力大无穷可扛鼎的胤尘皇子夺嫡成功?”
这种问题我们在场所有人也没有陆尧了解的全面,恰巧这时狗爷也想听听陆尧的看法。我们顺着狗爷的目光,用疑问的眼神望向陆尧,看得陆尧不由缩了缩脖子。“太子隆庆虽然是理论上的皇位继承人,可惜朝中并无多少真心支持和辅佐他的人,其母系背景太过一般,所以他能否顺利登上皇位,掌握大周王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神将王符岐!”
这一点不难解释,大周王朝作为马背上得江山的强大帝国,拥有强悍的军队支持,是其政权稳固的必要条件,何况大周王朝如今局面,神将府有着左右皇权的重要作用,可以说如今只要王符岐选择站队哪位皇子,其政权就完全得到了稳固。“胤尘皇子若要强行夺权,就不怕惹出事端?”
易点点当即提出自己质疑:“这位皇子虽说力大扛鼎,可单从治理国家的角度而言,并非力大出奇迹。”
“如今王朝上下,最是不缺提笔安天下的文臣与马踏江湖的狠人,对于游戏于权力之外的辅臣而言,谁当皇帝都不影响他们忠于社稷,因为万世开太平。”
这一点我非常赞同,对于我们这些深受儒学教化影响的读书人而言,满腹经纶不仅仅是忠君,其实更多时候是实现报复,忠于社稷。皇权不等同社稷!我想赵钱孙之所以不在乎皇权更迭,提出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诡异思想理论的原因,或许就有这层因素,现在想想,读书人所遵循的忠君,其实忠的是社稷,而非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这个时候,无论是哪一方拉拢到神将府,都是一个强有力的底牌。”
这一点,连狗爷都深表赞同。“现在就看王符岐的态度喽……”话锋一转,陆尧又有些担忧道:“如果王符岐并不看好太子隆庆与皇子胤尘,拥兵自重又不显露狼子野心,这才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
我十分好奇,忍不住问。“因为扛鼎的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于国于民不是福音,而是灾难,驾崩的陛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鲜明例子……就算太子隆庆顺理成章继承王位,王朝实力日颓,诸侯不在朝拜拱卫周天子,大周王朝的君王又如何,还不是镇不住十八路诸侯,沦为权力角逐者玩弄的傀儡罢了!”
陆尧这话说完,我在这一刻才算看清整个王朝的病症与当前朝局大势。原来可怕的不是谁将成为下一个周天子,而是无论谁成为下一个王朝的统治者,也无法改变分封制度的弊端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一个人的肩膀就算能扛起一个鼎,可天下九鼎,谁的肩膀能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