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高气爽。
蒋眠静静地看着陈蔚,夕阳绚烂的光打在少年的脸上,她看不清他另一半的表情,却从他静止的动作看出来,她猜对了。
蒋眠不是傻瓜,她知道他选早上不是怕她起不来,而是更在乎关灵均是否能起来。
陈蔚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关灵均的,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关家老爷子还在世,陈蔚被父母送到广安过暑假。老爷子是当兵出身,极好国学,整个暑假就逼着关灵均和他背诗词。
那几年暑假,他们在一块放过老爷子的鸟,扎过陈秘书的自行车胎,因为被管得太严,还背着大人打算找个火车站离家出走。如果不幸被抓,长他一岁的关灵均会主动承担一切,但是挨打之后,两人该干吗还干吗。陈蔚在双职工家长大,从小就学着要守规矩,不能做出格的事情,一定要当个沉稳的人。而关灵均就像是他少年时期,照进他沉闷人生中唯一的光,耀眼明亮,炽热灼人。
陈蔚原以为即便他不把对关灵均的爱慕表现出来,只要他守着她,她总有一天会明白。却没想到,有一天,关家的饭桌上,他妈妈再提起她的时候,会说那样一番话。
“老关也不省心,灵均才多大,就闹着和男孩子离家出走。”
陈家的饭桌上历来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很多大人的话,陈父怕陈蔚听见,几乎不说。但这件事儿关系着关灵均,陈家一直当她是女儿看,所以并没避讳陈蔚。
与关灵均的爸爸是好友的陈父皱眉道:“不会吧?她才多大。”
“灵均比陈蔚大一岁,今年十七岁。那孩子你还不知道,从小就任性惯了。前几天她和老关吵架,又跑了。老关怕她来我们这里,所以打电话问了我。我问老关为了什么,老关才说,她为了一个男孩子闹绝食,老关也倔强,她不吃,他也不给,孩子晕倒在卧室才发现。连夜送到医院又是抢救又是安排病房,折腾到隔天早上。老关就回家接了一趟保姆,再回来,她又跑了,到现在还没找到。”
陈父道:“那男孩是干吗的?老关知不知道?”
“老关说是个在酒吧驻唱的歌手,谁知道是不是看中关家什么,老关已经动心思把灵均送出国,断开了,就好了。”
“灵均肯吗?”
“她不肯能怎么办,毕竟是个孩子。陈蔚吃点青菜,这么久我看你光吃饭了。”
吃着母亲夹来的菜,陈蔚静静听着,听关灵均为了那男孩做了多少荒唐事儿,听她为了他受了多大的苦。那一刻,他真想买票到广安,把那男的打一顿。
那之后的整个暑假,有关她的事情,他听了太多,每一件都让他揪心。知道关灵均不肯出国,他在父母再度提起这件事儿的时候问他们,能不能让关灵均来江城念书。陈家与关家的关系一向好,也有生意上的往来,这样对两家都有益处。
关灵均就这么被送到了江城。手续都是陈家办的,里里外外陈蔚更是用尽心思,所以在所有人看来关灵均只是寻常的转学,却没人知道他在背后付出了多少。
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的陈蔚怎么都没想到,在关灵均来到江城的这天,赶去学校的他,会因为匆忙错撩了另一个女孩的头发。
四周声音嘈杂,坐在角落里的蒋眠和陈蔚谁都没说话。许久,陈蔚才开口:“是她告诉你的?”
聪明人聊天会四两拨千斤,把你好奇的事情再推给你,陈蔚就是这样。如果蒋眠点头,那就证明关灵均已经知道他的心思,如果蒋眠表示不是,那他这么问,也不算承认这件事儿。
“不是,是我猜的。”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陈蔚突然有点不想再和这个女孩待下去。沉吟片刻,他道:“你还有什么要吃的吗?没有的话,我们走吧,我一会儿还有事儿。”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蒋眠道:“好,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关灵均……”
“我去吧。”
好的家教,让陈蔚养成帮女孩付款的习惯,即便被关灵均剥削得有些过分,他也只是抱怨两声,掏钱的时候还是会痛快地掏钱。小时候不懂人情世故,蒋眠觉得陈蔚这样的人才绅士,后来才明白,有些人对你好,那是他的习惯,更是一种不想与你有更深交往的表达。
把蒋眠送到车站,陈蔚没嘱咐她不要把事情告诉关灵均,只在她上车的时候说:“你们一起吃吧。”
公交车开到学校已经是七点多,林荫路上的路灯都开了,白光延伸到远处,像是没有尽头一样。蒋眠一直在想关灵均和陈蔚,他们注定相遇,也注定带着满身的伤痕别离。
给关灵均送饭的时候,她正在打游戏,因为着急,刚给蒋眠打开门,就又飞速地蹿回椅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蔚的关系,蒋眠再看关灵均,突然觉得她变漂亮了,脸很白,一颗痘痘都没有,眉毛很浓,很秀气的一张脸。
见蒋眠发呆地看自己,关灵均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你快吃吧,都要凉了。”
“一起,一起。”
关灵均留下要走的蒋眠,两人一边啃鸡翅,一边聊,不知不觉就说到月考之后放假的事情。
蒋眠问她回不回家,关灵均道:“回去啊,好不容易等到放假,我得回去见个人,你呢?”
“我也回去,我爸来电话,好像有事情要跟我说。”
“什么事儿,没准真要给你找个后妈。”
“不可能,我爸才不会。关灵均,我能问你一件事儿吗?”
关灵均的吃相不凶,很乖,可见家教很好,她吃光了嘴里的东西才问蒋眠:“什么事儿?”
蒋眠小心翼翼地看她,试探地道:“你有暗恋的人吗?”
没有诧异,也没反问蒋眠为什么这么问,拿着可乐的关灵均很直白地回答她:“有。”
说实话,听到关灵均的回答,蒋眠的心是乱的,她不想听到在陈蔚默默关注关灵均的时候,关灵均也默默地暗恋他,如果真的是这样,蒋眠无疑就成了隔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蒋眠没问她喜欢的是谁,关灵均也没再回答,气氛突然变得压抑起来。
过了好久,憋不住的关灵均才道:“算了,告诉你吧。但是蒋眠,这件事儿,只能你知道。”
关灵均很少给别人讲她的事情,在她看来,她的人生,她觉得好就好,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意见和看法。但是在坚持喜欢陆桥的路上,她一个人走得实在太辛苦,她甚至开始怀疑,该不该,为了他一个人,伤害所有人也在所不惜。
关灵均认识陆桥那年,就是关灵均爷爷去世的第二年,初见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而是广安的一座破天桥上。
夕阳西下,彼时的陆桥坐在地上拨吉他。那天他弹了三首歌,关灵均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首《雪候鸟》:我不信你忘却,我不要我单飞,没有你逃到哪里心都是死灰。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声音吸引,原本准备过天桥去对面肯德基找点东西吃的她停下脚步,蹲在他跟前听他唱歌。陆桥的嗓子很好,嗓音空灵有力,他能把高音飙得很浑厚,也能把嗓音压低到让人听了心疼。
太阳落山,天都黑了,天桥上卖东西的小商贩越来越少,关灵均都没走。还是陆桥准备离开,她才问他:“这么弹琴赚不赚钱?”
清秀漂亮的男孩子露出白齿冲她一笑道:“能赚到啊,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他把自己的吉他递给她。
关灵均急忙摆了摆手道:“还是算了吧,我唱歌难听死了,既然你能赚到钱,能不能请我吃个饭?”
一个陌生女孩提出这种要求,陆桥微微诧异,却没当即拒绝,他一边整理琴盒,一边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吃?”
“被我爸赶出来了,无家可归。”
并没怀疑她的话,陆桥把从卖艺收来的钱中挑出最大额的几张钞票递给她道:“那你去买点吧,我还要回家。”
不像别的落魄女孩一样,在困难的时候接过对方的钱,然后感恩戴德地说谢谢,接都不接那些钱的关灵均道:“不能请就算了。”
说着她扭身就走,还没见过这么倔的女孩,陆桥拿起琴去追她。
桥下,陆桥拉住她道:“脾气怎么这么大,我又不是不帮你。”
甩开他,离家在外三天,饿得跟什么似的女孩委屈地大吼:“宁死不吃嗟来之食。”
要是旁人,谁管你是什么脾气,肯定直接就走了。陆桥却没有,他被关灵均的坏脾气逗笑了,抬起一只手擦净她脸上的眼泪道:“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想让我请客是吧,上车。”
那天,小摩托奔驰在马路上,离家三天的关灵均在抱住陆桥腰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很踏实。后来,说起初见,陆桥还常说,你真是心大,我要是个骗子你怎么办?
关灵均道:“你不会,因为我在你眼底看到了善意。”
就凭着像是缘分一样的信任,她被陆桥带去了一家老烧饼铺。
店很破,客人也不多,他们进去的时候,熟识的阿婆说:“来了,要什么?”
指了指墙上写着的菜单,陆桥问关灵均:“问你呢,要什么?”
店里只有三种吃的,烧饼、肉烧饼、灌汤烧饼。她要了两个肉烧饼和一碗酒酿丸子,陆桥却要了灌汤烧饼和鸡蛋汤。
等着烧饼上来的时候,她问陆桥:“你为什么不吃肉的?是因为钱不够吗?”
十几岁的时候,关灵均的世界观很简单,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会在乎说出来的话是否伤人。没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陆桥把搓好的筷子递给她道:“不是,是因为这种更好吃。”
烧饼上来,关灵均一边喝汤一边吃,她吃完自己的就去拿陆桥的,他筷子直接打在她手背上:“要是不够再要,不许吃我的。”
“吃一口而已。”
“那也不行。”
“不吃就不吃。”不知道是赌气,还是真饿了,那一顿,她吃了七个烧饼、一碗酒酿丸子。
等她咽了最后一口汤,陆桥才敢问她:“你多久没吃饭了?”
挺着肚子撑得难受的关灵均道:“你别跟我说话,我要撑死了。”
吃饱喝足后,无论陆桥怎么问关灵均,她家在哪里,他送她回去,关灵均都不说,问恼了,她就抬起头露出怨念的眼神看着他。
两人耗到晚上十一点多,马路上一个人都没了,没办法的陆桥才带她回自己家。陆桥和外婆一起住,关灵均住在陆家的那段日子都是跟着他外婆住。那是一位很老、很得体的老太太。她知道关灵均是离家出走,一直在劝她要回家,说父母是恩人,一定要孝敬父母。但在正处于青春期的关灵均心里,是恩人就不会在婚姻失败的时候,要女儿承担一切后果。什么叫没有她他们就不会结婚,难道是她愿意带着这种责任来到这世上的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陆桥白天去上课,关灵均就在家里一边陪着外婆,一边等着他。下午,他回来,关灵均会跟他一起出门,要么是去他打工的店里,要么陪着他去街头卖唱,反正无论干什么,两人都在一起。
那段日子,是关家老爷子去世、她父母离异以后,她过得最快乐的时光。可好光阴终是短的,为找她差点把广安掀翻的关驰最终凭着监控找到了陆家。
虽然那次回家,她被关驰打得很惨,但是她却很开心,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她认识了陆桥。
不像别人一样,听完某个故事,会感怀世事无常,感怀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与关灵均一起躺在床上的蒋眠问她:“关灵均,他喜欢你吗?”
蒋眠不会聊天,她总以自己的角度切入某些事儿。所以在面对感情的时候,她就像拿着一把刀,尖锐又犀利,她以为自己这样是坦诚无畏,力战诸雄,殊不知,玩笑间已将别人伤得体无完肤。
关灵均和陈蔚一样,一旦某些东西被戳穿,就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