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雨在隔天的早上才彻底停下,但天还是阴的,昨天接了吴修的电话之后,蒋眠就在想什么时候去见他更合适,因为陈蔚下午发了高烧,傅思睿请来的护工,要隔天才能到。蒋眠又在医院陪了陈蔚一夜,那一夜,知道蒋眠不走,傅思睿也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无论陈蔚要蒋眠做什么,傅思睿都不让蒋眠干,凡是针对陈蔚的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陈蔚完全明白傅思睿是什么心思,也是各种找麻烦,一个晚上,两人吵了不下十次,起初蒋眠还劝,到后来完全就放任两人唇枪舌战,再也不管了。
隔天早上护工来,蒋眠才腾出时间去见吴修。
酒店顶层包房,早起的吴修正在处理手边的文件,大堂打来电话,说一位姓蒋的女士要见他。
吴修要大堂经理转达要蒋眠稍等,换好衣服下了楼。
吴修再见蒋眠的时候,她剪了短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背脊很瘦,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外套,露出修长的脖颈,都没有问,吴修就走到了她背后道:“你好,是蒋眠吗?”
回头,站在蒋眠身后的是个穿着格子外套、整个人都十分整洁内敛的男士。五年之后再见,两人谁都没认出对方,因为曾经和彼此见过,蒋眠只觉得对方很眼熟。
“抱歉,这么唐突要求与你见面。”
在商场打拼这么多年,吴修对蒋眠的态度更多的是礼貌和一种距离感,感受到的蒋眠并没点破,直白地说出此行来的疑惑。
“这没什么,我本来也想把李好交还给你们。”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什么要带走李好的骨灰?你大可以不管这些的。”
“因为是她救了我,我不想她永远留在里面。”
吴修当了这些年的秘书,十分懂得怎么在这些话里面找寻他要的重点,他问蒋眠:“所以对我们的事情,你也是有所了解的?”
没按照吴修所预料的那样,蒋眠会老实地跟着他的节奏走,她只是淡定地坐在他跟前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我来见你,就是为了李好。”
“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的骨灰?”
“为了她。活生生的李好,而不是一捧轻飘飘的灰。”
那一刻,蒋眠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但是她突然就问吴修:“是陆一舟让你来的?”
从蒋眠口中听到陆一舟的名字,吴修微微一愣,他摇头道:“他并不知道我来这里,对他来说,李好也早已入土为安了。”
蒋眠突然不知道吴修来的目的,他不为陆一舟,也不为骨灰,那他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李好对你说了多少我们的事情,但我相信这里面或多或少都会有隐瞒,而我今天来见你,一是想知道你带走她骨灰的秘密,二是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理她的骨灰。”
蒋眠带走李好的骨灰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这些骨灰带给那位陆先生,然后像当年她答应李好的那样跟姓陆的说一句,他欠李好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可她出狱之后,再见陈蔚,想到这些年的种种,又不想这么做了,李好已经轻轻松松地走了,干吗还要把她重新带回这世上,让她死都死得不安生。
提起脚下的行李袋,推到吴修的跟前,蒋眠道:“我原本想要见李好喜欢的陆一舟一面,把骨灰亲手交给他,让他永远记得李好的牺牲,但是现在觉得何必呢,李好既然已经走了,就让她轻松地离开吧。李好跟我说过,这世上除了她妈,除了陆一舟,能让她完全相信的只有你。所以我把她交给你,带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吧。”
微微低头,垂眸看着眼前的黑色行李袋,吴修犹如多年前第一次见李好一样,她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净白的脸被明亮的绿色衬得犹如一朵绽开的白莲,而如瀑般的黑发,如一张大网,将她遮得冷艳又神秘。因为误以为是陆一舟回来才挡住她眼前的灯光,她闭着眼睛挥手要他赶快离开……
那时候的李好多快乐。
吴修抬头,收好那种只属于他的伤心欲绝道:“抱歉,我没有带走她的意思,带她回去的也不该是我。蒋眠,既然你知道李好的故事,干吗不按你心中所想地给她一个结局,她不该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不是吗?”
“嗯?”
微微一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的吴修道:“我下午的飞机,马上就要赶去机场,谢谢你来见我。”
吴修礼貌地起身离开,蒋眠仍旧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她呆滞许久,才提上行李袋追上他。
蒋眠拉住将要进电梯的吴修道:“你喜欢李好。”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那一刻,面容冷峻、笑起来温文尔雅的吴修道:“对,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
吴修和陆一舟之间认识得比李好早得多,而这些年,无论外面有多大的诱惑,他都不曾背叛陆一舟,可这次,他想站在他爱的女人这一边。
李好没和蒋眠说过,如果陆一舟是猛虎,那么吴修就是毒蛇,他永远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咬你一口,但对他要保护的人,他也是倾其所有的。那是一个矛盾到极点的人,也正因如此,在李好离开后,他再也没找到心中的她。
电梯门缓缓关上,蒋眠看着吴修微笑的脸消失在视线里,不禁问自己,为何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爱情,都是爱我的我不爱,我爱的不爱我呢?为什么要这么兜兜转转,把所有人都伤害一遍才罢休呢?
从酒店出来,送蒋眠来的傅思睿见状开车到她跟前,上车之后蒋眠便不再说话,她静静地靠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车速很快,带动眼前的绿色幻化成模糊的影子。
蒋眠不说话,让傅思睿觉得压力很大,他开车到路口时终究忍不住好奇地问蒋眠:“你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有点感慨,觉得生活不易。”
“你可得了吧,我跟陈蔚吵了一夜架,我还没说不容易。”
想到吴修,蒋眠道:“傅思睿,你喜欢我,可我喜欢陈蔚,如果最终我因为陈蔚而死,你会不会很他一辈子?”
傅思睿双眼注视着前方道:“不会,我会恨你一辈子。”
“为什么?”
“你明明能够选择更好的,却偏偏选了他。你在选择的那一刻,已经牺牲了三个人的幸福。”
是呀,明明能够选择更好的,为什么偏偏选了他,是为了爱吗?还是孤注一掷地以为,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自己幸福?可他又凭什么?
车开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三点,虽然更想把蒋眠送回家,但胳膊扭不过大腿,傅思睿还是没骨气地送了蒋眠来医院。下车的时候,帮她提包的傅思睿问蒋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不是炸弹吧?”
“是骨灰。”
“我靠,蒋眠,你口味能不能不这么重?”
两人回去,陈蔚正在输液,这几年他本来就有严重失眠,所以蒋眠进屋,才睡着的他就睁开了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在之后被陆一舟那样的男人惊艳到无法自拔,但是在蒋眠的记忆中,这世上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就是陈蔚的,瞳孔很深,犹如瀚海,带着一层薄薄的光。而初次对视,她曾在那双眼睛里,第一次看见她自己。
“陈蔚,我们能聊聊吗?”
“嗯?”
扭头看傅思睿,蒋眠道:“你要听,还是先走?”
反正已经死皮赖脸这么久,傅思睿也不在乎:“那要看你们是谈和好还是分手了。”
明明有些压抑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搞,蒋眠都不知道说什么:“傅思睿,你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蒋眠,你能不能不这么考验我?”
两人四目相对,在一旁的陈蔚见状心里极不是滋味,迟疑许久,陈蔚道:“你们能不能不在我面前这样?”
扭头看陈蔚,蒋眠很认真地道:“我们谈分手。”
“那你们聊。”
傅思睿干脆地离开,病房里只剩蒋眠和陈蔚两个人。他们谁都没说话,最终还是陈蔚打破僵局:“蒋眠,你一定要这样吗?”
“陈蔚,这样对我们都好。”
“这只是对你好!是因为傅思睿?没有他你会不会原谅我?”
胸口的伤还很疼,陈蔚却不在乎,他用那种悲伤到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蒋眠道:“蒋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伤害你第二次,绝不会。”
“陈蔚,如果五年前,死的是我,我们根本没有重来的机会。即便我忘了那五年,我们重新开始,那关灵均呢,你家人呢?我承认我喜欢你,我爱过你,但那些都过去了,我不能因为我喜欢,就牺牲所有人。”
一拳打在床上,陈蔚吼道:“那你就要牺牲我?”
蒋眠极为平静地说:“我没有牺牲任何人,我只想结束,我累了,不想这么走下去了。”
“所以,我和傅思睿,你最终选了他?”
“陈蔚,这是我的人生,我如何选,都与你无关。”
蒋眠离开陈蔚的病房,在一旁焦急等待的傅思睿迎了上来,看到蒋眠如释重负的表情,傅思睿道:“解决了?”
“嗯。”
虽然知道不合时宜,但是总觉得蒋眠就像他手中的风筝,不知道哪天就飞走了的傅思睿道:“那蒋眠,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重新追你?”
“看我心情……”
蒋眠离开,提着李好骨灰的傅思睿追着她道:“那你怎么才能心情好?礼物?花?不然咱俩去看电影?喂,问你呢,蒋眠?”
“什么都不要。”
傅思睿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道:“那这个呢?”
回过头,蒋眠就看到傅思睿的手指尖坠着那枚铃铛。铃铛还是蒋眠妈妈留下的,当年丢掉之后她找了很久,却没想到会在傅思睿的手里。
“你怎么找到的?”
傅思睿抬手拍了拍蒋眠的脑袋道:“所以我们很有缘。回去睡吧,明早见。”
那夜,回酒店的傅思睿兴奋得一夜没睡,可他最终等到的不是蒋眠点头同意将他们的感情继续,而是不辞而别的她留下的一封信。
“傅思睿,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回去,我也没办法干脆地与你告别,你是我这一生遇见的最好的人,不计回报地喜欢我,包容我的一切。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与你在一起,你有大好的年华,你未来还有更好的人生,你不该为我低到尘埃里……”
蒋眠的信傅思睿看了很多遍,可最终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指尖如扬花一样飞起。那一刻,问了几乎所有的同学,查了许多资料,从不擅长表达什么才是爱、什么才是喜欢的他,守着一车的玫瑰,他本来是想给蒋眠一个惊喜的,可蒋眠却还了一个更大的惊喜给他。
那一刻,看着远处东方才升起的太阳,傅思睿道:“蒋眠,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而我也终会等到你的。”
就在傅思睿选择等待蒋眠那一刻,蒋眠的飞机落在广安。她是去见陆一舟的。
那时候的陆一舟,因为胃病复发正在医院里,他仍旧每天进行着大量的工作,仍旧孤冷地活着,不知已有一个满身伤痕的女子,正跋山涉水地向他走来。
梵高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躁、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信任,走到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地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