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内心激荡时,杨暄已经开始缓缓讲述,既然做了决定,他就不会再犹豫。
当然身份相关,此行细节仍然不会透露,他还等着崔俣自己凭本事猜呢,他只说因为一些客观存在的问题,他必须谨言慎行,不能露头于人前,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不过不必太担心,外面认识我的人很少。”
崔俣瞪他,知道危险还敢这么玩!
见崔俣脸色终于有些变化,杨暄略为满意,肃容端坐,胳膊搭在椅边,飞扬剑眉安定下来,狭长双目隐着华彩:“我的人里出了内鬼,你遇到我时,我正因此陷入险境,性命堪危。”
崔俣继续瞪他,对待救命恩人那般态度,现在可知道反醒了!
仿佛看出崔俣眸底情绪,杨暄唇角一勾:“不知者不罪,你这么睿智大方,肯定不会怪我的,是么?”
崔俣眯了眼,略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这熊孩子,一不注意就抖起来了啊!
“再说我的局。”前提随便讲讲,杨暄迅速进入正题,“我此次行程很是机密,详细安排全部知悉者,不过贴身随侍二十人,我遇到阻截追杀,几乎次次被人料中,所以这个内鬼,一定在这二十人中……”
这些人跟他很久,忠心可见,杨暄一点也没想到有人会叛。最初交手,敌方来势汹汹,他也根本没时间往这个方向想,直到屡次三番被埋伏,他才感觉事情不对。
当时情况已很危险,又不确定内鬼是谁,不管按即定路线走,还是重新规划路线,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在,他就仍然会遭遇埋伏,直到对方得手。
他当机立断,再遇阻截时独自撤出,与所有人切断联系。可他身边常用之人,对他行为习惯很熟悉,追寻他的踪迹很有几分本事,所以他仍然没能脱离危险。
更倒霉的是,之后一次躲避敌方时不慎滑下山崖,后脑撞到重石,他还失去了一部分近来记忆。这个内鬼形象,更加扑朔迷离……
便是此时,他遇到了崔俣。是时他疑心最大,杀机最重,所以初一见面,就想杀了崔俣。崔俣的话转移了他的注意焦点,他意识到尽管强大如他,独自险境挣扎也是不敌,不如混在人群里,缩小目标。
好在他身上有不少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是‘看不见’太子,他手中也很有渠道弄到很多秘药,不管杀人还是救命,效果都奇好。
他给崔俣主仆下了毒,以便控制。
又用上好伤药,让自己看起来沉重可怕的伤势几日可愈。
……
经历一系列危机,终于度过渭水,到得长安地界,杨暄顺利找到提前安排在此静待的属下,一夜血战,人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定下了诱鬼之法。
他最讨厌打磨磨唧唧阴阴鬼鬼的架,既然可以腾出手折腾了,既然行踪已经成谜,几乎所有人都在找他的消息,不如就分以诱之!他没那耐心跟那些人躲猫猫!
他放出专属印记,让私卫甲辰几人带着,把自己行踪痕迹分成数个方向地点,陆陆续续,远远抛出。
这次出行的专属印记和变化规律,只有二十近身随侍知道,他只消派人守住,看哪一处出现埋伏阻截,就明白了。
忠于他的,看到印记必会前来寻找,找不到会着急,可能还会傻乎乎传消息给同伴,说主子可能又遇到危险了快来救。当然,他近身随侍之人,很少这么傻就是了,事态如此发展,应该很多人都已猜出原由,必会更加谨慎小心。确定其忠心,私卫队会出现,将他手书出示,就会无事。
内鬼看到印记则必然卖出,印记渐渐集中之地,必会出现隐秘围杀!
这中间稍稍打点时间差,完全可以试出一大半人。若内鬼太过机灵,随时跟别人绑定……也好说,找个机会弄点危险将随侍一个个分开就是。
为了此次钓鱼计划真实程度,某一夜杨暄甚至天暗即走,夜行百里,亲自到某个即定地点亮了个相,吸引随侍前来,又返行百里,天亮前回到谢家客院。
崔俣听完,非常震惊,又有点心疼,眼神相当复杂:“……苦了你了。”
别的不说,最后这个,可是比两个马拉松还远!就算会武功,身体素质好,也不代表不会累,当下能撑过去,第二天肯定也有不对,可他完全没发现杨暄有过半点失态!
杨暄淡定啜了口茶,如墨染就的眼线随着动作斜斜挑起:“想什么呢?我骑的马。”
崔俣:……好吧,是他蠢了。
不过这个办法的确很好,如无意外,定能揪出内鬼!崔俣敛眸思索片刻,很认可杨暄行为,时机,方法,细节,全部想到了,换了别人也不可能做的更好。
杨暄随意弹了弹袖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前范围已缩小至三人,也许今夜,我就能知道他是谁。”神态言语,无不一骄傲。
崔俣忍不住一针见血的狠戳要害:“可你能成功揪出内鬼,却不一定能逮住他。”
既然做了内鬼,必然心机深沉,万事小心,哪怕与买了消息的敌方一起围杀,也必不会‘勇敢’的站在前头,肯定离的很远,有风吹草动就能跑开。
察觉到暴露,更是不可能再露头。
杨暄眯眼:“所以我会——”
“所以你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内鬼所处之地翻过来,也得抓住他,杀了他。”崔俣修眉微眼,黝黑眼眸横过来,“是也不是?”
杨暄嘴唇紧抿:“我之身侧,不容人背叛!”
“哪怕这个不惜一切代价,可能让你失去所有?”崔俣冷笑一声,声音凝肃,仿佛夹着冰碴,“动静太大,你会暴露,你的力量也藏不住。而且——你也说了,你一旦出现,就会引来杀身之祸,这一次,可不一定是背地里的了!”
以现在情况看,想弄死杨暄的人虽然不少,但当今龙椅上的圣上肯定不是。哪怕想换太子,皇上也得好好找个时机,想好由头,在此之前,杨暄必须得好好活着。皇上没想杀,那别人一切行动就都是在暗处。如果杨暄自己暴露,皇上惊怒于儿子力量,岂还能容?再加上各方行动,杨暄到时,才真是没了退路。
本来面前就险途遥遥,行走在刀尖,现下竟主动找死?
崔俣很想狠狠敲一顿杨暄的头:“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杨暄手指捏紧茶盅,没有说话。
崔俣深深叹了口气。
之前观杨暄表情,他就有不好猜想,原来真是。杨暄虽然聪明,知道使计钓人,可想以武力,用自己所的力量,不计一切抓人,真的不合适。
到底还是年纪尚轻,意气正盛,不够成熟。
“未必如你所想那般严重,”杨暄仍然嘴硬,“我很强。”
崔俣这次真的手痒,没忍住敲了杨暄的头:“是,你很强,但这件事,并不需要冒这么大风险。”
本来就是因为担心,故意逼杨暄说话,现在当然要帮忙收拾后续残局,崔俣眸梢微垂,想了片刻,微笑:“此事你不必再挂心,听我的。寻到那内鬼是谁,暗里交手一局未能拿下,你就命所有手下回归,不得轻举妄动,后续之事,交给我。”
“交给……你?”
“当然,你不是信我了?”崔俣点点自己额头,眼角略略斜飞,眉心一点红痣更显幽深神秘,“少年,谋略啊。”
……
这边崔俣和杨暄交心密谈,前院谢闻收拾整理停当,出门瞎逛——作客去了。
昨夜看到崔俣纸条太晚,夜访相扰失礼,谢闻辗转反侧,一夜难眠。不管之前谈话,还是这夜纸条,他都感觉崔俣不一般,心底隐隐有些兴奋,催发出一种非常美好的预感,好像前途大亮,繁花似锦……
晨起一见,果然!寥寥数语,崔俣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就提出了一个建议。很简单,细思却觉肯定有效,怎么他自己就想不到!
如果真能把祖父的墨玉棋盘要回来……
走到大街上,谢闻敛笑端颜,不再神思飘摇,集中精力,朝目的地走去。
李家今天有小宴。
长安槐树胡同的李家,不是那个有名的陇西李家,这个李家,小门小户,四代前还在耕地,之后养出个秀才,虽未再晋身,家境也是慢慢渐好。见识有了,眼光就有了,秀才爹就倾其所有,培养儿子,营拢贵人,这一代的家长,终于能混个小官当当了。
李家擅钻营,和商者钻营不一样,他们很懂分寸,打出耕读传家的牌子,扩大交际网,联姻亲,再扩大交际网……因为知情识趣,很能办事,颇得一些世家和官宦青眼,所以尽管族中没大官,日子过的也不错。照此发展,只要不出什么大错,李家必然越来越好,它日成为别人巴结的对象也不一定。
李家本事全在交际,办宴实乃常事,每月都有大小小宴请,总能请到各种各样的客人。
谢闻自恃身份,从不参加这样的小宴,不过今天……
“哟!瞧我看着谁了,谢五公子!”早早听到门房传话的李家三子满面堆笑来迎,态度十分热情,“我就说今儿个喜鹊登枝,原是您要来!”
谢闻一看朝自己迎来的正是得他祖父所赠墨玉棋盘的李三,心情更好,这下连找都不用找了!
“今日贵府小宴,在下可是冒昧了?”他笑容十分灿烂,满意至极。
李三更是受宠若惊:“谢五公子说的什么话!您拨冗莅临,舍下实在蓬荜生辉啊!”
“李兄不必如此客气,唤我谢五就是。”
“这……哪能如此无礼……”李三笑的牙豁子都快露出来了,“那小弟就不客气了,喊您一声谢五哥!”
……
谢闻举手投足都是打小训练出的世家风仪,行云流水,美感十足,再加上始终保持的微笑,适宜的话语神态,只要愿意,那是能和谁都谈笑晏晏,如沐春风的。李三是这一代交际能力佼佼者,哪怕尽量提醒自己别过了,别失仪,还是忍不住轻飘飘的,脸微红眼微水,看着谢闻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话题几番调转,落到墨玉棋盘上很正常。
“你运气不错,墨玉棋盘确是不错,尤适夏日。”谢闻笑容淡定,神态从容,完全没一点对自家东西的心疼,仿佛见过的类似好东西太多,这个还排不上号。
李三摸头笑:“也是老爷子抬爱。”
“正好手痒,干坐无趣,李兄可愿手谈一番?”
李三也不矫情,立刻唤小厮请夫人开库,把宝贝棋盘送来。
内宅女眷当然不好面见外男,三夫人把棋盘找出来,让大管家亲自送来。
棋盘外包着软锦内衬,再外又有精良木箱,李三乐呵呵开着,谢闻也就安静看着,神态表情并不异样,直到李三将包装除尽,将墨玉棋盘抱出。
谢闻看着棋盘,陡然一惊。
他变化太过明显,李三不可能察觉不到:“谢五哥,这棋盘……”
谢闻却没答,只直直看着棋盘,表情肃然,良久,连声音都有些发紧:“这棋盘,可容我近前一观?”
李三纳闷,心中突然有些打鼓,单手引道:“谢五哥请。”
谢闻束手端坐,拿出随身锦帕擦了擦手,这才毕恭毕敬的近前细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棋盘……半晌,他才笑了,神情略激动的朝李三道贺:“恭喜李兄啊!”
李三有些莫名其妙,心底更发虚了:“谢兄……何出此言?”
“我以为祖父送你的是家中库里的墨玉棋盘,没想到是这一副!”谢闻兴致很高,“你看这墨线!这边角!这棋架!这可是源自先秦的匠艺!”
李三有些懵:“源自先秦……”又怎么了?
“这棋盘名扬天下,王家,郑家都曾过来索求,洛阳听到消息,宗亲王室都派人来求呢!”谢闻一脸‘我也很想要’的羡慕,手指放在棋盘上都不想离开,“如今祖父将它送与你,大概这些人要来找你求了,你得此物,如何不值得庆贺?日后你定将更加小心保管,我怕是见不到它啦……”
李三心下一沉。
谢闻嘴里的王家郑家,不用说,肯定是门庭相类的琅琊王氏,荥阳郑氏,都是大名鼎鼎的世家!还有宗亲王室,不能细言,但与谢家交往的宗亲,地位能低?没准就是哪位王侯……
他们李家能蜗居长安,夹缝中得存,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懂分寸,知道什么事可以想,什么事不能。数代辛苦经营,他们才有机会登谢家的门,还不敢太没眼色太频繁惹人生厌,旁的世家,他们倒是也想,至今却苦无机会。
这一具墨玉棋盘,引这么多人喜欢,世家不会在意,旁人觉得是机会,可于他李家……却是烫手山芋!
多大能耐,端多大碗饭,小儿持金过市,绝非好事,李家现在不够格与这些贵人们玩,随便一个不小心,就是倾巢之祸!
根本无需和家人商量,李三直接做了决定:“小子眼拙,见识浅,竟不知此物乃重宝,若早知晓,何敢领受?请五少爷帮忙,把这宝物还与老爷子吧。”
谢闻惊讶:“这如何使得?我祖父赠人之物,从不收回。”
“我真不知谢老爷子竟如此大度割爱……五少爷就帮帮忙吧!您看您也很喜欢不是?”
“喜欢不一定要拥有。你即得宝物,理应更加珍惜才是。”
……
二人一言一语,谢闻摆出姿态不收,李三拼了命的送,差点跪下磕头求了,谢闻才深叹一口,装模作样的答应了。
棋盘重量入手,想起祖父的笑脸,谢闻用力绷住了,才没笑出声。
崔俣的法子,果然管用!
这法子,看似利用了棋盘之宝和各权贵之势,表面上恭喜李三,其实在吓唬他,一些问题不好明说,巧妙震慑可使局面破解……
见谢闻收了棋盘,李三抹了把汉,终于放了心。烫手山芋自己不能拿,给谁不给谁都是得罪,唯有还给原主,才最安全!不过经此一事,算是小小得罪了谢家,日后需得再耐心经营……
谢闻今日一行,志得意满,回家后立刻殷勤的把棋盘给谢延老爷子送去,坦白前后之事,还特意提了提崔俣之豁达聪敏,善良多慧。
谢老爷子抱着棋盘,笑的假牙都露出来了,立刻挥手吩咐孙子:这姓崔的小子是谁?快带他来见见老夫!
……
主院传来相请消息时,崔俣正和杨暄一起撸老虎,小老虎被撸的懒洋洋,躺在床上四爪朝天晃啊晃,露出软软肚皮,“喵嗷”叫的绵绵腻腻。
一听传话小厮说家主有请,谢闻也在,崔俣当即明白,自己综合各种消息提供建议的厚黑震慑策,旁敲侧击,触动心灵成功了!
谢老爷子请见……他欲谋的机会,到了!
崔俣当下拉开柜子,整理换衣。
杨暄挑眉:“干什么这么郑重?”
“上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小老虎(星星眼):喵嗷——麻麻好腻害!
俣美人(温柔):虎丑就要多读书,这个震慑策,脱颖于春秋战国时期楚灵王启疆鲁昭公……不过当时是一张宝弓。
太子(流口水):媳妇好腻害!
俣美人(横眼):舌头捋直了再说话。还有,以上也适用于你。
太子(大惊):我辣——么帅!不是说谁美谁说了算,说什么都对吗!
俣美人(微笑):所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