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长安城暂时需要远离,往西往南的河道计划又不急着实施,杨暄就没离开,暂时留在崔俣小院。因这小院实在太小,房间不太够,杨暄就和崔俣住一间。
崔俣目前正被长辈禁足,又没人没势,在崔家算是隐形人,不是崔晋那样无聊的小胖子,根本不可能过来。所以杨暄住在崔俣这里的事,根本少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会多嘴来管。
唯有蓝桥,日日腹诽杨暄明明有钱,为什么不去住客栈,‘委委屈屈’的同主子住一间,并且时时瞪大双眼,不错眼在旁看着,生怕杨暄越雷池一步,连晚上都不好好睡觉,有次竟然直接在崔俣门外打了地铺,生怕杨暄把他家主子怎么了!
杨暄实在忍无可忍,把蓝桥拎到一边教育:“我说的话你觉得很有道理,必须要听是不是?”
这一点蓝桥完全不反对,沙三每条思虑都每建议都非常好,完完全全为主子着想,为什么不听!他不假思索的肃然点头:“是!”
“那我再教你一点,”杨暄绷住脸,控制自己不要忍不住掐住蓝桥脖子,“这所有一切,都要以崔俣意志为先!”
蓝桥不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全部要看崔俣的意思!”杨暄沉声道,“崔俣不喜欢的,厌烦的,你当然要挡,可崔俣喜欢的,你必须学会看气氛,不能拦知不知道?”
蓝桥对手指:“这个我懂的……主子要是哪天真看上一位姑娘,我当然不会拦……”他迅速瞟了眼杨暄,顶着腾腾杀气也没退,“可主子并没有说喜欢你么……”
杨暄冷哼一声:“没说喜欢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发簪,秀给蓝桥看,面上略有得色:“这个,你识认得吧。”
蓝桥眼睛睁圆:“是主子的发簪!”
“现在是我的了。”杨暄表情比刚刚端正还沉稳,声音却微微扬起,“他送给我的。”
蓝桥怔住。
“所以……呢?”
“所以这是信物!”杨暄面色十分矜持,“明白了么?”我与你家少爷关系不寻常!
蓝桥:“可是少爷也常赏我东西,发簪荷包玉佩压襟,我那一堆呢。”
杨暄:……气的又踹翻了凳子。
走到走出很远,他才反应过来,崔俣赏赐给下人的东西,怎么能跟他的临别赠礼比!他是崔俣心里非常重要,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就不该跟那没眼色的小厮炫耀!那样的笨蛋根本不可能懂!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杨暄仍然与蓝桥斗智斗勇,顺便还和小老虎抢时间,争分夺秒的靠近崔俣,谋取任何一点肢体接触的时间。
最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这么气愤,又这么急切执着,以为只是和蓝桥斗气,等后来慢慢明白……特别后悔当时没干点别的。
……
正好杨暄在,崔俣便请他帮忙,注意赵季的动向。
这一天,赵凡与吴咸再一次相约在某茶楼。而前一天,赵凡刚刚跟赵季下过最后通牒,无论赵季答不答应,他都会在几天后,带走赵书雪。
杨暄听到属下带来的详细消息反馈,第一反应是:这赵季无路可走,恐怕要铤而走险,走昏招了。
这话说与崔俣,崔俣却忽的眉目舒展,笑若春风,眸底隐有流光闪现:“终于等到了。”
杨暄眉锋一扫,眼睛眯起,所以崔俣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崔俣理理衣角,看看身上衣服挺合适,也不换了,率先抬脚往外走:“走吧!”
杨暄心中好奇,在他后面跟上。
他们很快到了赵凡与吴咸约定的茶楼外面。
杨暄以为崔俣要进去,后者却没有,在茶楼外面附近的小茶摊要了杯茶,慢慢捧着啜。
杨暄更为好奇:“你现在……”
“等。”崔俣言简意赅。
“等?”难道不是进去茶楼找赵凡谈判攻心说条件,让其放弃赵书雪么?杨暄想不通。直到一刻钟过后,街角转过一个眼熟的男人,杨暄才恍然大悟,原来崔俣等的是他!
是要从他身上下手!
赵季从街角转过来,看到不远处的茶楼,停住了脚步。他身材颀长,肩平背挺,穿着一身圆领文士袍,很有一股正直气质。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身上的袍子虽然很干净,但颜色很旧,显是洗过很多次,下摆襟角亦被精心补过,才看不出磨损痕迹,他目前的生活品质……显然很不好。他肩背笔直,却隐隐透着僵硬感,不知道是对生活压迫不想弯腰的倔强,还是面临着什么事很紧张。
杨暄看了一会儿,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概因此人眉心紧皱,盯着茶楼的目光执着又诡异,两拳捏紧,像是给自己打气鼓劲,准备去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他还忍不住喉头抖动,下意识吞咽口水……这是紧张的表现。
崔俣自然也看出来了。他唇角微笑隐起,立刻起身,朝赵季走去。
杨暄跟上。
蓝桥则默默与茶摊老板结了茶钱,继续默默缀在主子们身后,不太远,也不会近,只要主子有吩咐,小小招呼一声,他就能立刻上前伺候。
崔俣大步走近赵季,在二人擦肩错身瞬间,他用只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清晰又迅速的说:“若我是你,就不会在这里做蠢事。”
赵季眼瞳倏的收缩,插到左手袖间的右手立刻收了回来,眯眼瞪向崔俣脊背:“你说什么?”
“我说——”崔俣缓缓转身,修长眉目微敛,视线掠过赵季的脸,慢慢滑向他的身体,最后定在左手袖口位置。
赵季下意识躲闪,将左臂负到背后。
“你拿了匕首,是想伤人……还是想伤自己?”
崔俣轻轻叹息,清润眸底似有流光划过,隐着悲悯。
“你是谁!”
“……不想看着你做蠢事的人。”
赵季额角突然渗出汗来,嘴唇紧抿,手臂微颤。视线滑过不远处茶楼一角,他眸底多种情绪交杂,不甘,不愿,不想被人阻挡,想拿出匕首,不顾一切冲过去,不准任何人在面前阻挡……
心中冒出这个可怕想法时,他突然注意到面前俊秀少年身后还有一人。那人身材精瘦,却充满力量感,像把出鞘的剑,眉目锋利,蓄势待发,盯着他的眼神像狼似的,仿佛他若敢动一下,他就让他命丧当场,身首异处。
赵季眼神颤了一下,嘴唇微动:“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
崔俣微笑,眸底折射着阳光光彩,熠熠生辉:“大街上好像不方便说话,咱们换个地方?”
赵季无法,只得不甘心的再次看了茶楼一眼,紧了紧袖中匕首,跟着崔俣走了。
……
为免赵季受刺激,崔俣带他走到另一个茶馆,离赵凡吴咸约见茶楼有一段距离,周遭建筑遮挡,连那个茶楼一角都别想看到。
赵季心中有疑,情绪很有些焦躁,一直想跟崔俣说话,崔俣却只是微笑,并不多做回应。他还叫了茶博士过来沏茶,看着别人行云流水的动作,很有心情的欣赏夸赞,甚至还时不时与人浅聊,字字不离茶。
赵季……那颗心,简直像油煎似的。
左等右等等不到别人坦白,自己行为又早落入别人眼里留了把柄,反正心里想的事也干不成了……赵季破罐子破摔,索性闷头安安静静的喝茶,也不找崔俣说话了。
座席临窗,午后深秋阳光带着耀眼光芒和温度,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外游人不多,却也不少,三五成群,脸上挂着笑,相约玩耍,享受大好秋色,金黄色落叶在他们身边打着旋飘落,岁月仿佛……温暖又闲适。
赵季静静看着,冰冻的内心好像也跟着安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了?”
耳边传来清越声响,赵季猛的回神,才发现茶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面前只剩俊秀少年,和那个眼神很凶的同伴。
“我叫崔俣,这位是沙三,我的好友。”崔俣微笑着自我介绍,“或许你不认识我,但有一个人,你肯定眼熟。”
他拍了拍手掌,包厢门随之打开,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厮走进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赵季神情一惊:“你是那个……蓝桥!”
蓝桥束手微笑:“又见面了,赵公子。”
“我没什么特殊吩咐,只是要在这忙一阵儿,你可不必守着,自行出去转转。”崔俣挥挥手,放蓝桥出去玩。
“是。”
蓝桥走后,崔俣看着目瞪口呆一脸惊讶的赵季:“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赵季怔怔点头:“你是我哥哥的老师……王老山长请托照顾我的。”
“所以我对你,没有恶意。”
“我知道……”赵季想起方才被拦,自己一瞬间起的恶意,颇为惭愧。他脸色微红,歉然的看着崔俣,“我刚刚……对不起。”
崔俣微笑:“无碍,你刚刚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杨暄却冷冷哼了一声,颇为威胁的扫了赵季一眼。
震惊过后,赵季理智回归,长长叹息:“那日蓝桥来,说得了家中主子吩咐,替王老爷子过来看望我和我的侄子侄女,我问了两句,得知你刚刚回义城……你可能不知道,我家中情况与旁人不同,我不想连累你。”
这个崔俣早猜到了:“我知。”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我今日……”赵季却猜不到崔俣为何能知道他的打算,“我确定没同任何人说过。”匕首也是悄悄藏起来的。
崔俣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关注他已久,身边还有杨暄这个神一般的助力,摸透他的行为简直易如反掌。他只是优雅的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笑容里尽是神秘:“因为我早知道,你将大祸临头!”
赵季一愣。
崔俣看着赵季,指指自己的脸,开始忽悠:“你会遇到什么,这里,都写着。”
赵季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指尖微微颤抖:“你……你懂命理?”
“略有涉猎。”
崔俣声音清淡,可耀眼笑容下透出的湟湟自信,可并不像他的话那么谦虚!
赵季第一次认真的打量崔俣。这个少年未及弱冠,身形荏弱,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眉心一点红痣赤如朱砂,给他平添几分高华之气,就像……世外高人,仙风道骨。
世间之人,无论男女,十几岁时没有丑的,最是青春繁茂,生机勃勃。可这个年纪的人,绽放着,好看着,却也因为涉世未足,尴尬着,青涩着,可崔俣身上,没半点尴尬青涩,他仿佛一个成熟长者,侃侃而谈,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只有成年男子才有的魅力!
赵季胸口怦怦直跳,是他走了眼,看错了人!
崔俣笑容噙在唇角,眸底神情越发神秘,深不可测。
杨暄……杨暄差点把手里茶盏扔了,这样也行!
他挑眉看着崔俣,仿佛第一次认识崔俣,崔俣在赵季走神间隙,迅速朝他眨了眨眼,像只狡狐。
如何取信于人,如何快速取信于人,一向是个难题,尤其当你年纪小,对方比你年纪大时。崔俣并不想和赵季仔细分说,他是如何知道他近期情况,又如何从这些消息里分析出他的行为模式,及时阻拦,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而且他要解释,就得把崔盈招出来,赵书文赵书雪的打算也会跟着透出一二。且不说这些孩子行为对与不对,信誉这种事必须保持,他不能得了人家的消息,又卖了人家。小胖子崔晋虽然熊,还知道真心实意护着姐姐名声,他怎么可能连个熊孩子还不如?
古人多迷信,本朝亦是如此,贫者学儒,贵者学玄,谢家两位老爷子对玄学都颇有研究,王老爷子更是其中翘楚,朝堂为官者,若玄理学的好,身份都比旁人高出一截,升官更容易。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此乃所士人的梦想,世族都追捧,何况世人?
只是因个人灵性不同,玄学一路能人着实太少,有真本事的道人又鲜少出现,遂世间对此间佼佼者极为渴慕。
崔俣此前想过,以他的年纪,想要立足朝堂很有难度,一群蓄着胡子的老狐狸不可能愿意跟他玩,可他若想助杨暄,早晚要去,如何立身,得人公平的尊敬,就是个问题。既然他有异能,为何不加以利用?异能对他无害,身体健康亦无损,不过一点点小小的副作用,他完全可以忍受。
而且他有脑子,也不是非得要用异能。比如这次赵季的事,只要供给他分析的信息足够,他能就猜到事情的发展轨迹,这些前期工作他完全不必告知。
用‘非常努力’得到的结果,‘看起来毫不费力’的表现于人前……就可以了。
玄理一出,只看灵性,不看年纪,只要说的对,做的好,再加上自己这张很有欺骗性的脸……崔俣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条路十分适合自己。
赵季指尖轻颤,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你真是……看出来的?”
“不然呢?”崔俣眯眼,视线再次溜到赵季左袖,“难道我是看着你把匕首塞进去的?”
这不可能。赵季摇头,他是在自己房间塞匕首入袖的,门窗都关着,不可能有人看到!
“你叔叔赵凡,与郡尉吴咸私下约定,献出赵书雪,以谋仕途前程。而你,因前期失利,在赵家几乎已无地位,不能对抗赵凡,赵凡下了最后日期,你逼不退改不了,遂想鱼死网破……”
崔俣指尖轻点桌面,一下一下,仿佛点在赵季心头。
赵季身体紧绷,牙关紧咬。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郡尉吴咸在此受伤,你会怎样?吴家会放过你,赵凡会放过你?若赵凡受伤或身死……以你家传承习惯,倒不会出什么大事,但你心里……可能过得去那一关?若你良心在胸,最后放过这二恶人,以自尽换得舆论威压,人言可畏——”崔俣最后一下敲了敲桌面,“这一次或可能免,赵书雪许不会被赵凡送出,可下一次呢?”
“你死了,赵书雪上面再无长辈可庇,你猜赵凡会不会再次打她的主意?赵凡会不会怀恨在胸,给赵书雪找一个比这次还不如的归宿?舆论,流言,不消几月就能飘散,赵书雪如今年不足十一,待长成,可还有好几年!”
“你是故意的么?赵季,你是因为压力太大,不想活了,干脆解脱,所以留下两个孩子任人磋磨受苦么!”
赵季双手捂眼,声音颤抖:“我不……我……”
“你若不能好好把孩子养大,当初不应该在你哥坟前发誓!”
泪水从赵季指缝中漏出,他背过身,狠狠揉眼擦泪:“是我错了……可我没有法子!”
“不是还有我?”崔俣声音轻轻的,落在耳畔,“相信我,接受我的帮助,就可以了。”
杨暄看看哭的特别难看的赵季,再看看一脸纯真诚挚,眼睛里写满狡黠微笑的崔俣,深深吸了口气。
也就这只披着好看兔子皮的狐狸,才能想出这花样百出,又以折腾人为乐的忽悠办法!
崔俣注意到杨暄视线,偏头冲他绽了个微笑,非常灿烂,非常温暖。
杨暄心下一紧,直接警惕回想,最近有没有做过惹这只兔子不高兴的事。想了想,发现没有,他松了口气,并且提醒自己,以后千万,千万不要随意惹这只兔子!
待赵季再次冷静下来,崔俣再次微笑道:“你之事,我可解决,先治标,再治本。”
自哥哥死后,赵季再也没在人前哭过,十分不好意思,不敢看崔俣,担心说话颤音,也没及时回话。
“你身上背负过多,发泄实乃正常,无需在意。”崔俣轻声安慰他,“想不想……聊聊你哥哥?王老山长说他是个很出色的人,我却从未得见,实感惋惜。”
这个话题让赵季几乎不能拒绝。他和哥哥一起长大,生平最喜欢哥哥,也最敬佩哥哥,可是很久很久,他没与人好好回忆哥哥了。
他捧着茶盏,缓缓开口,说起了往事。
他口中的赵仲,是个脾气有点火爆,相当有正义感的汉子,明明是风气不良的小家族出生,却胸怀天下,有着高门公子的抱负。赵仲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乐于助人,交了很多朋友,还得了王复老山长的赏识,得以成为弟子,后顺利进入仕途。
他在仕途上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麻烦,可他从来不怕不惧,带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气势,试图影响,改变身边的人。他做家主之时,家里的气氛都变了。
赵季当时坚定的认为,这个家会在哥哥带领影响下,慢慢的好起来,就像那些世家一样,最开始也不是世家,慢慢稳定根基发展,方有今日成就。
可他哥哥却这个时候死了……
赵季说了很多,赵仲的抱负,王老山长的垂青关爱,他内心的感激,以及想承袭哥哥遗志的愿望。可惜他终是不如哥哥出色,连叔叔赵凡都斗不过……明明他才是赵家嫡系,赵凡只不过是个母不详的庶子!
“我非是瞧不起庶子,家族传承,重在开枝散叶,每人有每人的责任,庶子出息也是家族荣光,若你实在出色,与主枝分宗也无厚非!可阴险狡诈,居心叵测,时时想算计血脉亲人实是肮脏!祖宗留下嫡长继承制,就是为了防止内斗,维系稳定,可总有人视其为无物,不是自己的,便瞧着眼馋,去诓,去抢!”
“我就不明白了,乖乖守规矩就那么难么!而且不只我家如此,听闻好多贵族,宗亲皇亲亦是……”说到这里,赵季眼神一凛,似是想起了什么,满脸郑重的看着崔俣,“珠玉总不会蒙尘,你有这等本事,日后一定声名远扬,会得皇家招揽,你……”他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千万不要屈就他人,支持太子正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