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的话,把崔迁吓了一跳。
他赶紧放下茶盏,左右看看,观四处无人,才放下心弦,眼观鼻鼻观心静做君子状,耳朵却高高支起,不由自主注意着屏风隔挡的声音……
里面却骤然安静,好像对话的人也惊呆了,没半点反应。
崔迁静静看着甜白瓷碗里的浅黄茶汤,心内急转。
这个茶楼茶香人雅,地方不大,生意却很好,慕名者众。他喜欢来此消磨时间,一来合心意,二来在此常能偶遇志同道合之人,他的人脉关系网络,很大部分在这里结交建立,今日这么早来,也是听闻一个很想认识的人这两日常来,看能不能碰到。结果没碰到别人,先碰到了这个侄子。
族里人多,若说别人,他可能不认识,可这个崔俣,打小生的好看,像个玉娃娃,长大了更是丰姿俊秀,拉出去一比,气质能胜世家,他怎会不识得?
只是这侄子在西府地位不高,是个庶子,嫡母不喜欢,父亲也没多关心,幼时在义城出生,长到五六岁随父到外地做官,他了解不多。两年前为一件事奔波,他曾在崔行家中住过数日,也没看出这孩子多机灵,只惋惜这好相貌好气度,若是嫡出,必能大绽风采。八壹中文網
什么时候……这孩子竟能放言与人做官了?
官场之道颇深,上有圣上宗室,下有世家百官,每一个派官,上上下下都有各种各样的仗打,大官大打,小官小打,什么时候……官员任职,能由一个小小庶子说了算?
可崔俣不像傻的,与他对坐而谈的赵季,更不是傻子。同是义城人,崔迁与赵季打过交道,私下里还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赵季是个人才,若非家里太乱,成就肯定不止在义城。
都不是傻的,难道是他傻了?
他当然也不傻。耳朵也没有坏。
崔俣既然敢这么说,赵季既然这么推崇尊敬,崔俣就一定不只是西府里,孤零零无人疼无人爱的小庶子,他不是有手段,就是有靠山!
若事实如此……那崔行夫妇还真是瞎了眼!
二楼大厅不比三楼包厢,哪怕以屏风相隔,私密性也没多好,崔迁心下有了主意,一边听着屏风那边的声音,一边注意四下,若有外人出现便做提示。这个侄子如果真有滔天本事……他可不是那对蠢夫妇,必不会放过!
……
屏风隔出来的小小空间里,赵季终于消化了震惊,起身长揖:“多谢……多谢!”声音微涩,似有哽意。
崔俣任他揖手,也不相扶,结结实实受了这一礼,稍后反手持壶,给他续上热茶:“还是那句话,我来,不是要听你感谢的。”
“我知道……你受王复老山长所托,照看我兄长的亲人。”赵季感动的不行,“可有心无心,我看的出!一般人见我这样,至多给些财物帮扶,你却事事经心,殚精竭虑,解我侄女困局,解我困局,你是我一家的恩人!”
……屏风外崔迁心惊,这崔俣竟然还认识王复老山长!
“你先莫喜,我说到自会办到,十天半月,你就能接到官员调令。”崔俣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绝美容颜透出一股莫测,“我只问你,你那一家子……你准备怎么办?”
“众所周知,派官容易,难的是升迁,有我助你,些许小障碍都不是问题。可你那家人,若不服你,上赶子找事,影响你官身官威……”
赵季紧紧抿唇,目光坚毅:“我会让他们服我!”
他们家,其实也很简单,谁拳头大,谁脾气硬,谁能往上爬,让家族跟着受益,他们就服谁。以前是他过于自视清高,什么都不理,却忘了人是活在圈子里的,自己的圈子制不服,便没生路。
现在,为了自己,为了一双侄儿侄女,他必须把家拿下!
“绝对实力面前,没有人可以不从!”只要他表现的好,只要他一如既往前行,家里就不会有废话!
崔俣颌首:“说的好。绝对实力面前,的确无人不从。但世事无绝对,手段不要太单一太坚决,让人看不出猜不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崔俣微微笑着,轻描淡写的和赵季聊起宅斗之术。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族里人多,利益不一,相较心气起,便有了争斗。内宅纷争,绝非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那么简单,不知道多少南风北风东南风西北风在暗处窥测,添柴加火。家主应有一双慧眼,也应有万千手段,什么时候该压,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与些好处同谁联合,什么时候需要借势外力,若能把麻烦收拢已有,化为手中刀,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就更好了……
崔俣像闲聊一样把样样要点揪出来,一一列于眼前,发人深省。
赵季睁大眼睛细细听着,好像打开新世界大门,看向崔俣的目光越来越崇拜。
“这些道理,官场通用。”崔俣微微一笑,结语也很要命,“若你能通透掌握,也不怕将来升不了官。”
“我赵季何德何能,劳公子如此提点教导!”赵季这次差点直接跪下。
崔俣及时伸手,把他扶住:“我说了,不要你谢,你日后好好为官,护住你那侄子侄女就行了。”
“你如此助我,恩比再造,我赵季用自己和侄儿侄女性命发誓,此生必不负你!不管何时何地,但凡你招手,我必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赵季眸底似有泪光闪动,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荡气回肠。
崔俣笑了:“我要你火山刀海做甚,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
屏风之外,崔迁满面震惊。这个侄子……这个侄子!
知宅斗关窍,懂官场规则,解一通百,心思玲珑,不但理论知识完美,还能融会贯通,用之于事……赵季家事他也略有耳闻,其身量未足却颇有美名的侄女仿佛被人看上,赵凡日日威逼,情势严峻,怎么这局解了,竟也是崔俣帮忙么!
有聪慧天赋,却不滥用,心中有标尺,助人不记恩,这孩子还难得心性好,颇具君子之风!
崔迁越听越想,心间主意越翻腾,不由的,开始为崔行夫妇默哀,此子,绝非池中物!
可是从前……为什么安居一隅,不显山不露水,现在突然强硬了?
他眼眸微眯,心中微顿,看来,得好好了解了解了!
……
屏风里,赵季死活往崔俣手里塞了个信物,说以后崔俣若不方便,让人持此物见他,不管什么事,他必答应!之后,他看看左右,见没什么人,默默凑到崔俣耳边:“你之大恩,我无以为报,为你去死都行,但……你此等高才,将来必站于万人之上,你之选择,我不会过问,可你要……你要不支持太子,能不能别……”
崔俣没忍住,直接笑出声,阻了赵季的话。他也看了看四周,小声回复:“你有自己的信念坚持,这很好,我怎么会让你去做违背信仰原则的事?你且放心。”我还会满足你的愿望,让你为太子做事!
有了这个承诺,赵季眉开眼笑,开心的不得了,坐回位置,随意问着:“公子准备如何帮我谋官?”
崔俣视线再次缓缓滑过屏风外身影,漫不经心的说:“我也正在考虑,是给长安谢家谢延老爷子写信,还是给王复老头子写信。”
“长安谢家?”赵季差点又站起来了,“你还认识长安谢家!”
崔俣微笑点头:“嗯……很熟。”
赵季:……
他发现自打见到崔俣,他一直在惊愕,随时随地。惊着惊着,也习惯了,没准哪天崔俣告诉他,认识某位宗亲皇子,他都觉得很正常呢!
……
屏风外,崔迁十分庆幸这当口没喝茶,不然一定会喷出来。谢家!谢家什么门庭,那是举国上下数一数二的大族!崔俣能跟这家很熟,还认识王复老山长,提起时能直接叫老头,言语亲切!怪不得崔俣可以发话说帮赵季弄官!有这两家,还怕什么?别说义城小地方,洛阳也不是去不得!
赵季心头一片火热,决定回府后立即着手了解崔俣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
崔俣和赵季浅聊完毕,走出茶楼,看到蓝桥悄悄比出成功手势,心间相当满足。
今日一切,他是故意透给崔迁听的。他并不担心崔迁会说出去,崔迁不缺心眼,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崔迁会想好好交好自己,抱住这根金大腿,巴不得只他一个知道别人都不能近前;若这些事都是假的,他再气再怒,也不会口无遮拦,因为不会有人信,丢脸的还是会是他。
这些事当然不可能是假的,那么崔迁这个人……早晚会跑到他身边!
至于会不会不慎之下被外人听到——他派了蓝桥在楼梯口把风,一旦有茶楼上客,有外人过来,是死角他看不到的地方,蓝桥自会过来提醒。
一切都很完美,和想象中一样。
……
崔迁听到这一桩事,无心再继续坐在茶楼,等什么‘一直想结交的人’,如果他对崔俣的各种理解推断都是真的,那他还需要建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脉,巴紧这条金大腿,就有了通天之路!
他急慌慌的跑到后宅,同夫人打听崔行的家事,尤其崔俣此人。
“老爷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白氏人如其名,长的极为白净,眉眼姝丽,桃姿杏芳,端秀灵慧,少有见到丈夫如此急切,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可是那这惹事了?”
崔迁摆摆手:“没有,你先别管,直接和我说说知道的事,稍后我再同你分说来由。”
白氏便也不纠扯,神色郑重起来:“要说那边的事,咱们到底分了家,两府住着,知道的不多,但我今晨听到……”她把丫鬟婆子间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与崔迁。
贵妃族人田襄好男风,不知什么时候见过崔俣,昨日特意上门,要以崔佳珍亲事和崔行前程为礼,换得崔俣。崔行与张氏竟也应了,还带着嫡出子女敲边鼓,试图说服崔俣乖顺雌伏伺候人。
崔俣不应,当场翻脸,嘴皮子那叫一个利索,给了崔行张氏好一个没脸,还生生把田襄气走了!田襄走前放了狠话,说此事不成,要革崔行官职!
下午崔行四人又往崔俣院子一行,明眼人都知道去劝的,结果一个个威风八面,满脸自信的进去,眼睛发直脚步发飘的出来,直接哑火,没一个再试图相劝。
及至夜里,又出了猫妖伤人事件,四个主子被抓的见不得人……
这一家子,戏份可是特别足!
白氏点评:“这都够我乐呵一年了!”
崔迁听着听着,直想大笑三声!
怪不得不隐藏低调了,父亲嫡母都要把他送人糟蹋了,再忍不是人啊,换谁谁受得了!崔俣那般善良,此番翻脸,怕是情分已尽,不会再由着崔行张氏瞎折腾了!
能把心态焦急,抱着绝大期望的崔行四人一一赶回,不再敢犯,那孩子手段定然不浅!猫妖……什么猫妖,一定也是那孩子安排的!
“我去那边一趟!”崔迁心思一起,再也按不住,立刻起身要走。
白氏赶紧拉他:“这点不早不晚的,崔行估计也不在家,你去做甚?”
崔迁与夫人感情很好,此刻便解释了一句:“不瞒夫人,崔俣那孩子是个好的,为夫必须好好结交,再晚就来不及了!”
白氏不明就里,但她相信丈夫,对丈夫决策从不存疑,美眸一转,立刻有了主意:“我前几日给母亲做抹额,多做了一个试手,颜色还算好,你不如拿着去,孝敬给那边的老太太?”
见大夫没反应过来,她又道:“老太太身边养着崔盈,那姑娘是个聪慧有灵气的,崔行一家回来之前,那边府里,都是她在帮老太太管事。我听下人们说,她好像去崔俣小院看望过,崔晋也在崔俣那里出现过……”
崔迁立刻明白了,温柔笑着握了白氏的手:“还是夫人聪慧!得贤内助若此,夫复何求!”
“呸,少来口花花。”白氏脸微红,亲昵的啐了他一口,“谢礼还是要有的,你上回送我的那套头面,可是少了一枝钗……”
“我回头就去买!”
……
崔行后宅,张氏正对着贴身妈妈发脾气。
“什么?走了!”她一脸难以置信,手里杯子掉到地上都未察觉,“不是特别喜欢崔俣么,不是非他不可么,不是给了五日期限么,怎么就走了!”
圆脸妈妈一张苦脸:“可不是这话!可老奴上门时,那边就是这么说的,说长安来了急信,有什么贵人要招待,少了田公子不行,所以……”
“那我的事怎么办!”张氏眉梢高高吊起,一脸愤怒,她穷尽心思想到的办法,即能让崔俣乖乖的,又不让田襄为难,她顶着伤绞尽脑汁的想,头都痛了,到头来一切都是空么!
“这倒不影响,”圆脸妈妈立刻回话,“那边说田襄公子走前特意叮嘱了的,咱们家六少爷,他说什么都要要。说好的五日期限,就是五日,只是他回了长安,两地有一日日程,所以一切以咱们这的时间为准,田襄公子会将最后得到回信的时间加上日程。还留话说,若夫人您有什么主意,也尽可去做,他只要结果。”
张氏眼睛微眯:“若是这样,倒也还不错……一日距离,绿枝,我交待你找到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丫鬟绿枝沉稳的站出来:“回夫人,婢子今晨去问过,因那药不易得,须得等两日。”
“两日便两日……来得及。”张氏笑声从房里传出,阴阴森森,压抑,又透着放肆畅快。
外面身影隐在柱廊之后的传话小厮默默垂头退后,全当没听到。
……
崔迁一进府,叫来自己曾对之有恩的小厮,小厮见他打听此事相关,直接把张氏给卖了:“……像是订了什么药。”
崔迁面色肃然,给了打赏的钱,就越过男人不在家的崔行院落,直接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西府老太爷的继妻很年轻,将将四十五,与这边嫡长子年纪一般大,为此,嫁过来就注意避嫌,虽占着主母位份,却几乎不怎么同继子们交流。好在她性子温柔,也不爱揽权,大儿媳娶进门,就把管家对牌交出,专心伺候老太爷。
后来继子们纷纷出息,亲生的长子死于意外,她也扛过来了,依旧一如前番,处事温柔,样样不要强。儿媳们在,她就放出对牌,诸事不管,儿媳们不在,就把管家权拿回来,悉心照顾家里。
她性子至柔,看似谁都尊重,谁都放在心里,又似万事都切不中她心头,世事如何,她便如何,永远不倒。
可崔迁心里明白,这位年轻的老太太并非谁都不在意,比如她亲生的小儿子,将将十八,正是待说亲,出息的年纪;比如养在膝下的长子遗女,小小年纪掌家理事一把手,头脑清醒,不是她教养,又是谁教的?还有那小胖子崔晋,看着是淘气好像没甚出息,可那小子性子特别轴,又极护短,记情又记仇,这样性子没长歪,必然精心教养了的,老太太给崔盈找了个兄弟,将来也不怕没人护。
崔迁不敢看轻这位妇人,哪怕妇人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还是恭恭敬敬行礼,尊称一声伯娘。
苏氏微笑叫起:“这可真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家中可好?你爹娘可好?”
“这不想着许久没来给您请安了么,正好今日无事,便来看看。我家中都好,爹娘也好,我那妻子针线还看得过眼,前几日绣得一方抹额,我给您带了来,您可千万别嫌弃。”崔迁送上礼物。
“还想着我老婆子,真是难为她了!”
“她说明早来给您请安呢!”
崔迁不敢小看苏氏,也不妄想从苏氏嘴里打探到什么,可心中急切,寒暄过后,还是小小试探了下……果然,苏氏滴水不露,就像没听懂他的意思。
也没关系,反正他的目标……崔迁视线微移,落到一边安静坐着,坐姿礼仪十分标准的崔盈身上。
“盈儿,替我送送你大伯。”
崔盈福身行礼:“是。”
走在路上,崔迁不再憋着,直接问崔盈:“我听说——你与你新归来的三伯一家关系很是不错,尤其……行六的庶子崔俣?”他一边说话,一边紧紧盯着崔盈的脸。
崔盈面色一顿,眸底涌起提防,转瞬消失,开口说话时,已经又是这个年纪的天真少女:“瞧大伯说的,都是一家人,关系如何能不好?盈儿同谁都好,不然祖母要责的!”她还看了看左右,悄悄冲崔迁做了个可爱鬼脸,“盈儿哪有做的不好的,大伯可直接来训,可不要偷偷同祖母告状呀!”
崔迁满意捋须,哈哈大笑:“小丫头!你放心,大伯喜欢你,如何会去告状?你以后啊,要是有什么麻烦事处理不了,可来找大伯,大伯为你撑腰!”
崔盈打蛇沿棍上,立刻娇声应着:“那是大伯您说的,可不能不算数!”
崔迁笑着,眸底精光闪烁不停。
小丫头,到底年纪小,表情变化再快,怎敌得过他这双厉眼!他问到崔俣,崔盈明明担心提防,片刻就改了表情,撒娇转移,里面肯定有事!
这本不算什么大事,若没有,她否认就是,若有,承认也没什么,偏如此反应……崔俣一定对她很重要,她有意相护!
这丫头是个精乖的,老太太教其掌事,他夫人白氏又推崇有加,不缺心眼,不会做没任何意义的事,不会无理由保护交好无用之人,所以崔俣……一定有大本事!
这样一个出色后辈……瞎了眼的人看不到,他要!
别人要毁,他偏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