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欲把人带到自己住处,那里是杨暄地盘,安全有保证,大街上可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
这段路有点长,好在一路高大树木不少,若有心看路,能保持一直在树荫下行走,凉风习习,感觉倒也不错。
离开方才那场喧嚣闹剧,避开升级的火热掐架,围观群众也皆尽散开,气氛陡然变的安静。崔俣,王十八娘,杨暄三人一字排开,默声前行,起初有些尴尬,风拂不断,蝉鸣声声,慢慢的,心思沉淀下来,人也变的安然了。
王十八娘起初一直愣愣的看着崔俣,觉得今日好像做了场长长的梦,梦里有很讨厌的人,很讨厌的麻烦,却也有很好的事,很期待的人……
恩人声音一如往昔,清越温润,透着股安抚人心的味道。恩人相貌如此出众,如月出皎兮,似烈阳灼灼,夺人呼吸。恩人身上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这种贵气不同于皇室,不同于世族,不是富贵豪奢,是一种说不出的,由岁月中磨历出来的芳华。他似乎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享受过,千帆过尽,世间外物,哪怕再珍稀再罕有,也触动不了他半分。
他胸有锦绣,睿智豁达,神秘尊贵,他拥有过一切,知道这天地间所有奥秘,与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同。
他是独一无二的……
心思渐渐沉淀,理智缓缓回归,王十八娘视线慢慢下移,最后落到自己脚尖。
她今日所为,做为王家嫡女,是出格的,是不对的,可若不这么做,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日后时时回想,定会越发不甘。今日确然闯了祸,但能让自己这段心思终结,不论结果好,还是不好,于她而言,都是福事。
她何等幸运。
恩人名字……是崔俣。
方才凶巴巴推了她一把,揽着恩人腰将恩人险险从荣尹二人战局救出的那个男人,唤了一声恩人名字,声音不大,她却听的清清楚楚。
果然是崔俣。
家中长辈挂在嘴边不吝赞美之词的少年良才,睿智聪敏,前途无限……崔俣不仅仅有才,有谋,还是少有的玄学奇才,在长安城里,惊艳四方,给世人带来多少惊喜。
于她们王家,也是不止给过一次恩惠。相对而言,四年前谢家秋宴帮了自己,倒是倒手之劳,没那么重要了……
她是女眷,很多场合参与不得,只能从家里听说一二,今日倒有幸见识了崔俣辩才。林芷嫣那番话,气势汹汹带着狡言之势,若是她,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法子,解脱之道,大概是拐到另一个方向,转移众人注意力,可总归也是巧法,事后大家回想起来,没准还会觉得林芷嫣有道理。
崔俣却用其自己话中倚靠的道理剖析,这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如此急智,着实令人惊叹。
三言两语把林芷嫣挤兑的羞愧奔逃,旁人许会多少常理崔俣有点不怜香惜玉,于她而言,却看的很是爽快,林芷嫣自己作死,落到这个下场一点也不值得怜惜!
后面引发荣炎彬尹子墨怒火升级,立时亲身上手肉博的话,是不经意,还是崔俣故意?
以崔俣睿智,不经意做什么引发这种结果……好像不大像,若是故意,崔俣久居长安,如何知道这洛阳情形?荣尹二家虽对外号称八小世家之一,也引来不少平民商贾追捧,于她们这样底蕴十足的世家,却是差的远,连联姻对象都不会考虑,着实算不上什么排得上号的人物,崔俣怎么会关注?
王十八娘,恩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什么难办的事……若如此,她定然帮忙!
一路思绪不停,脑子转的飞快,王十八娘都忘了臭美保养,没为躲太阳晒好生看路顺着树荫走,时间上就更没注意了。何时进到一家客栈,由崔俣引着走进一间厢房入了座奉了茶,她都没回过神。
待崔俣连唤几声姑娘,她还沉在一路的问题里,应声就问:“引荣炎彬和尹子墨肝火陡生,不惜亲身肉博打起来的那几句话……你可是故意说的?”
大约没想到她一坐下就问这个问题,崔俣略怔一下,才眼梢微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好生通透的姑娘。”
竟还真是!
这么夸自己……
王十八脸微红,有点不大敢正眼看崔俣,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震惊的指着自己:“你知道我是姑娘?”
她穿的明明是男装啊!
崔俣在她对面落座,姿态潇洒,笑容神秘:“我还知道,你识得我。”
他换袍就座的姿势非常富有美感,再加上他本就精致俊秀的容貌,还有这似乎带着什么暗语的撩人言语姿态,哪个姑娘能受的住!
杨暄站在旁边抱着胳膊生闷气,都不知道瞪着谁好了。
瞪王十八娘吧,人姑娘也挺无辜,对上这么个魅力爆棚的美男子,芳心不动一动太不正常,而且她除了方才危险时拽过崔俣衣角,也没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举动;瞪崔俣吧,理由很丰富,故意撩人什么的太不对,必须大力谴责纠正!可他……舍不得。
只得搬张椅子,大刀金刀坐下,近距离盯着二人,保证不会有任何逾矩行为!
就是移椅子坐下的动静大了点,好像拆了半间房似的。
崔俣指尖敲了敲桌面,平静目光移过来:吵什么吵,没看到这干正事呢?
杨暄这次挺住了!一点也没有怂!
他双目睁圆,瞪了回去:你同我之间干的,才叫正事!
崔俣眯眼,指尖动作顿住……
杨暄心跳有点快,但还是没动。
许因久不在朝堂,成长过程里引导的人再注意,杨暄长出了强者气势,保持住了与生俱来贵气,难免还是多了点匪气。加之他身材偏高大,常年练武长了一身腱子肉,五官又偏硬朗,他瞪眼看人时,确有几分凶相,让人望而生畏。
崔俣这种见惯了的自是不怕,王十八娘这种居于内宅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定是有点害怕的。
眼看王十八娘吓白了脸,崔俣便柔声安慰:“你莫怕他,他是我好友,看起来有点凶,但为人宽厚,心地很好。”
王十八娘对崔俣的信任是绝对的,立刻点头:“嗯好!”
杨暄:……
“姑娘喝茶。”
王十八娘见崔俣连连安抚,脸红的不行,有点想说其实她胆子也没那么小……饮了口茶,猛然意识到,她认出了崔俣,崔俣却还不知道她呢!
她赶紧起身,肃容走到崔俣面前,福身行了个礼:“小女琅琊王氏十八娘,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王十八娘?崔俣心道,洛阳世家之首王家,这个忙果然帮的不错。只是——“今日之事,不过举手之劳,即便不是我,那么多人在场,定也不会看着姑娘被欺负,委实算不得救命之恩,姑娘不必如此多礼。”
王十八娘见崔俣还是没想起自己,又言:“四年前,长安谢家秋宴,也是公子相助,十八娘方躲过命中一劫。公子许是忘了,十八娘却是时时谨记于心,万万不敢忘的……”
说着说着,仿佛又想起当时身僵体软,不能言语,求救无门的凄苦心思,柳眉微蹙,眸底闪有泪光。
“四年前……”崔俣回想,终是想起秋宴上那次惊险,笑着指了指杨暄,“我只是察觉有异,无奈手不能提身不能跃,不懂武功,倒不如我这朋友帮的忙多。”
王十八娘惊讶的看着杨暄:“这位——”
“他是沙三。”崔俣微笑道,“当时是他紧急关心来回奔走,叫来了相关主事人,还抓到了罪魁祸首,你方能免于受难。”
王十八娘倒是不知道这一笔,听崔俣说完,立刻肯切朝杨暄行礼:“十八娘不知,恩人切勿怪罪。”
杨暄摆了摆手,他救过的人多了,谢不谢的一点也不重要。再说他救人的目的也不是想要当事人一个谢字,他想要的,早得到了。
他免,王十八娘却不能免,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十八娘谢过沙公子救命之恩!”
杨暄不甚在意的摆摆手:“起来说话。”
“王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崔俣试图活跃气氛,“你家中可一切皆好?你父母长辈身体可还安康?”
王十八娘福了福身:“多谢公子关心,他们都很好,家中常住长安的老爷子近日还嚷着要来洛阳,身体硬朗的很。”
常住长安的……莫非是王复老爷子?
崔俣看了眼杨暄。
杨暄点了点头。王复老爷子是他的老师,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怕麻烦放弃教他,真真有股子文人硬气。如今他计划回洛阳朝堂,老爷子想着教给他的东西还不够,也就嚷着要过来,不过夏日赶路最是难挨,老爷子不会现在立时上路就是。
“你的兄弟族亲呢?任上事还可顺利?”
王十八娘抿嘴微笑,眼睛弯弯的,很有少女娇俏:“都很好,就是最近越王举动频频,哥哥们都有些烦。”
她出身顶级世家,又是嫡女,该有的教养一样不少,政治嗅觉也是,知道在外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比如这些,就是不应该说的。可崔俣是长辈们挂在嘴边的人物,虽一在洛阳一在长安两地相隔,但某些政治观点是一样的,也并非没有来往。
遂这些话,说与崔俣是没问题的。况且……崔俣还是她救命恩人呢!
崔俣其实只是想缓缓气氛,没想到这姑娘这么懂事,还附送消息!惊喜之下,他又问了几个相关问题,王十八娘也痛快答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稍一打听也能问出来,说与恩人算还情了!
两人相谈甚欢,杨暄黑着一张脸,更不高兴了。
这就是个蠢姑娘啊!崔俣竟对着她笑的像朵花!他也很好看,崔俣眼神怎么舍不得溜过来!
哪怕是想套点信息,面对王家人,崔俣也没太过分,点到为止。一盏茶过后,他开始带着点调侃问王十八娘:“今日是怎么回事?你怎的身陷如此险境?”
王十八娘脸有点红:“今日……我任性了。”
“嗯?”
王十八娘悄悄看了崔俣一眼,没说为躲未婚夫下定偷跑出门,倒不是不想告诉崔俣订有亲事,就是觉得今天这行为太丢人。略过理由前因,她直接道:“……使小姓子,扮做男装悄悄出门,出了门又耍小心机,把贴身的丫鬟给坑了,自己一个人到处逛……”
她抿了抿嘴,头微微垂下去:“我这样年纪,父母不允许常出门,可日日呆在家里,心中憋闷的很,特别想做点什么事松快一把……在街上晃了一圈,旁人不识我,穿着男装也不用守规矩,玩的也算爽快,可不知道怎么的,痛快完了又有点难受,想到娘亲定然为我担心,我那丫鬟定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就有点玩不下去……可跑都跑出来了,这么快回去又不甘心,我就找到一间茶楼——”她看着崔俣,比划了下,“就是方才公子你接到我那间茶楼,坐在那喝茶消磨时间。”
崔俣挺理解王十八娘的心情,谁没个叛逆期?古代小姑娘被教养的严,好像天生少了这种情绪,可总归是人,怎么会没情绪?王十八娘看着已是适婚年纪,若再加上点恐婚,压力于心,这样行为就更可以原谅了。何况她还心地善良,知道做错了事,对父母家人甚至贴身丫鬟,都有愧疚感。
崔俣便安慰了安慰了王十八娘:“你今日虽算任性了,但也没错,不过是出来玩一趟,玩够了就会回家,你只要安全回去,你父母家人都不会怪你,贴身丫鬟也不会记恨。”
“真的?”王十八娘一双杏眼含着水光,眸底泄出几分急切,可见崔俣这安慰于她,非常重要。
崔俣使颌首:“真的。”
王十八娘长长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微笑满面,神情释然:“多谢公子开解。”
崔俣也微笑:“嗯。”
杨暄看着二人互动,这副全然当自己不存在的气氛,真是让人生气!
他颇为犀利的扫了王十八娘一眼:“你如何遇到荣尹二人的?怎么不说?”
“是这样,”王十八娘端正坐姿,肃然道,“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并不知道荣尹二人什么时候来,只是突然间,小二送来一盏好茶,指向荣炎彬,说是他请的,我不想生事,便没要,请小二送了回去。这本也没什么,可尹子墨竟也在另一桌,瞧见了,便笑了两声。许他也没什么嘲笑之意,许也就是凑巧,没准都不是笑荣炎彬的,荣炎彬却误会了,大约想争口气,便走到我的桌前坐下,亲自来请我。我还是不愿,荣炎彬就不高兴了,他一不高兴,话音不自觉放大,这下不仅尹子墨,所有人都知道了,荣炎彬更撑不住面子……”
“我那时有些尴尬,想说要不就横了心,接下这茶把事过了再说,谁知那尹子墨抽了什么风,也请小二送来盏茶。我既没要荣炎彬的,便也不会想要他的,我虽是王家女,出门银钱却是足足的,怎会喝不起一盏茶?他二人轮番如此,竟是故意将我低看,我心中有忿,便不想再理,转身离开。”
“那二人正在争锋,怎会允许我走?荣子彬便道我偷了他东西,尹子墨更狠,竟随身带着我王家下给他的秋宴贴子,拿出来趁时机放桌上,正好我经过时不知被谁绊了下没站稳,手撑桌洒了茶,确然污了他的贴子。我气的不行,可事情越闹越大,却是不好。我扮男装,别人不识我是王家人,丢点脸没什么,可若事情闹大,揭破身份,丢了王家的脸,却是万万不行的。着急间,我见窗外不高,便心一横,跳了下来……之后的事,公子都知道了。”
崔俣摇了摇头:“你这姑娘也是胆大,那楼虽不高,若跳下时没占稳,也极容易受伤的,如你之前所言,若伤着脸怎么办?若是刚好踩到块石头崴了脚,摔伤了怎么办?”
王十八娘垂着头,声音低低的:“我知道错了……”
崔俣并不想太过批评一个小姑娘,指尖点着桌面:“也就是说,他们单纯争锋较高下,你只是倒霉成了他们较量的工具,哪怕那荣炎彬最初确想结交你,后来也忘了这份心思,只为较高低。”
王十八娘点头:“确是如此。”
“你认识他们么?”
王十八娘点点头,又摇摇头:“都是数得上名姓的人,一些场合,总有交集,因男女避嫌,我并未跟他们对过脸,说过话,但有姐妹私下里指着介绍,遂我认得。他们识不识得我,我却是不知了。”
崔俣眉睫微垂,静了一会儿,才又问:“后来出言相帮荣炎彬那位粉红纱裙姑娘,你可是认识?”
“是。”王十八娘柳眉微顿,轻言细语,“说起这个人,也是四年前秋宴的有缘人,她便是那个险些成功陷害我的人,名叫林芷嫣。”
崔俣回思住事:“林家的人?”
“是。”
这林家野心很大,凭着一个在洛阳吏部做官的族人,就想拓展关系,为此竟敢在谢家宴上谋事,谋的还是王家嫡女,就为结交靠着越王的李家关系,以谋更好前程。
林家自认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查出,甚至还利用了一把崔佳珍,炮灰多的很,却不知道,上位者心思透透的,看事有时都不需要足够证据,看结果就知道怎么回事。更何况杨暄还逮到了人?
可他记得,后来杨暄和谢闻谢丛一起挖坑,引林家和李家狗咬狗,双方元气大伤,谢家静静围观,依然保持长安超然地位。后来还是李家靠着越王势高一筹,把林家斗下去了,而林家这位在吏部做官的族人,好像也出了事。
“她怎么还能蹦跶?”
王十八娘叹了口气:“她族叔牵扯到一桩贪污案,被罢官下了狱,她家最强的人倒了,家里慢慢也不行了。林芷嫣本来说了门好亲,因男方祖父去世守孝,拖了两年,男方见林家落败,也没毁约,倒是林芷嫣,不声不响的入了荣炎彬的门……她是想救她族叔,只要她族叔能翻身,林家就还有望,可这事也做的也太……”
王十八娘不想太过批判,只叹了口气:“荣炎彬生母因前事,芥蒂颇多,不肯接受林芷嫣,林芷嫣便在外头置了间宅子,就这么被荣炎彬养了起来。她想帮荣炎彬出主意,被他看重权以借势。听说最近文城彭家出了个什么案子,是小妾要争平妻正妻位,林芷嫣说有办法,会替荣炎彬参谋,助他生母为妻,他便再也不是庶子。”
“对了,林芷嫣那边好像还有个说法,说要荣炎彬带她进我家秋宴,只要她进来,找到一个人,得到关键东西,这件事,便必能成!”
这一番话听完,崔俣双目微瞠,看起来有些讶然。
王十八娘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些内宅女儿家,对圈子里外的姑娘总是特别关注,尤其有些恩怨的……那林芷嫣,其实以前也不是这样,她有些心机,却也有风度仪华,可近一两年,她着实变的太多。”
“对了,我家办秋宴,两位也来吧!”王十八娘笑容甜甜,“我家人不知两位到了洛阳,遂没下贴,今日我回去便让人送贴子来,届时一定要赏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