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妙龄少女跪成一团嘤嘤嘤哭,又是委屈又是求诉,个个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杨暄被吵的头疼,瞪向史福。
史福叹了口气:“殿下,按规矩,您这大殿内外,至少要配给十八名宫女。”
言下之意,这还是少的。
当然,史福也懂自家殿下心里在想什么,提防什么。进了这皇宫,田贵妃怎么可能不下手?可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他们力量还不够……他委婉提醒:“您回来的急,管教嬷嬷来不及事先准备,略仓促了些。”
杨暄微微阖眸,目光沉吟。
的确,时间还是太少。
皇宫是天下规矩最严,戒备心最强的地方,纵使这些年一直悄悄努力,能收拢埋下的暗桩也不太多,能给他带来一定消息就不错了,全部收到身边使用,不可能。
执意去做不但有暴露可能,随意调动位置,现在能探到的消息,以后可能也就没有了。
杨暄不是蠢人,不会做这样取舍,他想的是,他现在既已回宫,亲自站在这里,互相之间不再隔着多道屏障,他可趁机收拢更多可用之人,不想让一堆废物暗线占了身边位置。
可史福提醒的对。
他身为太子,照规矩配给很多,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收拢,而田贵妃,他那好父皇和兄弟们,不可能不趁机埋钉子。这些女子妖妖娆娆,年轻尚轻,就算经过调教,能力眼光也会有差,若他拒绝了这样的人,那以后埋到身边来的……可就是更高级更厉害的了。
与其和与更厉害的纠缠,不如就和这一堆东西……
刚要妥协,杨暄眉头又狠狠皱了起来。
他不惧任何挑战,心机游戏也不是没玩过,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美人计?呵,面前这一个个扭扭捏捏怪形怪状的,还不如他家兔子好看呢!
而且他家兔子还不会哭!
真的好吵,他一息都忍不下去!
宫女们见太子沉默,带头的往前膝行几步:“外面皆传太子仁心仁行,那等险境,也不肯放弃任何一个百姓性命,求殿下开恩……”
她带着一脸泪,刚要抓住太子衣角哭求,却见太子刚好后退一步躲过了她的手……不过宫里讨生活,反应速度还是有的,她立刻又道:“奴婢等虽是下人,也是经嬷嬷们严厉调教过的,定会好好伺候殿下,不给殿下惹麻烦,当然,若殿下不肯怜惜,执意要将奴婢们退回,奴婢们也不敢有怨言,日后是生是死,绝不提及殿下半分!”
这以退为进伎俩使的太过刻意,还想以太子名声逼胁——
杨暄敛起眸底戾气:“你抬起头来。”
带头宫女也不拭泪,仰起下巴可怜兮兮的看着太子,贝齿咬唇,面色微红,眸含水色。
素手拄地,膝盖弯跪的姿势,也因这一抬头,脊背绷直,肩颈舒展,腰往下敛,臀往上翘,少女像颗汁水丰盈,饱满圆润的蜜桃,待人采撷。
然而太子就是这么不懂风情,语气相当凉薄的指着她道:“这个太丑,退回去,剩下的留下。”
留下的自然无限欢喜,磕头谢恩,被当场嫌弃退回的带头宫女整个人愣住,十分不理解。
叫她抬头,不是怜惜她满意她么?为什么……不要?
还嫌她丑!明明这所有人里,属她最出挑!
可惜太子面前,哪有下人要强的份,且别人都留下了,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她紧紧咬牙,浑身发冷,这下……怎么跟主子交待?
把人留下,杨暄也不管了,让史福给他更衣。
“以后她们都归你管,好好看着,别往我身边凑!”
史福偷笑:“是,殿下。”多久没见过太子殿下这样局促不耐的模样了,真是怀念啊。
那位崔公子确然厉害,若非他在旁陪伴相佐,太子性情发展趋势定由着从小到大轨迹,又冷又硬,让人心畏不喜。如今能这般,有各种情绪,又收放自如,可真真是……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见见这位能人。
……
田贵妃宫里,太监传来消息时,田贵妃有些意外:“退了一个?”
“是,把最出挑的那个退了。”
“理由是人长的太丑?”
“是。”
田贵妃挥挥手叫人下去,问身边桂嬷嬷:“你说太子为什么这么做?”
桂嬷嬷长着张圆脸,气质十分可亲,说话间还带着笑,语态轻松,显然与主子相处极好:“奴婢瞧着,太子怕是猜出这宫女是钉子了。”
“只要不傻,进了这皇宫,都知道提防,可为什么偏将最出挑的一个挑出来不要……”田贵妃目光闪烁。
桂嬷嬷想了想:“难道是不好女色?”
田贵妃红唇微勾,笑容里隐意不明。
插手政事权利这么久,她就没见过真正不好色的男人,表现出不好色,一定有原因。
桂嬷嬷:“难道真是嫌丑?那太子眼光可真高。”
田贵妃美眸微垂,无意识转着腕间玉镯,良久,才道:“旸儿有些急切了,选人眼光有些差。”
桂嬷嬷附和:“王爷到底还年轻,经验不够,万事得娘娘您看着。”
田贵妃便笑了,笑容如花绽放,极美:“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谁叫本宫是他娘呢。行了,叫咱们的人好好办事,别起有的没的心思,倘若不听话——你知道怎么办。”
“是。”
“旸儿那边总是这么毛燥可不太好……”田贵妃挑拣着盒中花茶,柳眉微蹙,自言自语,“该帮他紧紧弦……曙儿那里,也该动一动了。”
桂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头垂的低低,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
因是田贵妃起的局,这日太康帝又不忙,很早就发了令,召儿子们快点过来,家宴相聚。
越王昌郡王早就跑到田贵妃宫里,听到传话太监的话,自然带的最快。平郡王知道今日有宴,也在母妃宫中等候,来的也很快,唯有太子,因寝宫离的远,哪怕接到召令立刻来了,仍是最后一个到。
太康帝十分不满,却也不责太子,就是太子行礼后,半晌没叫起。
根本不用田贵妃使眼色,越王自己就知道表现了:“三弟你来的也太晚了,我们几个兄弟等你没关系,便是贵妃娘娘,等你一等也不会生气,可父皇政事繁忙,好不容易腾出时间为你办洗尘宴,你却如此怠慢,实是不妥啊。”
“洗尘宴不是办过了?”杨暄静静看着越王,“当日孤回宫,你就来迎,小宴相聚过。”
洗尘宴既然叫洗尘,洗去一身风尘,肯定是人一回来就办的,哪有人回来这么久,住了数日办了不少事,才办的?哪怕办,也不该叫洗尘宴。
越王噎了一下。纠结洗尘二字还是小事,太子当着皇上面,在他面前称孤,是不乐意被他叫三弟,提醒他懂点规矩么!
太康帝眯眼:“你这是在怪朕?”
杨暄皱了皱眉,似是不懂,但还是肃正行礼:“儿臣不敢。”
眼看气氛僵住,太康帝真要发火,田贵妃赶紧拦住,微笑道:“皇上也真是,太子殿下好些年没回宫,您日日念夜夜想的,怎的一见面就变严父了?太子殿下身份不一般,寄予厚望没有错,可太过严厉,让殿下误会您的一片慈父之心,就不好了。”
贵妃笑靥如花,温温柔柔,美眸脉脉瞥这么一眼,太康帝就不生气了,冷冷哼了一声。
田贵妃亲手执壶倒了杯茶,塞到太康帝手上:“虽说将将九月,天气不算冷,可这地板是凉的,您赶紧叫太子起来,别回头生了病,又来同臣妾诉苦,说孩子不好养,重了心疼轻了怕歪的。”
这话听的熨贴,太康帝大发慈悲的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父皇。”杨暄站了起来。
“贵妃娘娘呢?”太康帝瞥他,“就不谢了?”
不等杨暄说话,田贵妃立刻阻了:“臣妾只是一贵妃,哪里当得太子殿下的礼?殿下生母可是皇后呢,当年姐姐对臣妾极好,臣妾也……”
她虽一直笑着,说到这里眸底也略有落寞,温柔美人有了忧色,更显姝丽。
太康帝一下就心疼了,要不是那些正统大义压着,朝臣阻着,他早就封贵妃做皇后了,哪会让贵妃如此委屈!
“你——”
田贵妃笑中含泪,坚韧又温暖:“臣妾只是想到姐姐,岁月无常,总令人惋惜。”
她转过头体贴的安慰太康帝几句,也‘抚平’了自己心绪,毫无芥蒂的看着杨暄,温声解释:“殿下回来那日呢,正逢皇上龙体小恙,担心过了病气给你,才没有亲自相迎,本宫呢,皇上不在,到底也要避嫌,不好做主迎你,只命下面精心准备,让越王几兄弟作陪。事虽如此,皇上却是真心爱重你的,你可千万莫误会,心里存了疙瘩。”
她都这么解释了,做为太子,杨暄当然要表现大度:“贵妃言重。”
“今日家宴,本也只为你补上遗憾,让你感受家中温暖,你这么懂事大度,本宫很是替天上的姐姐欣慰……好了,多的话不说,咱们开宴吧,”田贵妃素手挽袖,端起案上酒盏,“本宫满饮此杯,前番种种,请太子万勿介怀!”
杨暄微微皱眉,看向太康帝。
后宫妃子这样表现,合适么?
太康帝冷哼一声,紧紧盯着他,好像在说:朕贵妃敬你酒,是你的荣幸,你敢不喝!
杨暄看着田贵妃美艳真诚的脸,总觉得她今日必有手段,就是不知道落在哪一处,精神有些紧绷。思索片刻,他觉得田贵妃不会在这里下毒害他,嗅了嗅酒的味道也对,就喝了。
“臣妾在此谢过太子赏脸,”田贵妃很高兴,“以后自家人,切莫生出嫌隙,好好过。”
太康帝:“爱妃说的对!”
酒一饮,宴就开场了。
太康帝疼贵妃,和贵妃说着小话,时不时倒倒酒喂喂食,秀个恩爱,下面兄弟们见状,便过来敬杨暄酒。
越王开头:“你这些年生活不易,好不容易回了宫,我敬你一杯。”
昌郡王跟着:“还是头一次和太子喝酒,太子可不能不给面子。”
平郡王客气些:“殿下日前壮举,我很佩服,此杯敬你,我干了,你随意。”
这是要灌他酒?
灌醉他有什么好?
各种诡计划过脑海,杨暄心内冷笑,随他们怎么来。
……
酒过数轮,温柔的田贵妃温柔的提醒儿子们:“你们且有些度,太子这头回回来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众人就起心思了。
“太子倒是天生好酒量。”越王声音平稳,却也透出隐隐映射。
昌郡王就直接阴阳怪气了:“谁不大醉几回,方有海量,哪有天生的好酒量?太子没喝过酒就这么厉害,我才不信。”
平郡王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杨暄还未反驳,田贵妃又急急开口了:“曙儿闭嘴!太子殿下都多大年纪了,又不是那几岁孩童,饮过酒怎么就不正常了?”
昌郡王漂亮的眉眼往斜里一撇,十分不服气,也不怕人,直接就回嘴:“他虽不是几岁孩童,却一直在皇慈寺里为母尽孝,尽孝的人也能喝酒么?”
“你还说!”田贵妃似是怒了,一个酒盏就砸过去,“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由得你编排!哪怕为母尽孝,几年清苦也够了,如何能一直茹素?身体怎么受得了?便是饮酒,那是皇家寺庙,又没僧人没戒律,哪里有错?”
昌郡王梗着脖子,仍然不认错。
田贵妃眼睛就红了:“都是本宫惯的你……你自小体弱,本宫多疼你一些,宫里兄弟不多,也多纵你一些,谁知竟纵成你今日性子,太子乃未来储君,你怎能对他不敬?不能对他不敬啊……”
说到最后,声音里竟有泣音,似压抑着百般痛苦。
这影射着未来凄惨的话昌郡王还不在意,但惹了母妃哭,他就有些心疼了,委委屈屈的跪下:“母妃,儿臣错了,您别生气。”
他不认错田贵妃还顶得住,结果一认错,田贵妃眼泪就滚下来了。
后宫女人都很会哭,从妃子到宫女,都太懂女人武器是什么,知道什么时候哭,怎么哭最美,最好,最能达到心中所想。
果然,太康帝立刻拍了桌子:“跪什么跪,起来!”
昌郡王怯怯看了田贵妃一眼。
“看你母妃做甚,朕说了,叫你起来!”
昌郡王只得起来了。
“皇上……”田贵妃弱弱的叫了声太康帝,又速度极快的瞥了眼太子。
太康帝拍了后她的手:“你说你,瞎操的什么心!朕的曙儿,朕看很好,孝顺,懂事!虽幼时淘气顽劣,现在也长大了,知道疼人,太子年纪长于他,自当谦让,几句玩笑话,怎会与他计较?”
他一边说话,一边眸带压力瞪向杨暄,意思很明显,想计较,也不能计较!
甩完脸色,他又道:“有朕在,这江山稳固,谁都不准闹,朕不在了,仍然不计任何人不孝不悌!朕的曙儿很好,这些年一直做郡王委屈了,即日起,升为昌王!”
田贵妃贝齿咬唇,神情不安:“皇上不可——”
“朕说可便可!”太康帝坚持。
昌郡王反应倒快,立刻掀袍跪地:“儿臣接旨!”
“好,好,好!”太康帝一脸喜色,“曙儿起来吧,今日正好借此宴,你我父子同乐!”
昌郡王立刻拎着袍子小跑到太康帝身边,亲自执壶给太康帝倒了杯酒:“父皇真好——”
杨暄刚刚一直在想,田贵妃总是抢他的话,踩他梯子表现温柔大方体贴有什么用?无非是献媚手段,演的再像那么一回事,也是小道,这套连阿丑都会,玩的还比她溜比她乖萌!
如今他算是懂了,这里面,藏着大心机呢!
若非对太康帝了解到一定程度,怎能确定这结果?
而且他观昌郡王方才所有表现,神情举止,连微表情都很自然,明显是不知贵妃计划的,不知道,却能刚好配合好,田贵妃对于儿子的性格把握也是精准……
思维飞转时,他眼梢微垂,目光不期然扫到一脸平静,却拳头紧握的平郡王,和神情略顿了一瞬的越王。
太康帝的确偏心,昌郡王做这么多年郡王委屈了,平郡王比他年纪还大,做这么多年郡王就不委屈?就因不是贵妃生的,差距就这么大?还说什么家宴,若家宴只关血缘,就别带贵妃,带了后宫妃子,就别只带一个,连蔡贤妃都不请,也太不给平郡王面子了。
平郡王的委屈,杨暄很理解,那越王……是不是也有点心里不舒服呢?
都是平起平坐的王爷,都是一个娘生的,占着一个长字并不代表所有事理所当然,尤其这个小一点的弟弟拥有父母宠爱与他不相上下,甚至比他更多——
他会不会有点异样心思?
平郡王暂且不提,因前事安排,平郡王接下来肯定会偏向与他结盟,越王么……得找机会扩大一下这样裂缝了。
田贵妃是个精明女人,不会允许越昌兄弟萧墙,要做这件事,需得隐蔽。
而且……
杨暄总有种感觉,今日举宴,田贵妃目的不是当着他们的面升昌郡王王位,让他难受那么简单,定然还有别的打算。
他要冷静。
这点时间里,上面几位已温情来往一番,气氛融融。
“臣妾不盼别的,只要皇上膝下几位皇子兄弟和睦,互相帮衬,臣妾就放心了……”
“爱妃深知朕心。”
贵妃又掉了眼泪,太康帝在一边哄。
越王和新晋昌王一边挤眉弄眼交流感情,平郡王也终于在别人没发现的情况下,悄悄与杨暄递了个眼色。
四周太监宫女安静如鸡,也不知道彼此是个什么心肠,是否有谁的人在监视谁。
这皇宫里,还真跟别处不一样,宴会要安安静静,主办人要哭哭啼啼,个个心思不同,都演的一手好戏。
说着说着,话题又绕回杨暄身上,田贵妃微微笑着,一片慈爱:“后宫不能干政,太子差事的事,本宫不敢说话,但这东宫,本宫却要替皇上解释一句。”
杨暄:“贵妃请讲。”
“因你不在,东宫久无人住,很多地方朽坏,需得修缮,偏偏之前太卜卜算,不利流火,暂时不能动,动之必有灾。因此,你父皇才没让你搬进东宫,你可千万别为此埋怨,”田贵妃笑意温柔,“你是咱们大安太子,不管住哪里,都是一样,位置不会变。”
因贵妃言语处处合宜,太康帝十分满意,面上虽仍严肃,语气也略软了些:“现下可明白了?”
这话是对着杨暄说的,杨暄自然出列答话:“回父皇,儿臣明白的。”
“没怨言了吧。”
“儿臣一直没有怨言。”
二人对视沉默,气氛再次下沉。
田贵妃拉了拉太康帝:“好了,皇上整日想着政事,和孩子们相处就是软和不起来,越是看重越是严肃,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也别让孩子们绷着了,来点消遣吧!”
太康帝点了点头。
田贵妃便拍了拍手。
一列穿着清丽,腰肢柔软的舞女走了进来。乐师执琴瑟鼓笛跟在队后。
入得殿内,众人行礼,轻悦乐声渐起。
这队舞女一共十二人,领舞者不但身材腰肢舞姿一绝,其色,更是绝美。
杨暄眉头忽的一跳,犀利目光直直射向这个领舞。
果然,跳着跳着,也不怎么的,她忽然偏了轨迹,脚下一飘,往他怀里跌来——
心有准备,表现不慌,他冷笑一声,狠狠推开舞女:“真是好不要脸的女人,这样缠男人,是谁教与你的!”
此话一出,满场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