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天空高远,树叶灿黄,阳光像破碎的金子,穿过树枝洒在地上,明亮的近乎刺眼。
徐徐风中已带了凉意,慵懒一拂,灿黄树叶轻轻抖动,打着旋飘落在地,与金子般的明亮阳光相遇,撞出一片暖意。
空气略有些干燥。
不过没关系,蜂蜜水果茶甘甜润喉,十分合宜。
连一向只喜肉食的小老虎,都乖乖趴在小桌前,‘啪嗒啪嗒’的舔喝了一小碗。喝完还觉得不够,前爪按着碗往白氏身前推了推。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精的,小东西粉嫩嫩软软乎乎肉垫冲前,正好对着白氏。白氏看过来,它还摇着尾巴歪着头,撒着娇“喵嗷——”叫了一声。
意思很明显:人家还要!
白氏一大把年纪,差点没忍住捧脸大叫“阿丑好乖好可爱!”
虽然没喊出声,那表情神态也是够够的。
崔俣悄悄冲小老虎比了个大拇指:干的好!
他这个祖母,老辣持重,人情练达,什么时候脸上摆出过真正心情?也就见了这小东西,才少女心萌发,能让人窥得一二。
小老虎傲娇的昂起头,“嗷呜——吼!”来了个散发着王者之威的显摆连吼。
白氏笑的眼睛更弯了,抱着小老虎圆脑袋,撸着老虎毛都不愿意放手了!
把小老虎伺候够了,白氏这才想起孙子,喝了盏茶理了理情绪,开始讲那段陈年往事。
“这英亲王杨菽,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什么人情心眼,到他跟前根本没用,整个就是一个无赖熊货!”
这开篇总结,崔俣有些意外,老爷子是有点熊,但不是蠢人啊,政治嗅觉还是有的。
“你觉得不对?”白氏眼梢微抬,看了崔俣一眼,也不解释,“你听我说说就知道了。”
英亲王杨菽,先帝的亲弟弟,太康帝的亲叔叔,父母早逝,打小跟着哥哥混,哥哥又忙,打起仗来常不见人影,就把他扔在侍卫营里,皮着长大。大略有天赋的人都不会被埋没,杨菽又靠着军营,机会很多,十岁第一次跟着打仗,就立了军功,到十三四岁,已是小有名气的玉面小将。
嗯,老爷子当年,模样长的还算过的去。
十六岁时,他认识了王妩。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天空下着细雨,不大,很绵很细,看起来很缠绵的那种。打着伞显多余,不打伞吧,离近了,别人会看到你发丝眉里睫间的水雾。
崔俣见过这种雨,很美:“像雾一样。”
“对,就是像雾。”白氏目光越过窗子,落在院里灿黄树叶上,突然笑了,笑意十分舒展。
那时,宇文朝都还没完全建立,大安朝就更甭提了,杨家不是什么宗室,只是战场拼杀,时时都可能马革裹尸的人。世家呢,也不像现在这样,规矩越来越严越来越苛刻,世家的女子,地位是很高的,出门是可以随意的,甚至同男人坐谈,说古论今也是没毛病的,没那么多人跳出来挑理。
王妩幼时近亲族人全死,被抱到王家养大,并没受任何委屈,是照着那时候的世家标准养成的贵女,资质绝佳,才华横溢,眼光胸襟无一不差,根本不是现在这些所谓的贵女能及。除了脾气有些倔强,性格有些坚韧外,几乎没一点缺点。
“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缺点。”白氏声音有些怀念,“除了寻常的贵女之才,王妩最擅长的有两样,一是医,一是舞。医术你应该知道,你打探过消息,当知她在外有个名号。”
崔俣颌首:“白衣圣手。”
“对,一个女子,能以医术得此称号,并得全天下认可敬仰,这是何等的本事?”白氏笑笑,“不过当时她可没表演什么望闻问切,她兴之所致,跳了一支舞。”
大约突破了新药方,或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抑或单纯喜欢那缠绵雨线,反正周围又没人,兴致一起,王妩就跳了支舞。
她那日穿的是红裙子,跳的是胡旋摆。
绵绵细雨里,树木苍翠,草叶凝露,花朵明妍,有红裙美人,四肢修长,身材柔软,腰肢纤细,或急或徐酣畅淋漓的跳那么一曲胡旋曲,谁能不欣赏,谁能不沉迷?
反正正好在树上偷懒休息的杨菽看到了,欣赏了,这一迷,就迷到了心里……
杨菽是个熊的,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既然看上了,王妩舞一停,他就蹿下树搭讪了。
彼时王妩刚跳完舞,发丝上蒙着水雾,眉眼间却因出了微汗,一片水润,再加上微染绯色的脸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王妩很是气恼,因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她被人偷看了!不过她也算有错,看着四下无人便以为真没人了……
面前这个人,胡子拉茬,眼有血丝,衣裳也不干净,下摆都是泥点子,还有这搭讪行为,一看就是莽夫!偷看姑娘家跳舞也就算了,一点脸面都不给人留,直接过来搭讪,这是个登徒子!不,登徒子形容他都不够,这就是个流氓啊!
王妩骨子里有傲性,并不怕事,拒绝态度十分明显,话也放的相当很,这位壮士别往前来了,她瞧不上!
杨菽被甩了一脸狠话,却摸着下巴冲着王妩背影发呆,眼神更亮:这姑娘够辣,我喜欢!
所以他才不会听话离开,就在庄子附近,守了王妩几天。
王妩一次都没见他。
待到下山回家时,王妩运气不好,遇到了山贼,正是表现时候,杨菽怎么会错过?手中长枪都耍出花来了,把一群没眼色的小山贼揍的屁滚尿流,还顺便朝王妩秀了他的七十二步翻云好身法。
事毕,杨菽问王妩:“这救命之恩,你认是不认?”
王妩能怎么说,垂眸答话,话音十分干脆:“认。”
“好!”
此事后,杨菽就没了消息。
王妩心下庆幸,又不免纳闷,这愣子是……消失了么?
直到八个月后,杨菽再次回来,什么事都不干,专门给王妩送礼物。
他没讨过女孩子喜欢,不知道怎么做,军营里的汉子们都说,哄媳妇就是要买礼物送,他就送了。
听说女人都喜欢漂亮衣服,他不懂做,就冲到各绸缎铺子,买空了几乎整个洛阳城的布料,送到了王家;听说女人们喜欢漂亮首饰,他就砸钱搞到好些玉石,宝石原料,还送了几大箱他的战利品,金子和珍珠;做为男人,还得替女人安全着想嘛,他又送了几箱刀剑,长的短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都有,他还送了一只鹰,他亲自捕来熬的黑鹰,特别威武!
王妩好悬没气炸,八个月没消息,她还没以没事了,谁知人根本没放下,之前是没空,得了空,就集中火力来了!送的这是什么啊!好不想要!
一堆料子,什么档次都有,那颜色花俏轻浮的,她没几样喜欢,里面竟然还有纯白孝衣料!东西这么多,即便她挑两样做了衣服,过了季就不能穿了,待明年过时,更不能裁新衣,多浪费!至于首饰原料……她王家富可敌国,什么没有?金玉珠宝一样不少好吗,她喜欢的是各种巧心巧匠首饰成品,不是原料!至于刀剑就更别提,她一个女人,没习过武,要这些有什么用,拿给护卫玩吗?那鹰……看到它她就害怕好吗!到处在家里乱飞,还专门朝接近她的人啄,谁受得了!
送礼物都这么不走心,谁瞧的上!
可这些东西,还不能拒绝,因为一旦送回去,杨菽就一句话:“我听说,世家人颇有风骨,不会对救命恩人无礼。”
行!你牛!你是救命恩人你厉害!你随便送成了吧!
杨菽就凭‘救命之恩’四个字赖上了王妩,死缠烂打,怎么都说不服。
王妩面无表情,应对之策就是:您是大爷,随便您玩,您的东西呢,我都收好了,随时您可以收回去,但是见面什么的,别想!
杨菽犯起熊来还挺有心眼,看送礼见不着,他就每回受了伤往王妩那跑。你不是大夫吗?我是病人,过来求医,这下你总该见吧。我这人戒心重,还真就不想别人治,就让你给治,你要不见不治,我就干脆这么死了……让天下人看看你王家怎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王妩……王妩对这个二皮脸无赖熊货没辙,伤,给治。
于是二人真正见面的时间,几乎都在治伤……
崔俣差点笑喷:“没想到老爷子当年……”这么无赖啊!
白氏也笑了,捧着茶盏啜了一口,继续往下说。
王妩天资绝佳,早年就被药王收做徒弟,并不像一般女子常年居于家中,每年里都有段时间出外行走。
这一次呢,又遇到了意外,因杨菽随时尾随她,自然第一时间赶去相救……
这次具体经历过程,外界不可察,只知这次真是有生死之危,王妩被人针对,又是毒又是死士的招呼,命悬一线,杨菽为她真是不惜性命,从容赴死,最终重伤坠崖,呼吸近无。若非王妩医术精湛,知道的偏方妙方无数,换了谁在当场,杨菽都救不回来了。
当然,最后结果是没死成。
但有此一番,王妩心也不再那么硬,慢慢的,就被杨菽给捂化了……
“那时世家的规矩呢,没现在这么严苛,世家贵女地位很高,自由度很大,但世家傲骨,却是比现今还重,王家绝无可能将王妩许配杨菽。”
白氏说着,举了个例子,当时的前朝,曾太平十数年,最繁荣时看不出有半点危机败相,皇帝想和世家联姻,世家拒绝嫁女,皇家想嫁公主到世家,世家也不愿意,若皇帝逼迫,家主就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以死明志。
在世家心里,他们是传承数百年的家族,尊贵,有傲骨,哪怕你现在是皇帝,可你祖上无名,也不配与我家联姻!
皇帝无法,就撺掇别家闹。
当时还出了些小笑话,比如皇帝使坏,知道哪两家互相有了意思,就下明旨,你们不准联姻结亲。可过不久去看,这家的女儿就住在那家嫡子房里,孩子都怀上了。皇帝就责问,不是说了不准成亲,这不是抗旨吗!家主就出来答话,这不是抗旨,两家根本没走三书六礼,也没有结亲办宴,就是孩子不听话,自己睡一块去了……
皇帝说这奔为妾,世家就这么不要脸面么!世家就姿态摆出来,反正就算没名没份这么糊涂着,也不允许女儿外嫁!
世家们当时是十分团结的,联姻只联世家,不考虑任何旁人,皇帝怎么逼,都没逼出个结果。之后朝灭,这皇帝倒了台,世家们拍手称快,纷纷给当年没条件办事,名分模糊的人重新走程序,三书六礼补齐,连婚宴洞房都重来一遍!
所有世家都这么热闹,一度还成了美谈。
白氏声音略重:“照当时规矩,王妩是贵女,感激救命恩人可以,交友可以,甚至悄悄起心思也可以,但是,绝不准下嫁成亲!”
崔俣眉心微蹙:“老爷子那脾气,可是惹出了什么祸事?”
白氏长长一叹:“是啊……”
当时王铎思想正值形成之际,坚决反对此事,二人不知道杠了多少回,气氛最紧绷时,王铎直接放话,已给妹子选好了夫婿,杨菽气的眼睛通红,也放话说已同王妩有了肌肤之亲,王妩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崔俣轻轻将茶盏放回桌面:“不管是真是假,这话说出来,怕要引众怒了。”
“嗯,”白氏摸着老虎毛,眸色微沉,“王铎回去就抓了王妩,说要沉塘。”
崔俣偏头:“王姑娘就任他抓?”
“清醒着肯定不行,但王妩那些日子刚好病了,喝过药,睡的昏昏沉沉。”就被抓了个正着。
“被绑着要沉塘时倒是醒了,可已经被吊上,有什么用?王铎是未来族人,下面人不敢不听他的话……而且这几个,都是往常看王妩不顺眼的,王妩若说话,他们就道,你这贵女,不是生来就是,是王家养出来的!不报恩也罢,万万不能连累王家名声!”
崔俣目光微凝:“老爷子去了?”
“去了,正好拦住沉塘,王妩摇头让他不要管,她在王家不是没一点话语权,族里人们不可能看着她这么死,可杨菽害怕,王铎神色太坚定太冷酷,他害怕王妩就这么被弄死,直接就动了手。”
“动手了……”
“当时情势非常凶险,他气狠了,冲王铎放了枚暗器,”白色声音轻缓,似有叹息,似有遗憾,“他没下死手,王铎自然躲过了,可正好站在他背后的王钰……没躲过去。”
崔俣似是明白了什么:“死了?”
“死了。”白氏点点头,“王钰是王铎王复胞弟,年纪与王妩相仿,天资聪慧,性格温润,是王家那一辈最出色的小辈,与王妩感情也是最好。”
崔俣微微阖眸,睫羽微颤:“所以二人有情,但隔在他们中间的,除了门弟,还有恩亲,还有人命。”
“是。那时宇文家独大,杨家还没坐上龙椅,杨菽也不是什么宗室,军功再不小,也无甚权势,比起王家简直不值一提。他杀了王家人,王铎当即调人,誓要留下杨菽人头,以命偿命。”
崔俣叹了一声:“如此,倒苦了这位王姑娘了。”
“是啊。”白氏见小老虎不喝水果茶了,就从匣子里翻出几块牛肉干给它啃着玩,“王妩性烈,倔强坚韧,打小就有主意,也不愿欠人。她阻了这场生死之战,并当场发誓,王钰之命,算到她头上。自那日起,她一辈子不嫁人,退守王家家庙,以余生所有,报王家恩,赎自己罪。她自认有几分本事,愿为王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对杨菽,她一辈子不嫁,也算对得起了,誓约永生不见,若得相见,不是她对着杨菽的棺材,就是杨菽对着她的棺材。若杨菽执意要见,那么,见的会是她最后一面……”
崔俣垂眸看着桌上白瓷茶盏里清亮微红的茶汤,缓言道:“这是发誓,只要活着,就不见面,若老爷子冲动,凭武力到她面前,她避不过见了,稍后就会自尽。”
白氏:“她当场割发明志,姿态决绝,谁也阻不住。不过那场危机,果真这般解决了。”
自此,二人真就几十年未曾见面。
相处日久,杨菽了解王妩脾性,未认真时,容得他耍赖胡闹,可一旦真下了主意,谁也拉不回来。他想见王妩,却又不敢,他怕王妩真的自杀了,他阻不住。
这些年来,杨菽在边关杀敌,少有回都,王妩住在王家家庙,少有出门,以自身所有能力为王家谋福。
偶尔杨菽回都,再思念,再想,也不敢出现在王妩面前,日日盼着她出门,好让他远远看上一眼。可王妩,从不出门。
及至夜间,杨菽便提着坛酒,运起轻功,跃至王妩房顶,双腿盘坐,或是赏星,或是赏月,一口酒,就一眼景,就这么坐到天亮。
阴雨不辍,大雪不返。
困了,就横身一躺,睡一觉。
一坛酒,相伴一夜,全部饮完,刚好天边泛白。
几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白氏话音落后,房间内久久沉默,安静无声。
“喵嗷——”一声,小老虎打破沉默气氛。
白氏撸着老虎毛,笑问崔俣:“那老头竟也有份痴心,你是不是没瞧出来?”
这个还真是。
崔俣点头承认:“老爷子和王家姑娘……让我很是敬佩。”
白氏看着小老虎,声音似叹息:“这人啊,命运如何,都是性格造就,杨菽今番瞧着挺通透,会审时度势,一部分是他资质,另一部分,大约是这份感情赐予他的成长吧。”
崔俣:“所以老爷子和王家,尤其与王铎的不对付,起因便是此事?”
“是,”白氏应着就笑了,“那老头仗着武功高,夜夜往王家家庙房顶上跑,外人许不知道,王家不可能不知道。放任不管,是管不了,也认命了,他倒洋洋得意,以为人家怕了呢!”
崔俣想起日前王家出事时白氏的态度,又问:“那日您多问了几句王家家庙起火之事,便是关心这二人有没有相见?”
白氏垂眸:“年纪大了,看什么事都想得个圆满,王妩发过重誓,必是不能违的,若上天成全……”
接下来的话,白氏没有说,崔俣也没追问,房间再次陷入了安静。
小老虎尾巴勾了勾崔俣的手,崔俣下意识摸了摸它。
白氏叫丫鬟进来,换了壶茶,亲手执壶倒了一杯,放在崔俣面前。
崔俣这才回神:“谢祖母。”
“你问这个,是不是想帮忙?”白氏静静看着崔俣,明明上了年纪,眼角有细细纹路,可一双眼睛,却通透沉静,宛若晴空,仿佛什么到她面前,都跟浅盘子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底。
崔俣也不隐瞒,手指轻捻,笑容温润:“祖母看出来了。我是觉得……很遗憾。”
“确实很可惜。”
白氏一边说着话,一边倒了一点点,递到小老虎面前让它尝尝。见小老虎舔了一下直接扭头,还打了个喷嚏,知它不喜欢,立刻拿走,将原来的蜂蜜茶给它漱漱口,还缓缓拍哄:“哦哦不喝,咱们不喝,这个不好喝,回头奶奶给你做新的!”八壹中文網
视线微转间,见崔俣表情微凝,眸敛思索,她笑容略深:“不管你为了什么,这件事若能做成,祖母很欣慰。”
“规矩,不是这么用的。”